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PK大獎賽”】龍泉歡歌(小說)
天很藍(lán),也很熱,干熱干熱的。世福老漢拐著一籃子山楂大小的青蘋果,長吁短嘆地順著山路慢慢地往家里走,頭上臉上掛著一層黏糊糊的油汗。他罵這老天爺算是使硬了勁,就是不下雨,也為自己的孫子洪磊擔(dān)心。剛才在果園里,隔著樹聽到了幾個人的議論,再加上這幾天在街頭巷尾零星聽到的閑話,令他憂心忡忡。
如今的人們不知道是得罪了老天爺還是龍王爺,或是這倆“爺”越來越不仁義了,年年旱,今年更厲害。從開了春到現(xiàn)在只下過兩次一鋤來深的雨。眼看快六月六了,老古語說“六月六看谷秀”,可春天該播種的莊稼到現(xiàn)在還沒能種上,地干得直冒煙,上哪看谷秀?若挪到老輩子,這豈不是餓死人的年景?雖然現(xiàn)在都種果樹了,莊稼種得少了,可果樹更經(jīng)不住這么旱呀!水果水果,缺了水還行?旱成這樣,連草都蔫蔫地沒長起來,甭說果樹了。樹葉都打卷了,蘋果還能掛得???他撿拾的這一籃子小蘋果,就是因為干旱而掉落的。老漢心痛呀,小蘋果軟軟的,像夭折的孩子,若是都長住了,到秋天該是五筐、十筐!這么小的蘋果,撿起來也沒什么用,在家放幾天,爛了還得往外送??伤坪踹@樣做了,他心里才能安穩(wěn)些。洪磊這小子,天天賣水,就是不拉水來澆一下自己的果園。也是,這小子忙著賣水賺的錢,比這點果園掙的錢多得沒法比較??墒?,這是土地呀,是命根子呀!就這么棄了?有錢就什么都不要了?他憤憤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反倒覺得更黏糊了,像抹了一層漿糊。
老漢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孫子洪磊家門口排的長龍,拖拉機、三輪車、小四輪,都是拉水澆地的。院子里的這口深井是目前這個百十來百戶的深山村子里唯一的水源。???
老漢今天本不想到孫子家里去,他越來越不愿意看那排得長長的歪七扭八的車隊和老少爺們越來越復(fù)雜的臉色??山裉斓拈L隊排得太長了,都堵到另一個進(jìn)村的道口了,老漢索性不再繞道了,就順著車隊往里走。
排隊挨號的人沒什么事,有的扇著草帽悶聲抽煙,有的湊到一起罵天罵地的,幾個年輕的干脆在樹蔭底下打撲克耍錢,見老漢拐著籃子走來,有幾個裝著沒看見,另幾個停止了閑聊,表情怪怪地和老漢打著招呼:
“三叔,這熱的天還上山?。俊?br />
“三爺,您撿這些小蘋果干啥呀?一點用也沒有?。 ?br />
“三哥,你家的地還能干著呀?”
?世福老漢一一答應(yīng)著,他問大豆蟲:“你家的地澆得差不多了吧?”大豆蟲苦笑一下,說:“還不到一半呢!這么個澆法,澆了后頭的,前面的又干得差不離了,什么時候是個頭??!三叔,你該出出頭,領(lǐng)著大伙求求雨了,再這么下去,都沒法活了??!”
這時,三怪開著三輪車“蹦蹦蹦”地過來了,他的水罐已經(jīng)灌滿了,陰陽怪氣地嚷道:“讓三叔求雨?他能自斷財路?一罐水三十塊??!跟搶錢差不多,三叔家能不發(fā)這大財嗎?”
