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地方叫長青白松園。
　　 長青白松園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山，山上長滿蓊郁蔥蘢的針葉闊葉混交林。長青白松園的四周是一望無際連綿起伏的莽莽群山。清明時節(jié)春意盎然，大地處在萬物復蘇生命勃動的狀態(tài)。放眼望去，粉紅的淡白的野櫻花漫山開遍，點綴在深藍淺綠淡青混雜的林中，景色秀麗，繽紛爛漫，讓人發(fā)出人生苦短而大山美景卻天長地久的無限感慨！
　　 長青白松園的重重群山那邊是長江，站在長青白松園雖然望不見長江，但在天氣特別晴朗、空氣特別清沏而寧靜的時候，可清晰地聽見長江輪船鳴笛的聲音和隱約聽見三峽大壩建設工地的炮聲。群山之間的谷底有一條宛如如玻璃的河，由北向南流入蓮沱匯入長江。同時有一條公路沿河由北向南延伸到蓮沱，在蓮沱大山的出口處與三峽大壩專用高速公路和沿長江通往曉曦塔的省道公路交匯。長青白松園這地方過去比較熱鬧，有二三十戶人家吧，雖然經(jīng)濟落后一些，但木材豐富，人們靠種包谷水稻香菌木耳和賣木材什么的，小日子過得比較殷實。鳥往亮處飛，人往高處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絕大多數(shù)人家都遷走了，現(xiàn)在還留著三五戶人家。小草戀山，故人懷土，他們肯定舍不得這里的山、這里的地。舍不得生他們養(yǎng)他們的長青白松園！有條又陡又窄、他們自己修筑的沙土質(zhì)公路曲曲拐拐把這三五戶人家與谷底那條通往曉曦塔的省道公路連接起來。每天有一趟客車從曉曦塔開往距長青白松園八公里的鄉(xiāng)政府再返回曉曦塔。長青白松園的人要到鄉(xiāng)場上趕集或去曉曦塔，就下河趕這趟車。
　　 她是從曉曦塔趕車特意來到長青白松園的。她的娘家在長青白松園，她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都遷到遠方大城市去了。她母親早年病故，她五十多歲的父親還孑然一身留在長青白松園，苦苦地守望著那里的山、那里的地、那里的老屋和她母親的墳。她出嫁離開長青白松園快八年了吧?；楹笏退恼煞蛟诋惪h鄉(xiāng)村小鎮(zhèn)水月寺度過了八年。她開服裝店，丈夫開礦，丈夫精明能干，人緣很好，她呢，天生絕色美貌，苗條而端莊的身材，勻稱白皙秀麗的面龐，那雙傳情動人的眼睛、那個輪廓分明秀氣稍長的鼻子，那滿口潔白勻稱的牙齒和薄唇的櫻桃嘴兒，加上披肩的烏油油的秀發(fā)，整個兒看起來，她如同雨后初霽碧藍天空剛剛綻放的一枝水靈靈的桃花。眾人都說她是水月寺最漂亮的女子。她性格溫柔，品德賢淑，舉止嫻雅，很逗人喜歡。這樣的夫妻不消說生意一直很旺氣，七、八年功夫就成了五百萬元大戶。兩年前，她和她的丈夫攜著可愛的女兒舉家遷到曉曦塔這座三峽壩區(qū)美麗的城市，買下百年之后也不落后的漂亮而氣派的別墅，丈夫不再辦礦山企業(yè)，當了大批發(fā)商。她呢，就專門當起了，服侍孩子、張羅家務、協(xié)助丈夫的家庭主婦?？傊麄冞^上了常人難以享受的美滿富裕的生活。
　　 三天前，她在曉曦塔家中收到一封特掛急件，全信內(nèi)容是這樣的：“我極度思念、永遠牽掛、無比可愛的臘梅，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正在長青白松園山林中等你，你可務必千萬要一收到信就到長青白松園山林中與我見面呀！否則，我就走了！你的冬竹！古歷二月初七！”
