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你的過錯恰恰是你沒有過錯。
　　 除夕近在眼前，楚云帶動倆閨女把家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潔明亮，紅窗花透著節(jié)日的喜慶，玻璃瓶里的富貴竹生機勃發(fā)，魚缸里幾尾金魚悠然地吐著泡泡，幾束陽光射進屋子，傾斜的光柱里數(shù)不清的微塵在快樂地舞蹈。但這一切沒能給楚云帶來片刻的心理愉悅，她馬不停蹄轉(zhuǎn)而奔向院子、廂房，好像一個已經(jīng)輸入程序的機器人一直忙碌，根本停不下來。丫丫和妞妞的發(fā)小眼巴巴在一旁等著出去耍，楚云好像沒看見，孩子們被迫“請愿”才獲“特赦”。
　　 十幾歲的小姑娘像鳥兒一樣嘰嘰喳喳飛出家門，剎那間，楚云突然像被抽了筋一樣渾身癱軟，過了火的面條也不過如此。她晃晃悠悠挪回正房，在棗紅色春秋椅上稍作喘息便癱到炕上。老花貓蜷縮在炕頭“呼嚕呼嚕”地熟睡，黑狗跑到院門口汪汪幾聲，出生不久的狗崽子也奶聲奶氣地叫，聲音脆而短促。
　　 楚云的思緒飄飄悠悠被狗叫聲拉回到幾個月前。
　　 那是個夏末的傍晚，一絲風(fēng)也沒有，太陽雖然已然沉入了地平線，但灼熱并沒有減少一分一毫。緋紅的晚霞鋪滿西天，絢麗耀眼，讓人想到暮春時節(jié)的滿樹繁花。院外的楊樹依然在漸暗漸濃的夜色里挺拔，藏在枝葉間的知了扯著嗓子嘶鳴，似乎在為末日將臨叫喪。楚云正拉著風(fēng)箱做晚飯，突然安安靜靜呆在身旁的黑狗坐臥不寧，挺著大肚子在她身旁轉(zhuǎn)圈圈，黑狗要臨產(chǎn)了。她趕緊封好灶膛，拽過幾件舊衣服鋪在地上朝著黑狗招招手，黑狗乖乖地臥到上面。脊背拱起，爪子抓地，折騰了好一陣子，生下了三只狗寶寶，是清一色的牙狗。黑狗懷著母愛的深情把狗兒們舔得干干凈凈，肉嘟嘟的小家伙們偎在媽媽懷里盡情地吮吸母乳，很幸福的樣子。
　　 “丫丫，妞妞，快家來吧，吃飯啦！”楚云站在院里喊了幾嗓子，就忙著給黑狗在涼灶煮小米湯。木頭門“吱扭”一聲，婆婆來了。
　　 “都這會了，倆孩子還沒回來??？不是我說你，閨女家家的，不能叫她們這么瘋。”
　　 婆婆嘮叨著走近楚云，楚云不用抬頭就能想見婆婆那張刮著黑風(fēng)的臉，平日里提到倆閨女，老婆子就能把下巴拉得挨著地面。楚云還沒找到合適的話回應(yīng)，婆婆的小嘴又開始吧吧。
　　 “我過來跟你商量件事兒，我想把那處閑著的莊基地給你大哥，眼下國家對土地管得越來越嚴了，莊基地不好批了，你大哥倆兒子，他急需，你就倆閨女，等大了嫁了就算了，要莊基地沒用。對了，我讓你大哥給我三千塊錢，我算是賣給他的。只要你不說什么，高川回來也不會反對的?！?br />　　 婆婆說著話吸溜了幾下鼻子，好像聞到了什么氣味。沒等楚云搭話就踱進堂屋，看到黑狗她一臉喜色。
　　 “丫丫媽，給我留只牙狗看家??！”
　　 “留什么留，都是牙狗！”楚云沒好氣地說。
　　 “嘖嘖，嘖嘖，黑子真有本事，生的都是兒子！”
　　 楚云聽著刺耳，忽地站起身指著婆婆，話未出口，就見婆婆右手捂著心臟，夸張地喘著粗氣。楚云明白，這是提醒自己別反對，別犟嘴，本老太是做過心臟搭橋手術(shù)的，氣壞了本老太是誰也負不起責(zé)任的。