?世福老漢臉紅得像被人扇了幾巴掌,三怪的三輪車“蹦蹦蹦”地走遠(yuǎn)了,噴出的黑煙,嗆得他好一陣子沒緩過氣來。
院子里孫媳婦正守著大鐵盆洗魚,說:“爺爺來啦,正好!原打算過去喊您過來吃魚呢,我哥剛送來?!逼咸鸭艿紫滦★堊肋呎炔璧臐h子站起來和老漢打招呼,是孫子洪磊的大舅哥牛耕勤,牛家莊的。
老漢先洗了把臉,才坐到小飯桌旁邊喝茶邊和牛耕勤嘮起家常,話題自然離不開干旱,離不開水,把個老漢聊得心驚肉跳的,胸口堵得慌。
牛家莊有一個挺大的水庫,被一個遠(yuǎn)近出名的外號交“牛二”的地痞承包了。只要天一旱,村民要抽水澆地,牛二就按機器的馬力、鐘點收錢,每年都發(fā)一筆不小的財。村里人早就有意見,說集體的水庫憑什么他一個人賣水掙錢,但出于都打怵牛二是個大地痞,只是暗地里不滿,而抽水該給多少錢還是給多少錢,沒有人敢出頭怎么地。今年卻不一樣了,旱得太厲害了,幾十臺機器日夜抽水,很快水位就下降到養(yǎng)魚需要的最低水位了,而且今年牛二放養(yǎng)的魚苗還比往年多,已經(jīng)開始有魚死掉了,牛二就不許村民再抽水了,還拿出合同給大伙看:“到了合同水位,承包人有權(quán)禁止抽水,上面蓋著村委和鄉(xiāng)政府的紅色大印哦!”村民不滿,就找村委解決,村委的人都不愿惹這個太歲自找麻煩,更何況平日里也都沒少得牛二的好處,說合同規(guī)定的,具有法律效力,只能按合同辦。于是,又有人找到鄉(xiāng)里,鄉(xiāng)里答復(fù)盡快協(xié)調(diào)解決,可好幾天過去了,也沒個音信,就這么干耗著。旱情不等人,終于有十幾個人仗著“法不責(zé)眾”,不管不顧地強行架上機器抽水。牛二本不是省油的燈,橫行慣了,哪容得下這個,掀翻了好幾臺機器,就和村民動了手了。牛二交往的一幫小混混便蜂擁而上,大打出手,一場群架就這么打了起來,后來都操起了家把什,傷了十幾個人。有一個愣頭青,見老爹被打傷了,紅了眼,照著牛二的頭頂一鐵锨就拍了下去,牛二當(dāng)場就癱倒了。
老漢急忙問:“后來呢?咋樣了?”
牛耕勤喝了口水,嘆道:“還能咋樣?派出所來人了,打架的除了進(jìn)醫(yī)院的都提留進(jìn)去了,罰了款放回來了。那個愣頭青沒放回來,估計得判,判不輕,牛二躺在醫(yī)院一直沒醒過來,醫(yī)生說不死也得是植物人。這牛二平日里做壞事不少,太混蛋,活該!可再細(xì)想想,他也是有點冤,花錢承包的水庫,唉!愣頭青,會打的打一頓,不會打的打一棍。兩戶人家,就這么毀了!”
“各打五十大板?就知道罰款,跟綁票有什么兩樣!”老漢黑著個臉抽口煙,又苦又辣,瞅了一眼煙盒,趕忙喝口水。他又想起了上午在果園里聽到的議論,或許他們就知道自己在不遠(yuǎn)處,故意說給自己聽的。過了一會,老漢又問:“現(xiàn)在呢?”
“唉,全亂了。牛二這一倒,水庫邊上就全是機器了,水庫很快就見底了,白花花的全是魚。牛二的老婆哭天嗆地喊來親戚幫著撈魚,往外拉著賣,哪撈得過來呀!也怪牛二平日里太橫,沒積下好人緣,這一下墻倒眾人推,村里人可解了恨了,沒人幫忙不說,還搶魚,離著近的外村的人也來搶,水庫很快就干干凈凈了,就剩下裂了口子的淤泥了?!?br />
“那今天這魚?”老漢指指孫子媳婦正洗著的魚問:“這也是……”
牛耕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哪能搶呀?是有人搶得多,吃不完,又沒空出去賣,在村里一塊錢一斤賤賣,咱買的?!?br />
“你就不該買!”老漢忽然聲音提高了八度,待反映過來,有點后悔,不該對孫子媳婦的娘家人放大腔,人家畢竟是客人,趕忙抽煙掩飾,又嗆得一陣咳嗽,趕忙再喝水。
牛耕勤先是一愣,反應(yīng)過來后有點尷尬了,趕忙轉(zhuǎn)移話題,便打開手機視頻請老爺子看,說:“你看,水庫邊上密密麻麻的抽水管,得有上百條,這個視頻都上了省電視臺。”又發(fā)牢騷說:“地震了,發(fā)洪水了,政府都救災(zāi),可旱成這樣就不是災(zāi)了?怎么不見有來救濟咱們的?”
