噩夢，驚醒在半夜時分。我無力地摸摸臉龐，竟驚詫地發(fā)現(xiàn)眼窩是濕濕的，細細地回憶夢中的場景，才明白自己是在睡夢中哭醒。
　　 已經(jīng)全無睡意，肝區(qū)的隱隱作痛又開始襲來。下半夜了，四周靜悄悄的，高干病房內(nèi)的熒光燈因電力的充沛，更努力地散發(fā)著瘆人而刺眼的光，照得病房中原本就潔白無瑕的四壁更加地慘白慘白。夜不算很涼，微風輕輕地撩撥著窗簾，并撫摸著我清瘦無色的臉頰，讓我感到特別清醒。毫無睡意的我，閉著眼睛默默地回放夢中的每一個畫面，逼真得就像二十多年前我親手處置的一宗案子。
　　 記得是在我當上教育局局長的第四個年頭，高考結(jié)束后的緊張閱卷時段。孩子們卸下了九年的重擔，短暫的瘋狂，不顧一切地輕松去了。家長們卻要翹首以待，提心吊膽，這是每一屆考生家長們在這個時期，面臨的最為煎熬的心理過程。而高考成績?nèi)绾?，錄取人?shù)的多少，錄取分數(shù)線的劃定，則是我們這些教育界官員們最為關(guān)心的事。因為它直接地體現(xiàn)著本地教育事業(yè)的水平和各級部門一年來業(yè)績的好壞。這些數(shù)據(jù)直接地影響著向上級匯報時的心理，可能是興高采烈，十分榮耀，也可能是等著挨批而垂頭喪氣。
　　 這天該是出統(tǒng)分數(shù)據(jù)的日子，一大早我就來到辦公室，辦公室是寬大明亮的。每天大早，保潔員辛勤工作后的辦公室內(nèi)干凈整潔，涼風從大開的窗子吹進來，辦公室的空氣總是讓人感到清新，感到宜人。今天我卻沒這宜人的好心情，半點也融不進辦公室這悠閑美好的環(huán)境里。心里想著事，無心端起秘書泡好茶水的茶杯。我拿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招生辦的電話，話筒中嘟嘟的響鈴聲不斷，始終沒人接電話，不甘心地反復撥打了幾次，結(jié)果都一樣。重重地把話筒壓在機座上，瞄了一眼墻上的掛鐘，我心里狠狠地說，都九點二十分了，怎么還沒人呢。剛想著，電話鈴聲卻貿(mào)然地響了起來，嚇了我一大跳。
　　 我拿起電話就呵斥道：“什么時候了？這時才到辦公室?！?br />　　 話筒那邊并沒正面回答我的問話，而是急急地說：“我是老黃，剛從閱卷處趕回來，有重要事情向你匯報?！?br />　　 火氣未消的我說：“什么樣的大事？火急火燎的干嘛，都幾十歲人了，還這樣不穩(wěn)重?！?br />　　 黃主任在電話那邊無奈地說：“出大事了，閱卷處那邊都炸開了鍋，我現(xiàn)在是壓著的，下了死命令不準外傳，更不許任何人外出。”
　　 聽了黃主任這樣一說，我才感到事情有些不對，卻故表輕松地問到：“什么事？你慢慢說?！?br />　　 黃主任說：“電話中三句兩句也說不清，還是見面向你匯報吧。”
　　 我說：“那你來吧，我等你?！?br />　　 放下電話我揣摩著，設(shè)想著，想來想去，高考中能出的事莫過于作弊和冒考，出了這樣的事有監(jiān)考部門去處理，事后向我匯報處理結(jié)果就行了，而且這些年全國各地這樣的事出了不少，最終都是作為刑事案件來處理的，老黃也不該急成這樣子，其他的還能有什么呢，不會是考場外陪考的家長們出了什么事吧，交通事故？那也該交警部門處理。這樣想著，我主觀上覺得不會出什么大事，心里也就輕松下來，倒埋怨老黃小題大做。又想著老黃只是說出大事，也沒說是好事壞事，于是又怨自己沒問清楚。感覺不會出什么大事，心勁就松了，才感覺有些口干舌燥。
