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四季的故事】高二那年(小說)
一
我出生在偏遠的農(nóng)村,踏著泥濘的小路行走,喝著井水成長,可是對那片土地始終沒有多少感情。因為從我記事起,就體會到了生活的各種艱辛。父母年復一年地在土地里勞作,還是食不果腹,碗里一年到頭也沾不上一點油珠珠。母親經(jīng)常教導我:兒啊,你要加油讀書,爭取考上大學跳出農(nóng)門,不能像我們一樣生活在這窮溝溝里受苦受累了。
記得有一年夏天,父親帶著我去省城成都,探望他的一位戰(zhàn)友李叔叔。那是我第一次進城。寬闊而潔凈的馬路上,一輛輛漂亮的小汽車歡快地從我身邊疾馳而過,街道的花壇里,各種鮮花盛開著,散發(fā)出馥郁芬芳的氣息,一排排林立的高樓讓我嘆為觀止。
我們受到了李叔叔熱情的接待。李叔叔穿著雪白的襯衣,臉上白白凈凈,看起來特別的年輕特別的帥氣,他的胸前吊了一條漂亮的布條特別的瀟灑。他的家里很漂亮。四周的墻壁粉刷得雪白雪白,地上的瓷磚倒映出了人影。與我們老家的一片片低矮土墻屋相比,李叔叔的家真的是人間天堂??!
在農(nóng)村夏天的時候,我們都是搖著扇子驅(qū)熱,沒有多大的風不說還費力,而在李叔叔家里,有一臺精致而美觀的機器,只要一通上電擰開開關(guān),帶扇形的葉片立刻飛快地旋轉(zhuǎn)起來,散發(fā)出來陣陣的涼風,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家伙叫電風扇,而系在李叔叔脖子上的那條布條叫領(lǐng)帶。
那次去城里,我看到了許多從未見過的稀奇東西,那是在老家從未出現(xiàn)過的。從此,我對城市充滿著無限的向往,我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擺脫農(nóng)村,成為城市里的一員。我刻苦地學習,希望考入大學,躋身走進夢寐以求的都市,過上城里人的生活。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我的成績在班級里一直名列前茅,我獲得的一張張獎狀貼滿了老屋的土墻,成為了父母的驕傲。
母親一直體弱多病,全家的重擔都落在父親的身上。父親平時除了照顧家里,空閑的時候還要去村里的采石場打石頭貼補家用。
在我讀高二那一年的秋天,家里發(fā)生了不幸的事情。那天中午,父親在采石場收工回來,喝了兩口酒,突然感覺胸悶疼痛,接著吐出了大口大口的鮮血。母親立即把父親送到了醫(yī)院,經(jīng)過醫(yī)生診斷,父親得了肺結(jié)核。醫(yī)生告誡說,這個病只能慢慢調(diào)養(yǎng),不能過度勞累。父親住院的那段時間,母親向親戚朋友借了不少錢,家里的負擔更加沉重了。
家里的日子捉襟見肘,經(jīng)常讓父母愁眉不展。在很多個夜晚,我聽到了母親在被窩里傳出來的低低地啜泣聲,這份沉重的生活壓力無形之間也傳遞給了我,讓我壓抑、難受。嚴峻的現(xiàn)實讓我越來越清楚地明白,我讀書不是三五個月能完成的事情,如果繼續(xù)下去,我們家注定會一步步地拖垮,我就像吸血鬼一樣會榨干父母身上的每一滴血,這是何其的殘忍啊!我感覺自己長大了,應該早一點為父母排憂解難。
二
那個周末的夜晚,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月光投進小屋的窗口,柔和地傾瀉在小書桌上。書桌上的課本已經(jīng)被我擺放得整整齊齊,我深情地凝望著,默默地與它們告別。
我拉開床頭的燈光,翻開路遙的那本《平凡的世界》,再次走進了孫少平的情感世界。我的人生當然不愿像父母一樣在這窮鄉(xiāng)僻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要像孫少平一樣去外面的世界闖闖,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活出自己的精彩。
次日清晨,天還未亮,一切靜悄悄的。我就輕手輕腳地翻身起床,背起早已經(jīng)收拾好的背包,躡手躡腳地出門了。
邁出大院子,剛剛走到田徑的小路上,我望見前面那棵大楊柳樹下有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從背影我就知道她是芳芳。秋意漸濃了,空氣里滲透著涼意,她緊縮著脖子,搖搖擺擺地踱著步取暖(芳芳從娘胎里生下來腿就一長一短有點瘸)。
“你來干嘛?這么冷的天。”
“小君,知道今早你要走,我肯定要來送送你……”
芳芳一邊說著,一邊像鴨子一樣左擺右晃著迎過來,右手從兜里摸出了幾個圓滾滾的東西塞進我手里。
“都是煮熟了的雞蛋,小君,路上餓了吃?!?br />
我的鼻子立刻有點酸酸的。
晨曦的月亮還掛在屋后的牛兒山上,柔和的月光映照著芳芳光潔的臉龐,那么的恬靜。
其實芳芳就是腿瘸,模樣還是挺俊俏的,我一直這么認為。遺憾的是芳芳只讀了一個小學,重男輕女的父母就不讓她讀書了。
“出門照顧好自己哈,穩(wěn)定下來了給我寫信。”
芳芳叮囑著,又伸手在兜里掏出一團東西塞進我的手里:“我這里還有一點錢,你都帶上?!?br />
我下意識地推搡:“芳芳,你不是借給我錢了嗎?”