　　 她看完信，腦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咚咚跳，四肢癱軟乏力，千百個問號脹滿她的腦子：“他真的會在長青白松園等我嗎？他為什么偏偏要在長青白松園的山林中等我呢？”
　　 她陡然感覺到事情不好，她一激楞，腦子清醒了許多，她一下子想起兩年前她離開水月寺與他分別時他說的句話：“我思念你到了極點的時候，我就會在長青白松園山中等你，與你永遠告別！”
　　 她和他分別之后，雙雙都陷入極度相思的痛苦之中。她雖然過上了應有盡有、想有就有大商巨子的物質(zhì)生活，但她并不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反倒覺得在鄉(xiāng)村小鎮(zhèn)水月寺生活的那些年是她人生中最美好最難忘最最幸福的。因為她真正擁有了他。擁有了她人生中最忠實最真誠共呼吸同生命的知己！正如她經(jīng)常說道的一樣：“人生沒有個好伴侶，銀子壅起頸項也不幸福！”
　　 她匆忙地收拾了一下，連衣服也來不及換，就急匆匆趕車去了。
　　 丈夫問她去哪，她木然地回答：“娘家！”
　　 丈夫見她神情很焦慮，問是不是岳父病了，她說：“我陡然想到清明節(jié)快過了，我得趕快給母親上墳去，清明過了不能上墳?！?br />　　 她雖然一路上焦急萬分，恨不得一步飛到長青白松園，但腦子里總想著兩年前她與他相處日子中一幕幕美好的往事和刻骨銘心的情節(jié)……
　　
　　 二
　　 她來到長青白松園娘家的時候，她父親正獨自坐在桌旁吃中飯。她親切地叫了一聲“爸爸！
　　 父親簡直喜出望外，一面忙著站起身來搬凳子，一面高興而親切地說：“梅丫頭，你來了？”
　　 她迫不及待地問：“爸爸，冬竹到這兒來沒有？”
　　 父親以肯定的語氣說：“自從你們從水月寺搬曉曦塔兩年多來，冬竹一次也沒來過！”
　　 她心里又咚咚跳起來。
　　 她顧不上和父親說親熱話，更顧不上休息和吃飯，就跑到院子里面朝長青白松園大山，急切地呼喚：
　　 “冬——竹——冬——竹——你在哪兒？我回來了，你朝我爸家走，我來接你——”
　　 她的呼喚聲里充滿了凄切、焦慮、期盼、擔心、愛戀甚至絕望！可任她怎樣呼喚，大山里沒有回應，依舊那么寧靜。
　　 她明顯感覺到事情大為不妙，淚水涮涮地淌下來，做兒女的在父親面前沒必要再顧忌什么，因為父親總是會理解和原諒兒女的，人之常情嘛。她直截了當?shù)卣f：“爸爸，冬竹他說他到這兒來了，呆在長青白松園山林中，可能出事了，我去找他！”
　　 她一面說一面小跑著往山里趕去。她雖然心里知道事情將會出現(xiàn)不堪設想的后果，比如說，他真的殉情死在這里的山中，她去拼命地找他，她發(fā)現(xiàn)了他，而他又不是她名正言順的什么人或者親戚什么的，她將怎樣處理呢？怎樣面對現(xiàn)實呢？怎樣接受可畏的人言和社會的輿論呢？還有她的丈夫？公安部門的偵查？
　　 她曾多次信誓旦旦地說：“我只知道我愛他愛得刻骨銘心，其他什么都不在乎，都無所謂！”
　　 也許很多很多的麻煩和改變她命運的事情都以猙獰而可怖的面孔等待著她。但這一切的一切她都沒去想，她只有一個堅定而強烈的念頭，就是找到他！父親要去幫忙找，她拒絕了。
　　 她在密密雜雜坡陡地滑的山林中鉆來穿去找了半天，可沒有見到半點與他相關(guān)的痕跡。她的面龐被交織的汗水和淚水污染得滿是一副可憐憐的樣子，那頭披肩的秀發(fā)也被刺條樹枝拉得亂七八糟。
　　 天麻黑了，父親早已用了細心做好了晚飯，見女兒還沒回來，就在院子里用那憨厚而慈愛的聲音喊道：“臘梅——，回來吃飯吶——，天黑噠！”