　　 喝茶是我每天進辦公室做的第一件事，只有喝過茶才會感到精神氣爽。今天因為老想著統(tǒng)分的事，沒顧得每天必做的這件事。這時端起面前的茶杯，美美地咂上一口，立馬覺得這茶甘甜可口，清香撲鼻，比時常喝著的不知好多少倍。慢慢走到大開的窗前，看著藍天和藍天中漂浮的白云，我突然產(chǎn)生一種想休閑的念頭，太累了。早就想好好地休息一陣子，可總是有做不完的工作，也因此停不下來，于是這念頭只好藏在心底好幾年，從來沒兌現(xiàn)過。原本今年想等高考工作結(jié)束，孩子放假了，就請個公休假帶著老婆孩子出去走走玩玩，調(diào)整一下心情，其實私下里更重要的是想躲避一年一度的請托、幫忙等煩人俗事。能不能實現(xiàn)，天曉得，求菩薩保佑吧，阿彌陀佛。低頭看看路上的行人，又感到有些居高臨下，有些自豪，于是又覺得這位子還真的好。
　　 正想著這些無邊無際的事，身后的門打開了，秘書走進來對我說：“考試局的黃主任來了。”
　　 我頭也不回地說：“叫他進來吧?！?br />　　 不等秘書回身，黃主任已經(jīng)站在我面前。他看看身旁的秘書，欲言又止。
　　 我明白他的意思，對秘書說：“你去吧，有事叫你?！毙闹袇s在責怪老黃破壞了我的好心情。
　　 秘書出去后順手帶上了門，看著滿臉焦愁的黃主任，我說：“什么事？急成這樣。”
　　 黃主任長長地嘆口氣后，在我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說：“出大事了?！?br />　　 我說：“到底什么事？”
　　 黃主任說：“一份文科試卷中，發(fā)現(xiàn)夾帶了一張影印的百人簽名的信訪材料?！?br />　　 “什么？”我驚奇地從椅子中站起來。
　　 黃主任又重復了一遍，我才確信了。這可有些新鮮，高考卷中夾帶信訪材料，真是聞所未聞的稀奇事。
　　 “什么內(nèi)容呢？”我問道。
　　 “好像是有關(guān)1958年農(nóng)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秉S主任說。
　　 “你沒看過？”
　　 “沒?！?br />　　 “卷子呢，你沒帶來？”
　　 黃主任尷尬地笑笑說：“我哪有這權(quán)利啊。”
　　 黃主任這樣解釋，我一下想起閱卷的規(guī)定來，自嘲地說：“事情發(fā)展到什么程度了?！?br />　　 黃主任說：“現(xiàn)在僅限于文科閱卷組內(nèi)，只是除了閱卷的當事老師，全組的老師都知道了，也都看過那份材料了，影響有點大?！?br />　　 “考生成績怎樣？”
　　 “非常好，是個尖子，看字跡應該是個女學生?！?br />　　 聽了這話我暗暗地想這是為什么呢？為什么選在高考這個環(huán)境？是想把事情鬧大，還是因為言路不通？這樣想著，我問道：“沒傳到別的組去吧?！?br />　　 “沒，我已經(jīng)吩咐文科閱卷組組長，嚴禁外傳，誰外傳誰負責?！?br />　　 “哦”這事真有點難辦，處理不好，還真會出大事。我這樣想著，對黃主任說，“走，去閱卷組看看。”
　　 文科閱卷組設(shè)立在城郊邊一個教育局自己的招待所內(nèi)。辦這樣一個招待所，目的是用來接待上級領(lǐng)導，接待各地的考察團檢查組，也用來做教師的培訓基地，所以這個招待所平時是很少有人入住的。招待所做了閱卷禁地后，這兒就全封閉了。閱卷沒結(jié)束，老師不準外出，也不準與外界通信聯(lián)絡(luò)。其他人員進出也必須有出入證，還得接受嚴格地接受人身檢查。這當然是紀律規(guī)定，也是為了公平，預防作弊的發(fā)生。