芳芳的手使勁地又摁住了我的手。
“小君,你出門在外多帶點錢總是好的?!?br />
我不再拒絕,把錢揣進了衣兜。
“好吧,謝謝你了!等我在外面掙到錢了,我會加倍還給你。”
芳芳岔開了話題:“小君,你放心地走吧,我會給叔叔阿姨說明情況。你家里有什么事情,我也會幫忙照顧的。”
辭別了芳芳,我沿著田埂走出了村口,再走過一段小公路,踏上了通往縣城的簡三路,站在路旁等候通往省城成都的客車。
迎著初升的太陽,客車一路顛簸,秋日的陽光照耀著車窗的玻璃,是那么的柔和。我掏出口袋里厚厚的一疊錢翻了翻,有一角的,兩角的,五角的,一元的,芳芳把它們鋪平重疊,用一根橡筋繩扎得整整齊齊。我無限深情地回望著背后漸行漸遠的家鄉(xiāng),情不自禁地啜泣起來。
三
之前,我就了解到客車到站的地方在成都城東客運站,而離車站不遠就是九眼橋,它的附近有一個自發(fā)形成的勞務市場,找工作的人和用工的老板都會在那里面對面地洽談。
到站后下了車,問了路人,我背著行李包順著指點,沿著府南河岸前行。走了不久,我望見河堤岸邊的幾棵金黃色銀杏樹下,熙熙攘攘地圍著一群人,一個個都拖箱背包,有站著的,有坐著的,還有來回不停走動的,我猜想就是勞務市場了。
我怯怯地走近前,發(fā)現(xiàn)人群分成了兩派,有技術(shù)特長或有求職目標的匯集成一批人,他們的面前,都在白紙或紙板上寫著推銷自己,比如車工、鉗工、電焊工、洗碗工、廚師、普工、清潔工、保姆、土木工、打磨工……
而其余的人匯聚成了另一撥。我擠進了這一群人里,靠近河欄邊找了一個位置。我將背包卸下來,放在自己的腳下。我的身子斜靠著欄桿,伸手揉著勒得生疼的肩膀,怔怔地望著府南河出神。
記得好幾年前,我跟父親來省城探望李叔叔。那時候的府南河還沒有改造,兩岸有不少低矮陳舊的青瓦房,還堆積著坑坑洼洼的淤泥,上面長滿了雜草。想不到幾年后府南河變化這么大,舊房拆除了,淤泥清理干凈了,河堤用一塊塊規(guī)則的大石頭筑起了來,顯得那么美觀,兩岸種上了各類的景觀樹。河水是那么的潔凈,倒影著藍天白云。偶爾,河面會掠過一只白鷺輕撫水面,蕩起一陣陣漣漪。時間就是這樣的神奇,可以美化一切,而我也長大了,再次來到這座城市,是為了尋夢,實現(xiàn)自己人生的價值,為父母分憂,擔當起家庭的責任??墒俏覜]有學歷,沒有一技之長,在這座城市我也沒有親人,我不知道自己的路該怎么走?
我正茫然時,忽然嘈雜的聲音中有一個男人在高喊:“我的化工廠要找?guī)酌と?,誰愿意去?”
我循聲望去,一個穿戴整齊的矮胖男人正站在我們這邊喊著。他的話音剛落,呼啦啦地就圍過去好幾個人。大家七嘴八舌地問:
“老板,在哪里上班?。俊?br />
“老板,工資多少啊?”
“老板,包吃住嗎?”