老漢瞅了一眼視頻不禁一陣的眩暈,趕忙閉上了眼睛,他想起了去年到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hù)室看望一位彌留之際的遠(yuǎn)房親戚,干枯的身體上插滿了各種管子,跟這個“小電視”上一模一樣。
老漢沉著臉到里屋沙發(fā)上躺下了,感覺有點累,心里亂糟糟的,外面機器聲也嘈雜得很,畢竟一把年紀(jì)了,待孫子洪磊進(jìn)來喊他吃飯,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瞇了過去。
飯桌上主菜就是一大盆燉魚,另配了幾樣家常小菜。還沒動筷子,門口就咋咋呼呼闖進(jìn)了一個人,老漢認(rèn)識,是鄉(xiāng)里的一個干事,叫遲和。自從洪磊當(dāng)了村委會主任,這個人沒少來吃飯,酒量大得出奇,也是個話簍子。遲和和老漢打過招呼后就一驚一乍地說:“腿兒長,趕得上,有魚吃!”看了一眼牛耕勤,似乎認(rèn)識,說:“牛家莊水庫的魚吧?好,那水庫的魚好吃,沒污染,特鮮美!”又對著洪磊說:“今天上午跑了四個村,腿都累瘸了,急巴巴地往你這里趕,不錯,趕上了,得好好喝點!”
遲和沒拿自己當(dāng)外人,打開一瓶啤酒,誰也沒讓,先仰脖灌了兩杯,吧嗒吧嗒嘴才給別人讓酒,“別笑我饕貪哈,一上午渴死了。來,老爺子,滿上,老牛也滿上!”
孫媳婦的手藝好,魚做得棒。老漢沒胃口,本不想吃,拗不過大家勸,他不動筷子別人都不好意思動,才勉強吃了兩口,說土腥味太大,吃不慣,就只偶爾夾點小菜,慢慢喝著酒,聽他們聊天。遲和的胃口太好,一杯酒一口魚地吃得酣暢淋漓,直夸道:“沒土腥味啊,這魚做得比城里悅心閣賓館的大廚做得都好?。 ?br />
洪磊等遲和吃喝得差不離了,才這問他:“你下鄉(xiāng)有什么公干?”遲和抹一下嘴,說:“還能干什么?調(diào)查唄!上面要求逐村調(diào)查群眾吃水用水的情況。哈哈,來,喝,這大旱的日子,水資源寶貴,能喝酒盡量別喝水,哈哈!”
牛耕勤插話說:“嗯,政府還是想著咱老百姓的,有吃不上水的嗎?”
“有啊,像曹高家村、孟家莊、簸籮頂……七八個村早沒水吃了,政府每天按時派水罐車送水,保證人畜吃水。這么大的旱災(zāi),政府能不動彈?你們不了解,那些頭頭們整天焦頭爛額的,日子還真沒有你們農(nóng)村人過得舒服??!”又轉(zhuǎn)頭對牛耕勤說:“打你們村出了牛二的事,鄉(xiāng)長就被縣紀(jì)委請去喝茶了,一直沒回來,其余的干部全下鄉(xiāng)了,政府大院只剩看門的了,人心惶惶??!”遲和搖頭晃腦,又轉(zhuǎn)頭問洪磊:“你們村呢?應(yīng)該沒問題吧?”
洪磊一笑,說:“沒問題的,咱響應(yīng)政府抗旱的號召,全村老少爺們吃水管夠,不收一分錢,咱這口井的水特好,比那娃哈哈、農(nóng)夫山泉什么的好百倍,等時機成熟了,我都想搞個礦泉水廠。抽水的電費都是我自己賠上的,誰讓咱當(dāng)了個破主任呢?唉,凈他媽吃虧了!我說領(lǐng)導(dǎo)啊,政府能給咱點補貼?”洪磊開著玩笑,瞥見爺爺白了自己一眼,欲言又止,就把話打住了,又說:“遲干事,咱村的調(diào)查任務(wù)你就算完成了,保證人畜吃水,不給政府添任何麻煩!”又問道:“你剛才說的,怎么鄉(xiāng)長還被請去喝茶了?還……還……還是紀(jì)委?”