　　 每每想起這一幕，楚云就不由自主地咬牙切齒，那顆小心臟好似被千針亂戳。她不傻，她聽得出婆婆是在借狗說事兒，諷刺她生不出兒子，連只狗都不如。后來她跟婆婆分辯過，生男生女不是由女方?jīng)Q定，男方負有主要責(zé)任。萬萬沒想到婆婆嘴里沒吐出象牙——那就讓你男人跟別的女人試試看能不能生個帶把的，這話差點沒把楚云噎死。
　　 她后悔，后悔當初自己頭腦發(fā)熱草率做出決定，響應(yīng)號召躺上了結(jié)扎手術(shù)臺，如今連翻盤的機會都沒了。她知道婆婆一直記恨她，這么大的事她居然一人做主，沒有跟他們做長輩的商量。其實，丈夫高川是同意的。那晚，楚云鉆進高川懷里，想到自己就要終止生育能力，心里也是翻江倒海，難以平靜。她揪住高川的耳朵警告他不許學(xué)壞，不許變心。繼而她下巴抵著他的肩，他輕撫她的后背，如春風(fēng)細雨般低語，說同意楚云的決定，兩個姑娘就夠了，孩子有伴兒，他倆老了也可以新新鮮鮮換騰著住，孩子生多了是大人的罪過。至于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的任務(wù)，有大哥家倆侄子呢。聽了這番話，楚云才放了心?？善牌欧且堰@筆賬記在她一個人頭上，她也沒辦法。在婆婆眼里，生不出兒子就是她的錯。楚云簡直忍無可忍。
　　 但讓楚云更想不到，也更難忍受的還在后頭。一年一度的宗族會議，每年除夕晚上在族長高興子家偌大的客廳里召開，整個家族的人濟濟一堂，雖然不是在宗祠，但也明顯讓人感受到氣氛有幾分肅穆，幾分凝重。高興子坐的是緬甸花梨質(zhì)地的圈椅王，座北朝南，右手提著“玉溪”“黃鶴樓”“中華”也不換的旱煙袋，有種高高在上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族內(nèi)人都對他恭敬有加。他總是最后一個到場，只要一聞到他的氣息，亂哄哄的人聲頓時肅靜，真是一鳥入林百鳥壓音。
　　 楚云不知道這傳統(tǒng)延續(xù)了多少年，只記得從進入高家門就沒缺過席。這一年一度的除夕會議，是團結(jié)的大會，勝利的大會，和諧的大會，也是鞭策激勵的大會，表揚先進批評落后的大會，總結(jié)經(jīng)驗和教訓(xùn)的大會。這次大會大到耄耋之年的老人，小到含乳啼哭的嬰孩，男女老少，一個也不能少。她真的沒有料到，她從做結(jié)扎那年開始，會議流程就為她家列出“會議專題”，她最怕的是老族長高興子用煙袋鍋子敲擊桌子發(fā)出幾聲“啪、啪、啪”，那響聲有幾分沉悶卻令她心驚肉跳。她最最怕的還有老族長壓軸戲般的總結(jié)性講話：咱們這個家族族大人多，人旺財旺，凝聚力強，大家在抓票子的同時，不要忘記抓人口生產(chǎn)。目前形勢基本大好，唯有高川一家小日子蒸蒸日上，就差小子。高川，高川，不論你想什么辦法明年把這事兒擺平??！
　　 高川眨巴著眼沖著族長傻笑，既不應(yīng)允也不否定。這不明擺著慫恿高川去借腹生子嗎？楚云一想就惡心，可大庭廣眾之下她除了把頭埋到胸前裝聾子，再也找不到合適的神情面對大家。她覺得自己就像被扒光了衣服游街一樣窘迫難堪?？膳碌氖牵@樣的除夕年年有，老族長的經(jīng)，年年念。
