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清朝遺人,我的外祖母(散文)
我的外祖母,一位清朝遺人,《外二科的二十六號病房》里的主人公之一,09年曾因腿斷入院治療。腿斷前又曾蹬四樓看我的陋室。
小時,外祖母常常把烏黑油亮的發(fā)髻盤在腦后,一襲黑衣,高高的,清清爽爽的樣子。
年前,給她買件冬褲,一洗再洗就是不穿,說不干凈。之后,說我母親給她買的日歷太小,看不清字,叫我另買一本,并囑咐說要香港日歷的。我便到農(nóng)貿(mào)選一本最大的寄給她,讓她好天天翻日歷看日子。
她每天的工作是翻日歷外,還剪冥錢裁冥衣折冥船備著中元節(jié)和春節(jié)送給老祖宗。
一次,舅舅拉著車下田割稻,她拿著一盅玉米粥遠(yuǎn)遠(yuǎn)的跟在后邊想去幫忙,舅舅發(fā)現(xiàn)了趕她回家,她就暗生悶氣。其實她是想減輕孩子們的負(fù)擔(dān)呀。
斷腿后,她仍能憑著一張小矮凳,撐著到鄰家玩,給人家剝玉米,摘花生等。不為別的,百歲老人,在家沒人說話,只為解解言饞。外祖母懂得言多必失,我也這樣認(rèn)為。?
下面附上:《外二科的二十六號病房》
正月,縣人民醫(yī)院外二科的十六號病房里,住著一老一小兩位特殊的病人。
大年二十九,16號病房來了一位高齡老人,名叫馬少娟。老人被安排在46號床。老人實在太老了,104歲,光緒32年出生,整一個世紀(jì)。老人說,在她兩周歲時,老佛爺西太后駕崩了,現(xiàn)在她是村子里走在最前面的人。
醫(yī)生拿來表格,一個多世紀(jì)的漫長人生五分鐘就在一張表格上完成。
老人一口古潭馬牙口音。80度角的腰卻有潔癖癥,別人坐過的凳子都要水沖洗后才放心。三條腿還走得顫悠的她愣是自己端水倒水,于是摔了,挺厲害,右大腿骨折錯位一指長。由于年老動不了手術(shù),只好牽引,整天整夜地勾著腰,不時發(fā)出輕輕的一聲呻吟,自己勉強挪了挪她的左腿。
老太很瘦,我忘了第幾次這么專注地注視她,仿佛N年前她在搖籃邊注視我。她眼皮松弛,臉上卻極少有斑點,皺紋也不多,在腦后綰個發(fā)髻,八成還是黑發(fā)。老人的剩下的牙像生銹的鐮刀。
老人有多種稱謂,母親、岳母、奶奶、外婆、外太,但此時,她只有一個稱呼:46號病人。
老人耳背,但口齒清楚。從別人說話的嘴形揣測內(nèi)容,牛頭不對馬嘴的搭話,若不理她,她暗自生悶氣,有些矯情。
老人識些字,她說孩兒時進(jìn)過識字班,她和她姐姐讀她父親手抄本《梁山伯與祝英臺》。說著說著就輕輕地吟唱起來:
一要東海龍王角,二要蝦子頭上漿,
三要萬年陳壁土,四要千年瓦上霜,
五要陽雀蛋一對,六要螞蝗肚內(nèi)腸,
七要仙山靈芝草,八要王母身上香,
九要觀音凈瓶水,十要蟠桃酒一缸。
老人沉浸在舊時日子里,卻不知不覺的過了一個世紀(jì)。
老人寂寞時翻一本日歷,看看哪一天是好日子,哪一天該出院,老人兒子打趣說,您是不是看好了日子才摔倒的呀?老人臉上就泛起了淡淡的怨容。
窗外一縷晨陽斜斜的打進(jìn)來,老人就和太陽打了個招呼,太陽是知道的,太陽一生陪著她,曾多少次讓她冰冷的身體深深地感動著溫暖著。
藥液在她手上蹦突的堅韌頑強的根脈里緩緩地流淌,她在輸液中與太陽默默對語著,她感到這一刻太陽是她一個人的,誰也別想搶了去。
老人是我的祖母,親親的外祖母。兩年過去了,外祖母現(xiàn)在仍很健朗。
……
除夕夜,16號病房來了一家子病號,一對夫妻和他們的小男孩。那是晚8點,一家子騎著摩托車上街買煙花回家途中被車撞的。撞車者肈事逃逸,男孩左大腿骨折,錯位和老人一樣,一指長,女人左腿外傷,走不了路,幸好男人無事。
男孩子叫阿力,一個很普通的男孩子名字。
他們十二點住的院,45號床。男孩2004年出生,6歲,雖在鄉(xiāng)下,普通話卻很流利。和老人相差近百年,他們對峙著,就像一本厚重的史書,一個是首頁,一個是末頁,相守相望卻不相知。
男孩是要動手術(shù)的,動了手術(shù)的男孩就不想在床上尿。
于是45號床的孩子在哭,女人在罵。孩子用他充沛的眼淚夸張他的嬌寵,女人用她響亮的叫罵賣弄她的慈愛。
老人就沖著男孩子和女人笑,叫女人拿個蘋果給孩子。
老人問45號床的父親孩子手術(shù)費多少,當(dāng)孩子父親善意地欺騙老人說三百元時,老人高興得像個孩子,掏出兜里親友探病給的幾百元錢喃喃自語,這么便宜,我也動手術(shù),于是渾濁的眼睛里就閃著淚花。她并不認(rèn)識高齡病人是經(jīng)不起麻醉的,當(dāng)她知道原委后,剛剛?cè)计鸬南M直粷矞缌?,老人又在沉默中與時光對語。
二十天后,男孩子手術(shù)痊愈,小大腿上滿是針痕,像爬著只大蜈蚣,男孩就唱歌,跟著手機唱著老人聽不明白的歌,尖脆的童音像柔軟的細(xì)嫩的柳條兒。
男孩可以出院了,男孩還有點吃力地走過去,抓住老人的手說:奶奶再見。老人聽不清,但仍笑著說:以后多留心,命只有一條哩。
男孩點點頭,牽著母親的衣角一家三口走了出去。
老人羨慕的目光注視著興奮的男孩,仿佛自己也快得出院似的,然后老人無聲地嘆口氣,滿臉寫著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