　　 那一夜，她睡在父親的樓上，一夜沒合眼皮兒，清幽的月光從瓦縫里漏進來，杜鵑鳥凄婉的啼叫一聲趕一聲地傳入這孤獨、痛苦而絕望的屋里。過去，她和他一同來到這里看望父親的時候，她和他同樣聽見過這種杜鵑的啼音，看見過這種凄迷清幽的月光，但那時的感覺是良辰美景春宵苦短，是人生無比的美好和幸福，今天呢？同樣是春宵、月色、杜鵑啼，她感覺到的卻是人生的悲哀、愛情的破敗、生命的凄慘和知己的消亡！
　　 已是后半夜了，慈心的父親總聽見木樓上有女兒輾轉(zhuǎn)反側(cè)和抽噎的聲音，父親就穿衣起床上樓去，勸道：“梅丫頭，爸爸理解你，你另有相好，爸爸不責備你，生活就是這樣，人生嘛！難免沒有三朋四友的，你不要和自己過不去，太傷心，再說，冬竹是一個很不錯的知識分子，思想很有深度，對生活的認識也很深刻，他不會這樣輕率的！”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早已洶涌澎湃的感情，放聲大哭起來，她覺得爸爸是最理解和體貼兒女的人，她說：“爸爸，您真的不知道，冬竹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他對我真的太好太好了，爸爸，我可以舍去百萬家財，卻不能失去冬竹！”
　　 天一亮，她就又去大山中找他。
　　 大約上午十一點左右吧，她居然在一棵松樹下發(fā)現(xiàn)一幀照片，趕緊拾起來一看，是六年前，她和他在長江邊一個幽深絕壁的天然石崖的合影。雖然過去六年之久，但照片上的色彩仍然很鮮明，他著一身帶條紋的棕色西服，她呢，上穿紅綠黃相間花高領(lǐng)羊毛衫，下穿淺藍色牛仔褲和咖啡色長而尖的皮鞋。她倆都微笑著，是一種幸福而甜蜜的微笑。從照片上看，那是古歷九月的季節(jié)。
　　 因為拾到照片，她深信他確實到長青白松園山林中來了。她一下子變得既激動又害怕起來，她甚至不敢動彈，更不敢左顧右盼，深怕，一掉臉就發(fā)現(xiàn)他死在身邊，這是一種生理上活人怕死人的那種精神反映或者說那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感覺吧！
　　 正在這時，她父親急促地喊她：“梅丫頭，你趕快回來，郵遞員跟你送來一封加急掛號信！”
　　 她手里攥著那張照片，拼命往回趕。
　　 她一看信封的字就知道，是他寫的信。
　　 信封很大是牛皮紙做的。上面分明寫著“請某某親手速轉(zhuǎn)交小美收！”看來，他是為了這封信的安全和準確投遞，才特寄給她的父親再轉(zhuǎn)給她的。
　　 她拿著信回到屋里，坐在桌旁打開信封細細地讀起來。父親也從外面擰來一把小椅子，坐在一旁陪她看信。
　　
　　 三
　　 信的內(nèi)容全文如下：
　　 親愛的臘梅：
　　 從何說起，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早已永遠離開了你，永遠離開了這個人世間！早在六年前我就對你說過，你最終有一天要離開水月寺的。水月寺雖然是一個山青水秀環(huán)境優(yōu)美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但終歸不是容納你這般如此絕色美貌女子的地方，是魚兒該回江河，是鳳凰該歸梧桐山。你得回到你夢寐以求的美麗城市曉曦塔去住！我倆之間的愛，不是一般的愛，庸俗的愛，而是人世間最高尚最純潔的愛。愛是無罪的，無可非議。由于我倆相愛到極至，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倆是同一條生命，所以，我一直擔心你離開水月寺。六年前我就無數(shù)次痛苦而傷心地對你這樣說：“當你離開了水月寺，我思念你到了極限，無法活下去的時候，我就在你出生的地方長青白松園大山中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永遠永遠陪伴你苦命的母親。