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名字。名字就是一個人的符號，張三是你，李四是他，王五是我，可以進行區(qū)分。而且，人那么努力地奮斗，還不是希望人活一生一世，創(chuàng)一個“揚名立萬”的機會嗎？
　　 一個名字，濃縮了一個人的人生。有的人會“流芳百世”，有的人則會“遺臭萬年”。像我這樣的普通人，則會快速地被人遺忘。
　　 會被遺忘，也需要一個名字。失去自由的人，就不能有名字，他們需要一個數(shù)字來代稱，像周星馳在《唐伯虎點秋香》中的9527這個數(shù)字。唐伯虎進入的華府，暗示的是一個監(jiān)獄。在真實的監(jiān)獄里，失去自由，也失去了名字，只有一串?dāng)?shù)字。
　　 名字很寶貴，不能輕易失去。中國人很多，中國字又那么少，而且覺得“美好”的字更少，遇到重名就不可避免了。像“王貴彪”這樣怪異的名字，在我生活里從來沒有遇到過重名，抱著好奇，我百度了一下，全國居然也有上千的重名者。如果取的是張波、李紅、劉軍、王偉、陳靜這類名字，上廁所都可能撞上好幾個。
　　 我在運輸車間當(dāng)過三年的記工員，車間人數(shù)上千，重名者有幾十個。其中張波就有四個，王偉三個，劉軍兩個，張宏兩個……
　　 面對這么多重名的，我們做工資的時候，就非常頭疼。機車報單上的張波是跑宜賓那個張波，還是跑貴陽那個張波，是年齡大的張波，還是年齡小的張波，是先到段上來的張波，還是后到段上的張波。
　　 一個名字，帶著一串疑問。腦子里像伸進一根金箍棒，把腦漿攪成玉米糊。我剛干這個工作的時候，為名字的事，沒少犯錯。
　　 犯了錯，不是像在教室里，老師用紅筆畫一個大大的紅叉叉就完事。那可是錢啦！弄錯的人，氣勢洶洶就闖進來了。
　　 “誰做的工資？誰？誰？誰——”
　　 幾個問號，飛揚出一團像蒲公英一樣的唾沫。想要避開，已經(jīng)來不及了，臉上像中了霰彈槍似的。
　　 在同一個辦公室里，另外幾位都是女人。我這個男人，想躲也找不到地方躲。我鼓起勇氣，膽怯地回應(yīng)，“我，我……”
　　 “就你小子啊！”來人就要伸手揪我的脖領(lǐng)子。
　　 我慌忙閃開，“你有什么事，你說事，我脖子短，領(lǐng)子更短。”
　　 “我的，錢！錢！少了！”仍舊是噴薄而出的言詞。
　　 少了錢，那是大事啊！我內(nèi)心一陣虛空。少了他的錢，我是不是得賠呀？想到自己可憐巴巴的一點工資，還要用來賠償，我的心上好像有一把刀子劃過去。
　　 “怎么少啦？不要著急，我?guī)湍悴椴榭础！?br />　　 我趕緊回到我的座位上，打開電腦。屁股下面有了支撐，我覺得安定了不少。內(nèi)心的慌張得到了一點支撐，感覺空蕩蕩的內(nèi)心有了一點實在感。
　　 我始終保持著一種僵硬的微笑，對方的噴吐沒有那么強硬了。他告訴了我名字。
　　 “張波?！?br />　　 “哪一個張波？”
　　 “跑貴陽的張波。在車間是張波二，工號是……”
　　 我一查，才發(fā)覺車隊提供考核名單的時候，把跑宜賓的張波三寫成了張波二。我在執(zhí)行扣款的時候，自然將彼“張波”弄成了此“張波”。
　　 我打電話給車隊長核實。車隊長承認(rèn)，該考核的是宜賓那個張波。但他認(rèn)為，跑貴陽的是后進段的，年齡也比跑宜賓那個張波小，跑宜賓的那個才是正確的張波二，跑貴陽的是張波三。
　　 在名字后面加一個數(shù)字，也算是一個創(chuàng)造。這個車隊長說得沒有錯，名字后面加數(shù)字，也應(yīng)該有先來后到，長幼次序，不能亂來。但是他不知道，由于早幾年那一個在“張波”后面加二的張波已經(jīng)從這里調(diào)走了，財務(wù)科就將后進段這個原本該編成“張波四”的，直接填進“張波二”這個坑里來了。
　　 當(dāng)然，被擠進坑里來的，還有我。考核的兩百元，考核錯了人，人家不找我鬧才怪。要我賠錢，我也不心甘。我滿臉盛開微笑，只有賠禮道歉和解釋的份。
　　 一個名字，因為理解上的差異，就可以隨意嗎？后來還有古怪的，有時候車隊報上來的名單，將數(shù)字直接插到中間，就變成了張一波，張二波，張三波，甚至有喜歡惡作劇的，寫著“張秋波”就交上來了。打電話一問，說是張波三，在“春夏秋冬”的排序里，秋排行第三，所以“秋”代表的是“三”。還有寫、“張O波”、“張波”的，這些寫法者，連解釋也沒用。
　　 遇上這種事，簡直是無窮無盡的煩惱?！爸孛卑。褪俏胰松鸁赖脑慈?。