　　 楚云想過離開這個家，可是她舍不得兩個女兒，也舍不得高川。這個男人性情溫順，從不為難自己，不管別人怎么起哄，一如既往地把她捧在手心里，只要出門回來，多多少少都有她的禮物，有時倆姑娘嫉妒得跟父親耍賤兒。這樣的好男人，天下不多，她若離開百分百得悔青腸子。再者說，奔不惑之年的女人，年齡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如果不是遭遇坎坷，還有哪個男人愿意收留。
　　 又一次羞辱即將眼前上演，楚云的心像被拋進油鍋的油條，一點一點炸得由白變黃，由黃變黑，直至焦糊。
　　 高川將近一年沒著家了，他離家從來沒有這么久過。其間，婆婆也沒來找茬兒，她耳根難得的清靜。不過，她明白，該發(fā)生的事總會發(fā)生。
　　 “媽，媽，我爸回來了，在村頭跟高興子爺爺說話呢。”胡思亂想間，丫丫和妞妞站在了炕前。
　　 楚云非常吃力地睜開眼睛，一線光亮眼前一閃就又閉上了，她真想拿根棍兒把眼皮支開。她渾身酸痛得跟要散架一樣，想痛痛快快伸個懶腰也成了奢望。
　　 “除夕馬上到了，你爸該回來了?！背普f完把臉扭向一邊。倆閨女一邊一個守在楚云兩側(cè)，少有的沉默。
　　 花貓醒了，喵喵幾聲又偎在楚云身邊，瞪著兩只大眼睛望著這個無法看懂的世界。
　　 良久，一陣雜亂的腳步在院子里響起，還伴有男人女人的喁喁私語。緊接著門簾掀動，帶進一股冷風(fēng)，高興子沉郁頓挫的嗓音響起來。
　　 “侄媳婦兒，叔來看你了，這半晌不夜地睡啥覺??？”
　　 “叔來了，快請坐。今兒收拾屋子，累了。”
　　 楚云掙扎著從炕上爬起來，倚靠著被摞睜開疲憊的雙眼，眼前除了高興子和一些族人，還有自己的丈夫高川，旁邊站著的是婆婆，懷里抱著一個裹得鼓鼓囊囊小花褥子。
　　 “侄媳婦兒，叔求你個事兒，高川今年完成了任務(wù)，一年的工錢買來個親兒子，還請你接納撫養(yǎng)。雖然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但孩子的體內(nèi)畢竟流著高川的血液，這是咱高家人的種兒??！你放心，孩子母親的探視權(quán)我已經(jīng)幫你們用錢買斷了，以后絕不會有任何麻煩?！备吲d子嘴里說“求”，話語里沒有任何商量余地，他又側(cè)過臉對著楚云婆婆，“老嫂子，孩子還小，你也要幫著帶哦，孩子若有些許閃失，我唯你是問！”
　　 楚云聽得出族長威嚴的話語背后隱藏著怎樣的含義，剎那間，她覺得前胸后背似有剛從蛋殼里爬出的小蛇在蠕動，涼颼颼，滑膩膩。
　　 “侄媳婦兒，接孩子！”
　　 族長一聲令下，婆婆一臉得意地把“小花褥子”舉到楚云眼前，眾目睽睽之下，她緊閉雙眼，看也不看。
　　 “侄媳婦兒，接孩子！”
　　 族長二聲令下，她渾身一顫，睜開了兩眼，眼里盛滿淚水、迷茫和哀怨。她想在丈夫臉上找答案，可高川眼神怯怯，躲躲閃閃，做賊心虛正在上演。
　　 “侄媳婦兒，接孩子！”
　　 族長三聲令下，楚云仿佛覺得自己的心臟遭到了重創(chuàng)，臉色白得像一張紙。她收回目光，又兩眼緊閉，有淚水滑下臉頰。
　　 “嘩啦啦”訂在窗戶上的塑料紙猛烈抖動起來，起大風(fēng)了。明亮的天空突然暗下來。
　　 “下雪啦！下雪啦！”不知誰家的孩子在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