你必定每年給你母親上墳，想必你也會給我燒幾張紙的！你沒有必要在大山中找我，你永遠也找不到我，我在你出生的地方與你訣別，與這個世界訣別，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和牽連，請你放心！我倆深愛八、九年，是上蒼的安排？是緣分？是人生的巧遇？是本來就應該這樣？是前生你欠我的？或許我欠你的？我都說不清。我只覺得，我倆如此的深愛，刻骨銘心的愛，是一場夢，正如俄羅斯著名作家蒲寧所說：“愛情是什么，愛情是渴望得到那種子虛烏有的東西！”是不是過于美好的東西就注定是要成為一場夢呢？！要成為子虛烏有的東西呢？
　　 臘梅，你知道嗎？我倆在一起的時候，我一時不見你如掉魂，一天不見你如丟命，我哪怕進了陰槽地府，也永遠不會忘記你對我的無比的愛，無比的好以及我倆所有相思相愛的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情節(jié)！
　　 兩年前，也是油菜花怒放，滿山遍野山花爛漫、杜鵑鳥在月光溶溶的夜里、在空蕩蕩的山間悲哀凄婉地啼叫的時候，在這觸景生情觸目傷懷、最容易令人傷感的季節(jié)，你們突然舉家遷走，離開了水月寺到曉曦塔定居。臨走前十天你才匆匆告訴我你們將永遠離開水月寺的日期。你說是你丈夫突然決定的。在遷走的前一周，你丈夫因特殊事要辦，去湖南了。你以命令的口氣要我陪你過一夜，我聽了你的話——我從來都非常聽你的話。
　　 那一夜，我倆雖然睡在床上，卻誰也沒有眨一下眼皮兒，整整講了一個通宵達旦。我多次把頭藏在你的臉上，藏在你的胸懷，極度傷心地哭泣，你總是把頭藏在我的脖子里，哭得很傷心，我倆相互抱得緊緊的。我倆誰也不勸誰，只是默默地相互擦淚，枕頭被淚水濡濕得涼涼的。我說，只要你一離開水月寺，我的精神會很快崩潰，我的路就到了盡頭，我就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氣。我知道，自古以來，人間多少愛情，一旦遭到破壞，主人公便陷于極度痛苦失望而難以自拔。衰謝了的春花再度爛漫，而且年復一年永遠盛開；黯淡了的月亮再度顯光明，而且日復一日永遠團圓。戀人之間的離絕，決非出于心甘情愿，還能再團圓嗎？真是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呀！你勸我，你說你在曉曦塔買房子定居以后，你就給我打電話，我到你家里去。你說你想我想得很的時候，你就到水月寺來看我。那一夜，我倆傷心無度，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
　　 在你離開水月寺兩年多時間里，我們相互都經(jīng)常通電話，你一次也沒來水月寺，你多次接我到曉曦塔你家玩，我沒有去。說你是我生命的全部也不過分，我只是無盡地思念你，愛情究竟是一種什么東西？我絞盡腦汁冥思苦索，可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它卻偏偏沒命地往你骨子里鉆，如此割心割肝的讓人受不了，讓人痛苦至極。
　　 和你分別不到半年我就下崗了。我活得很累很累，我真正到了心力交瘁嘔心瀝血的地步;我真正感到?jīng)]有能力支撐這個小小的家了。孩子正在上大學，妻子雖然是一名小學教師，卻也時時承受著多病和擔心下崗的痛苦。難道這一切都是愛情帶來的嗎？！不，我不這樣認為，真正的愛情是高尚的。團圓的愛情自然是幸福的，破碎的愛情對于愛情本身而言，當然是痛苦的，不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