　　 有些人能理解，出錯了來找我們。我?guī)退麄儾榍宄?，然后在下一個月工資中采取補發(fā)補扣等方式進行彌補。不理解的，就罵爹罵娘，甚至威脅要拿刀來砍人。我們沒有被刀砍，但心被無形的刀砍得鮮血淋漓。
　　 為了對付重名，我已經(jīng)非常努力了。錯誤還是難免，矛盾也在不斷累積。在乘務(wù)員的嘴中，車間記工員是天下第一混蛋。為此，我常常感到頹喪，怨恨那些取那些容易重名的父母，他們都得了“懶癌”吧！那么多中國字不用，偏偏選擇別人用過的，用爛的字。
　　 想要改名字，也很難。有些人專門跑到派出所提出申請。車間有個常常寫一些散文發(fā)表在報紙上的“張波”，就成功將名字改成了“張鈞杰”。這個名字在我的生活中，確實再也沒有遇到過重名了，他開心了，我舒心了。
　　 改名字這種事，派出所的也不愿意麻煩，再加上當(dāng)時社會風(fēng)氣不好，辦事得找熟人，送禮之類。這些想改名的人，在幾次三番刁難中，大多數(shù)放棄了。
　　 出現(xiàn)工資出錯的情況，并非我們無能，愚蠢，實在是重名這種難題比哥德巴赫猜想還要難。后來，主管勞資的部門還專門發(fā)個通知，對重名進行規(guī)定。規(guī)定某個車間的張波是“張波一”，某某車間某某車隊的張波是“張波二”……
　　 看到通知，基本上能理順名字和人之間的大致關(guān)系。過不了多久，又會亂。因為張波三不想跑宜賓那個方向，他要跑貴陽方向了。跑貴陽那個，又調(diào)到內(nèi)燃車隊去了。通過這張通知建立起來的人與名字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也亂套了。
　　 腦子的智慧，永遠跟不上外面各種現(xiàn)實的變化。
　　 很多人認(rèn)為，在名字后面加數(shù)字，是不嚴(yán)謹(jǐn)?shù)?，除了在段?nèi)有用，到社會上誰也不會承認(rèn)。過了幾年，工資都提供給銀行去發(fā)放了，單位加上數(shù)字的名字，銀行也頭疼。不是我們無能，銀行也無能，銀行也為此發(fā)錯了工資。幾乎每個月，銀行都要請我?guī)兔藢θ藛T。
　　 經(jīng)過幾年，在單位里逐漸形成了習(xí)慣，那些職工也潛移默化認(rèn)同了修改后的名字。有人為此還鬧過笑話，去買房的時候，簽名也簽成了王偉三，劉軍二什么的，弄到后來沒有辦法在銀行里辦到貸款。銀行讓他去派出所開證明，證明王偉三和王偉是一個人。派出所的人聽得一頭霧水，堅決不愿意開這種證明。
　　 名字有重的，那么身份證就不應(yīng)該重了吧？偏偏我們那里有兩個叫胡俊的，同年同月同日生，派出所也混蛋，居然給他們辦了一模一樣的身份證。申請修改，派出所死活不承認(rèn)有錯，也就死活不修改。他們是名字重，出生年月日重，身份證也重，而且他們還一直從小學(xué)、初中，一直到中專畢業(yè)都是一個班，還一起分到一個車間跑車。我真得佩服這兩個胡俊的老師，他們是怎么認(rèn)出他們的，他們的父母又是怎么分辨他們的。他們能夠一起長大，也算是奇跡。這一對重名所經(jīng)歷的故事，比一對雙胞胎還有趣。
　　 聽說兩人關(guān)系不錯，對這些笑話都能接受。在學(xué)校里，犯了錯一起挨罰，有了榮譽一起光榮。到了單位就不同了，錯了不是幾句話的問題，而是金錢。此胡俊違了章，彼胡俊挨罰；彼胡俊跑了車，此胡俊得了工資。這兩個胡俊，簡直把我們弄成了神經(jīng)病。過了幾年，有一個胡俊厭倦了這種“笑話”，找了關(guān)系，調(diào)到自來水公司去了，這場“笑話”也就終止了。
　　 火車司機被重名的弄錯了工資，多次找到段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把我們找去，狠狠地批評。批評又能管什么用，我們也覺得委屈。頻繁的出錯，讓那些領(lǐng)導(dǎo)也覺得沒有辦法。單位為此還專門開過會，研究這個問題。
　　 通過開會，大家可以群策群力，最后決定使用“工號”，也就是一串?dāng)?shù)字來代替名字。段里的每一個人，都編上號，一人一串?dāng)?shù)字。說某人不說名字，說號碼，美其名曰進入數(shù)字社會。
　　 使用這個辦法對付重名，效果還真不錯。嘴里禿嚕出一串?dāng)?shù)字，讓人不免恍惚，恍然我們正處在一個巨大的“監(jiān)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