遲和仰脖灌下一杯,把杯子往桌上一蹲,說:“可不,本來牛家莊的事就震驚了縣委,縣委迅速做出了批示,要求追查責(zé)任,并強調(diào)特殊情況特殊對待,抗旱為第一要務(wù)。沒曾想,牛二的老婆把一肚子惡氣撒到了鄉(xiāng)政府頭上,跑到縣紀(jì)委告發(fā)了牛二承包水庫鄉(xiāng)長收賄受賄的事,牽扯到好幾個干部?!?br />
洪磊哈哈一笑,說:“不關(guān)咱們的事,來,喝酒!咱村沒有任何問題,你的調(diào)查任務(wù)就算完成了!”
遲和把一只空瓶子放地上,又拿起一瓶用牙一咬打開瓶蓋,邊往杯子里倒酒邊說:“沒完,還有深井的問題哦!”見大家齊齊地瞪著眼睛看著他,不明就里,就放下剛端起的酒杯,解釋道:“這幾年連續(xù)干旱,老百姓打井都打瘋了,越打越多越打越深。咱們這里是半島地區(qū),地下水過度開采,會引起海水倒灌,造成嚴(yán)重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的?!?br />
牛耕勤問道:“有那么嚴(yán)重?”
“當(dāng)然,北邊的蓬城縣就已經(jīng)倒灌進(jìn)了七八里了?!?br />
“那還遠(yuǎn)著呢!”
“遠(yuǎn)?都到眼前了,要未雨綢繆??!”遲和開始有點干部氣派了。
是啊,遠(yuǎn)著呢!世福老漢也想,還有幾十里遠(yuǎn)呢!可再一細(xì)想,幾十里地遠(yuǎn)嗎?開車也就兩袋煙的工夫,即便老年間用腳板量,半天也到了,真到了那一天,什么就都晚了。他忽然想到了自己九十出頭的人了,看起來結(jié)結(jié)實實的,什么毛病也沒有,可埋自己的土正悄悄地一掀一掀地往上添,像那倒灌的海水,不聲不響就進(jìn)來了七八里,等到如山倒的時候就什么都晚了。
牛耕勤問:“上邊是啥意思?莫不是把井都填了?”
“現(xiàn)在還不清楚具體的政策,只是先摸底?!?br />
老漢插話問:“該填就得填,真要是海水灌了過來,子孫都得餓死啊!”
“填了,等不到海水倒灌,就都渴死了??!”牛耕勤嘟囔著。
遲和笑道:“不會的,國家肯定有辦法解決,這不,南水北調(diào)的水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蓬城縣了,咱們縣的工程也差不多了,現(xiàn)在正二十四小時不停歇地加緊掃尾工作,都急紅眼了,這才是真正的龍泉吶!”他環(huán)視了一下大伙,說:“水渠就從你們村東山東坡的山根經(jīng)過,這么大的事你們不知道?”
洪磊說:“能不知道嗎?我們村過去參加干活的人也不少。只是這水要進(jìn)我們村也不容易,要么用大功率水泵揚過山來,要么打穿山隧道引過來,工程量都不小?!?br />
老漢插話問:“咱村有水,干嘛還費那勁引水?”
洪磊趕緊接口道:“對對對,費那事干嘛,以后的事以后再說。來來,喝酒!”
老漢喝過幾杯酒后,借口累了,飯也沒吃就離開孫子家,回自己的老屋了。正午的陽光烈得很,他看了一眼門口那條長長的歪歪扭扭的車龍,像一條被曬得半死的大蛇,就趕緊別過頭去,拐進(jìn)了一條胡同。
老屋在村子中間位置,村子里安靜得讓人有點害怕,除了陽光咝咝啦啦的燃燒聲,再沒一點聲息了,連雞狗的聲音也沒有,不像一個有著上百戶幾百人口的村子。多年的計劃生育,讓村里的人口少了不少,再加上如今的年輕人都往山外跑進(jìn)了城,偌大的村子是越來越冷清了。沒出去的,也圖進(jìn)出方便,在村子外圍蓋新房子住,仍在村子里邊住的,除了老人就是窮得實在蓋不起新屋的在數(shù)的幾家,多數(shù)老房子都空著,甚至一整條街就住幾個老頭或老太太。整個村子就像一個開春后放糠了的大蘿卜,外皮翠綠新鮮,內(nèi)里早空了。這房子,尤其老房子是不能空的,一直有人住著還好,一空著,就很快不成個樣子了,好多房院墻都坍塌了,連帶院子都長滿了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