……
老板一番解釋過后,很快就敲定了幾個人帶走了。
一切又緩和下來。這些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在這短短的時間里熟悉起來了。有的繼續(xù)交頭接耳,有三五個的圍坐在地上玩起來了撲克。
我卻沒有那份興致,我心事重重地再次轉(zhuǎn)過頭,把目光投向府南河。夕陽的余暉落在河面折射出五彩的光芒,我望見了對岸望江公園里的閣樓,在綠樹從中露出的上半身,顯得古樸、莊嚴、肅穆。
四
夜色漸漸暗下來,整座城市華燈初上,閃耀得讓人迷離。求職者們早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散去,消失在城市的各個角落。
第一天早工作算失敗了,我沮喪地背著包邁著沉重的腳步沿著府南岸踽踽而行。冰涼的河風像一把刀子把我的臉頰割得生疼生疼,是冬天逼近了吧?抬頭望望天空,一輪圓月掛在城市上空,在五彩的霓虹燈光下也黯然失色。還是老家牛兒山上的月亮又圓又亮,我這么想著,此時的父母應該收工了吧?父親應該在喂豬食,而母親正趕著一群鴨子進棚子了?芳芳應該把我外出打工的事情給父母說了,可能他們今天都沒有什么好心情,因為他們的兒子太不聽話,竟然離家出走了。
我胡思亂想地想著,不知不覺已經(jīng)躑躅到了車站附近。賣小吃的一輛輛三輪車羅列著,小販們使勁地吆喝著;一家家飯店都開著門,飄出各種香味,引誘著我的食欲。
芳芳塞給我的幾個熟雞蛋在白天的時候就吃完了,如今饑腸轆轆。我身上只剩下幾十塊錢,可是工作還沒有落實,我不敢多花一點錢,錢越用越少,我就越來越?jīng)]有安全感。
我繼續(xù)在街邊徘徊,猶猶豫豫了好久,才在一輛三輪車前停留下來,買了一塊錢一碗的面條,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完后,我抹抹嘴唇,然后去找住宿。來來回回走了幾圈,最便宜的住宿也要三元錢一晚上,我選擇了一家旅館登了記。
旅館的屋里,擺放著好幾張高低鐵床,能住八個人。衛(wèi)生也很差,空氣很窒息,還摻雜著一股異味。
我蹙了蹙眉。
我把背包放在床頭,沒有洗漱就軟綿綿地躺在床上,蜷縮著身子裹緊了被子。雖然很疲乏,但是毫無睡意,我側(cè)著頭望著斜上的方天花板,盯著那顆暗淡的小電燈泡出神。
上鋪睡著一個又高又大的胖子,他笨重的身子時不時地翻動,弄得鐵床“吱呀呀”地搖晃,像要散架一樣。突然,我聽見打火機“啪嗒”一聲響,他居然抽煙了,弄得屋子里煙霧繚繞。我正討厭著,他猛地把大腦袋垂下來沖我笑了笑,接著伸手遞下來一支香煙。
“兄弟,整一支吧,別悶,今天沒有找好工作,明天繼續(xù)!”
胖子的友好一瞬間打消了我對他的敵意,我連忙拒絕:“謝謝哥老倌(四川話),我不抽煙。”
胖子殷勤地又向其他幾個人遞了香煙,因為胖子的香煙,屋子里的氣氛融洽而活躍起來。大家都是出來找工作的,自然有了很多共同的話題,大家開始閑聊起來。
其中有一個人無不遺憾地說:“今天本來有一個老板招幾個店員的,上班輕松,工資也還可以,可惜被別人搶先一步了。看來以后是遇不到了?!?br />
“我有泥水工的技術(shù),就是想多談點工資,不然早都跟老板走了。哎,工錢都差不多,談不起價錢喲!”
“我都找好幾個天工作了,兜里的錢都快花完了。不行,明天再怎么都得找一個包吃包住的工作先做著再說,不然要喝西北風了?!?br />
“哎!我是沒有技術(shù)沒有文憑沒有力氣找工作就更不容易了?!?br />
……
聽著他們的談話,我總結(jié)了今天找工作失敗的原因。沒有文憑沒有力氣沒有技術(shù)也是我的劣勢。我琢磨著,工資剛開始低一點也沒有關(guān)系,能學點技術(shù)更好。還有,就是我找工作太被動了,有老板來招人時,我應該主動去推銷自己。
想著這些,我的心里慢慢踏實了,睡意漸漸襲來,我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望見了在土地上躬身灑汗的父親,母親……
五
第二天,大家睡了一個懶覺后,我們一屋子的八個人出了旅館。胖子慷慨地帶著我們到一家早餐店,美美地吃了一頓包子稀飯。然后,我們結(jié)伴同行,沿著府南河岸的人行道直奔勞務市場。天地之間氤氳著一層薄霧,秋天的太陽懶洋洋地掛在府南河上空,低矮得似乎觸手可及,它笑瞇瞇地望著我們。我們背的背包,拖的拖箱,邊走邊笑,都樂觀地預感到今天能找到自己滿意的工作。
果不其然,我們剛到勞務市場沒有多久,一個工地的包工頭過來瞅瞅虎背熊腰的胖子似乎特別滿意,馬上拍了拍他的肩膀,開出了豐厚的工價,胖子二話不說拉著行李箱就準備跟他走。
突然,胖子擺著腦袋晃了晃,想起來了什么,停頓下來朝我們幾個人中的那個泥水工招招手。
“老板,我有個哥們,我想一起帶走,他水泥工技術(shù)特好,你得給他一個好價錢。”
水泥工趕緊湊上前,朝著老板點頭哈腰地笑著。
老板瞟了瞟水泥工,嘴角邊露出一絲不屑:“看你瘦得像猴子一樣,能行嗎?”
胖子馬上接過話茬:“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哈,男人不以身高論英雄,你就帶上他吧!”
“我這里不缺人了,不過我朋友那里倒缺人。只要他技術(shù)好干活踏實,工錢方面肯定不低,絕對比這勞務市場開的工價高,好吧好吧,跟我一起走,我信你胖子!”
我們目送著胖子和水泥工離開了,心里無比羨慕。
突然,人群像潮水一樣涌向一個中年男人,我們也不甘落后跟著擠了過去。
不少人睜望著饑渴的眼睛在迫不及待地問:
“老板,招人哇!什么工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