　　 因為出了這事，我心情不太好，三番五次地催促駕駛員。北京吉普在風景優(yōu)美的山道上風馳火燎地疾馳，青山綠水不時掠過窗前，映入我的眼簾。可這時候的我哪有游山玩水的閑情，眼中視而無物，希望早早地趕到現(xiàn)場，把事情處理好才能安心。一個小時后汽車終于停在了招待所門前的停車場內(nèi)，下車后，我身體中的倦意因山風拂面而消失。到得門口，在接待處填寫了到訪登記，并向擔任保衛(wèi)工作的武警戰(zhàn)士出示了工作證和出入證后，我和黃主任才順利地踏上二樓的階梯，并走到設(shè)立在走廊盡頭大會議室里的閱卷處。
　　 閱卷處里，二十多位老師正專心地閱讀并研判著每位考生的考卷。
　　 見我和黃主任推門進去，閱卷組的組長迎了上來低聲說：“來了啊。”
　　 我點點頭，組長就把我們帶進一間用鋁合金架和玻璃幕墻臨時隔開的房間里。雖說坐在房間里通過玻璃就能看到閱卷室里的一切，房間中還是設(shè)置了監(jiān)控設(shè)備，透過它，老師們閱卷中的所有細節(jié)更加地暴露得清楚明白。
　　 坐下后我就問組長說：“那份卷子封裝沒有?！?br />　　 組長說：“沒有，我們不知道該怎么做，所以等著領(lǐng)導的指示呢。”
　　 我也知道卷子閱完打完分后，就必須封裝送統(tǒng)分組統(tǒng)分。如果把那份夾帶有信訪材料的卷子送到統(tǒng)分組，那無疑是把這事外傳和擴大，再說這件事怎樣定性，對考生怎樣處理都還在調(diào)查過程中，所以，閱卷組這樣做是對的。想到這些，我對黃主任說：“能不能讓我看看那份試卷？”
　　 黃主任立馬謙恭地說：“什么能不能的，你是頭，我還得等你的指示呢?！闭f著他就吩咐組長去把那份試卷取來，組長又找來副組長一同打開保險箱取出試卷交到我手里。
　　 展開試卷，首先看到就是那份用拓藍紙復寫的信訪書，有兩頁，貼在試卷首頁的上邊?？吹贸鲞@考生并沒把試卷放在重要的第一位，首先突出的是信訪材料，大有破釜沉舟的決心。再看試卷，一手絹秀整潔的字跡，一行行整齊地布滿整個卷面。好秀美的文字，我暗中贊美。從大學畢業(yè)到工作崗位，也二十多年了，這期間什么樣的字跡我都接觸過，大到知名的書法家，小到一般的工作人員和學生，這樣絹秀的字跡我見到的少之又少。不知是因為對字跡的喜愛，還是自己讀書時培養(yǎng)出來的嚴謹學風，我突然對這考生好感起來?？纯淳碜幼笊辖琴N著的相片，一個清瘦單薄，衣服簡樸的農(nóng)村女孩出現(xiàn)在我眼里。圓臉長發(fā)，眼中藏不住的淡淡憂郁，泄露了她心中不知藏著多少的秘密和苦痛。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女孩是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練就這一手秀美的字體，再看看成績，這成績也不輸于她的字跡，用黃主任的話，這是一個尖子。
　　 拿著卷子我問黃主任：“你們考試局是什么意見呢？”
　　 黃主任說：“還沒來得及開會研究呢。”
　　 聽了黃主任的話，我緊張地思考著，慢慢地，初期處理這事件的思路漸漸地明晰起來，于是對黃主任說：“我的意見有四點：第一，以考試局的名義，馬上向文科閱卷處的所有老師宣布這個事件的紀律。閱卷期間和以后都不準互相再談及此事，嚴禁外傳。包括閱卷結(jié)束以后，也包括自己的家人。第二，該考生的試卷馬上封裝送交統(tǒng)分處，信訪書我?guī)ё呓痪贮h委研究處理。第三，限于今天內(nèi)找到該考生所在考場全部監(jiān)考老師和視頻資料，了解事情的全部過程并向該考場的全部監(jiān)考老師宣布不準外傳的決定。第四、考試局要盡快拿出對該事件的處理意見送交教育局黨委?！?br />　　 我強調(diào)說：“這只是一個初期的處理意見，最后的處理意見還要請示市里再作決定?！?br />　　 回到辦公室，我的心情并沒因辦公室的舒適環(huán)境而輕松下來，考前覺得已經(jīng)做好充分準備，覺得到了萬無一失的考試紀律，在一封無端夾帶在考試試卷中的信訪材料前，變得那樣的漏洞百出，不堪一擊。原本自信滿滿的我，這時也懊惱萬分。一年的努力，多少的辛苦，就這樣因一封完全以教育界無關(guān)的信訪材料，出現(xiàn)在高考的試卷中而泡湯。怎樣面對上級，怎樣把責任減少到最小的程度，怎樣穩(wěn)定本市教育系統(tǒng)的情緒，這都成了我當前必須馬上得面對和解決的大事，而且是重中之重的。這個暑期，看來就這樣了，休假又變成了空想，出游也變成了紙上談兵，難怪在我向老婆和女兒詳說我今年的暑期安排時，女兒姍姍會露出譏誚的面容，老婆會輕描淡寫不當一回事的說：“到時再說吧”。欠孩子和老婆的太多了，可遇到這樣的事，我走得開么，我感到委屈，把氣全出在這無端生事的考生身上。撤銷考試成績，我在心中惡惡地想，又覺得好像其中夾帶著報復和泄憤的情緒，這不符合我一貫的工作作風。等著吧，還是等考試局拿出意見，等開黨委會研究做出決定再說吧。這樣想著我隨手拿起丟在桌面上的信訪材料漫不經(jīng)心地翻起來。
　　 兩張信紙拓印的材料，看字跡好像是在考試前用拓藍紙重新復寫過的。內(nèi)容并不多，重要的是那一百二十三人的簽名。說的是城市反右結(jié)束后農(nóng)村開展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期間，靠山屯五個生產(chǎn)隊中這一百二十三人被糊里糊涂地打成右派，又因為是農(nóng)民，戴右派帽子有些不倫不類，所以改定為“反社會主義分子”，在村里接受管制改造。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右派摘帽，地富反壞的名稱也不用了，這一百二十三人也就又糊里糊涂地折掉了“反社會主義分子”的帽子。雖說在實際的生活和生產(chǎn)中，沒人再把他們當另類看待，可他們還是想不通，二十多年的罪白受不說，還牽連了父母家人親戚朋友。平反了，本來該是件高興的事，可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錯，上邊沒有一點說法，只說是文件規(guī)定的。他們不服，聯(lián)名寫了這份材料上訴，要求討個說法。
　　 面對這份可能真是冤情的材料，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按程序移交信訪局，那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但又牽連考生本人。那絹秀的字跡，那清瘦單薄，帶著淡淡憂傷神情的面孔，總是在我面前晃動。違反考試紀律，是重大的錯誤，取消考試成績已經(jīng)是不可逆轉(zhuǎn)的結(jié)果?？晌矣行┎桓市?，總想知道這明知是不可為而為之的后面的真實原因。十年寒窗的苦讀我是深深體會過的，何況是農(nóng)村環(huán)境中出來的尖子生？一個草率的決定，葬送的不單是一個孩子一生光明前程，還連著一個飽受委屈和苦難的家庭的今后。氣消了，讓我下這樣的決定，我怎么也做不出來，我想搞清楚這孩子這樣不顧一切的背后是些什么，于是打電話給考試局把這個考生的檔案調(diào)了過來。
　　 靠山屯遠離市里三十多公里，鎮(zhèn)的行政編制，下轄五個鄉(xiāng)，二十七個村民組，這考生的家就住在一個名叫簸箕寨的小村子里。既然下了決心要把這事件的始末搞清楚，我就說干就干。放下了手中其他的工作，給秘書交代了幾句，就單獨驅(qū)車前往簸箕寨，在路過靠山屯時，我順便叫上了鎮(zhèn)教育行政辦公室的張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