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終于可以回家了，我別提多高興了。三年了，自從那年大專畢業(yè)，我就離開家鄉(xiāng)，離開一手將我撫養(yǎng)成人的父親，只身來到這個離家千里之遙的地方，打拼屬于自己的人生。
　　 父親說，母親生我時，由于產(chǎn)后大出血而死。父親說，母親臨死前，指了指哇哇啼哭的我，又指了指父親，最后指了指她，什么話也沒說就撒手人寰了。父親說，母親的意思他知道，母親是讓我們父子好好活著，別記掛她。每次父親向我提起這段往事，我們父子都相對垂淚。后來，父親就不說了?？墒?，我卻偷偷在心底發(fā)下了一個誓，好好活著，和父親一起。
　　 母親過世以后，父親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一把屎一把尿，將我拉扯著。有人勸父親再找一個，說兒子大了，就會娶了媳婦忘了娘，更何況是爹?？筛赣H搖搖頭說，不了，這輩子有飛兒陪著，比啥都好。
　　 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只能靠翻田種地土里刨食，農(nóng)閑時節(jié)打短工供我上學(xué)，為了我，父親原本挺直如松的腰過早的彎了，父親烏黑亮澤的頭發(fā)，過早的白了，一副壯實的好身板，也過早的垮了。
　　 那一年大專畢業(yè)，工作難找，我就想著留在家里，和父親一樣當(dāng)一輩子農(nóng)民算了，況且，我不想讓身體已經(jīng)每況愈下的父親再為我操勞?？筛赣H說:“飛兒，好男兒志在四方，要不是那年我病了，耽擱了你的學(xué)習(xí)，你也不至于考個大專。如果你不出去闖，我這幾年的心血就白費了，你母親的在天之靈，也不會同意你守在家里的?！?br />　　 于是，我含淚告別了父親，出外打拼我的天下。村口，父親陪我一起在蕭瑟的秋風(fēng)中等車，風(fēng)吹亂了我的頭發(fā)，也讓父親臉上原本已經(jīng)縱橫交錯的皺紋更加交錯。父親給我整著衣領(lǐng)，我為父親拍打著身上的塵土。父親說:“飛兒，記著咱爺兒倆的約定，每天都發(fā)一張照片，我要知道你在干啥，過得好不好。”
　　 我忍著淚，點點頭:“爸，回去吧，風(fēng)大。你也要記著，每天發(fā)一張照片給我，我也要知道你好不好?！?br />　　 車過來了，我們父子倆揮手而別。疾駛的車輛無情地將我和父親的距離越拉越遠(yuǎn)。我知道父親一直就站在風(fēng)里，看著龐大的客車變成一扇窗戶，變成一個火柴盒，變成一個小圓點……
　　 坐在車上的我，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但我想象著父親在風(fēng)里一直朝我揮手的樣子。不論我走多遠(yuǎn)，父親永遠(yuǎn)就是那么清晰，那么高大，那么滄桑……
　　
　　 二
　　 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來，每每到了年關(guān)，我就會經(jīng)歷一場心理斗爭，又想回家看父親，又想多掙錢讓父親過上好日子。公司說是過年時上班工資翻一倍，我就總和父親說公司忙，回不了家。父親說，沒事，不回就不回，他好著呢，讓我安心做好公司的事。
　　 可今年，我真地非常非常想回去了，想回去看看我的家，看看我的父親。這三年里，我會給父親每天發(fā)一張生活照，有時在和同事談笑風(fēng)生，有時在餐廳開心的就餐，有時在宿舍愜意的休憩。父親也會每天都會發(fā)一張他的生活照，有時在地里干活，有時在裝車，有時在吃飯。但不論在干什么，父親總是向我幸福堅強(qiáng)地笑著，讓我也在這片異鄉(xiāng)的土地上，和父親一樣用堅強(qiáng)的微笑去面對一切?？墒?，我總覺得不能感知父親的溫度，我想到父親身邊去，陪父親過年。
　　 隨著年的腳步一天天接近，回家的日子也一天天臨近。這天，老總說，來了一車貨，讓我?guī)兔π兑幌?。貨快卸完的時候，我從車廂上一躍而下，不料，沒站穩(wěn)，左腳跟碰在一塊石頭上，鉆心的疼，站也站不起來了。一同卸貨的小王扶我起來，老總在一旁看著我齜牙咧嘴的樣子，就說讓我去醫(yī)院檢查檢查。起初我說不去，覺得沒事，歇幾天就好了。但小王和幾個同事堅持說，檢查一下，沒事更好。老總也說，快過年了，你這樣跛著回去，也不是個事啊，去檢查一下，沒事就好。于是，我坐著老總的車，去醫(yī)院檢查。這一查，左腳后跟竟然是粉碎性骨折，而且，必須做手術(shù)。我第一個反應(yīng)不是腳的問題，而是今年又回不了家了。雖說手術(shù)后需要靜養(yǎng)大半年，并且，還得二次手術(shù)取掉鋼板。老總說，手術(shù)后我可以回去靜養(yǎng)，工資公司照付?？晌也幌牖厝ィ幌胱尭赣H看到我這個樣子。三年沒回家了，我不能拄著雙拐回去，我要健健康康地走回去。在我一再堅持下，老總說：“也好，小王今年不回去，就讓他陪著你。如果恢復(fù)得好，年后再看?！?br />　　 于是，我給父親打電話，說公司有幾個重要項目，臨時決定，今年所有員工不放假。還說，公司的小王卸貨時不小心摔傷了腿，公司還讓我在醫(yī)院照顧呢。這樣給父親說了，父親也沒懷疑什么，叮囑我好好干，有時間了再回來，他很好。父親說，別忘了給他發(fā)照片。照片？父親一提醒，我頓時頭上冒起了冷汗，照片的事，怎么向父親交代呢？還好，傷在腳上，我便讓小王躺在病床上，我坐在床邊，讓護(hù)士給我拍了一張我照顧小王的照片，給父親發(fā)了過去。父親也回了自己在鄉(xiāng)村的集市上購買年貨的照片，我也就放心了。躺在病床上，我想，這樣瞞著父親對不對呢？而父親每次給我發(fā)過來的照片，是不是也像我一樣。他感冒了，腳崴了等，是不是也不給我說呢？是不是也會讓別人拍一張像我一樣，刻意而為的照片呢？想到這里，我頭上又冒出了冷汗。我真傻，真的真傻啊。我忽然就有了回家的沖動，就算是這樣跛著回家看看年邁的父親，也是欣慰的，就算父親看到我這樣，也不會太傷感吧。小王看到我眼里閃動著淚花，問：“怎么了，飛飛，覺得剛才騙父親不對了？”
　　 “我是想，父親會不會用同樣的方法騙我？”我說。
　　 小王是我很要好的同事，我們倆無話不談，所以，小王知道我們父子倆這個荒唐可笑的約定。他說：“飛飛啊，我早就說過，我們對家人，或者家人對我們，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親情，就是如此。呵呵，可你說，你爺倆都是很實誠的。你呀，真的是傻到腳后跟了?！?br />　　 “等老總年后來了，我就回去?！蔽艺f。
　　 “嗯，到時候就回去吧！”小王看我這么說了，露出欣慰的笑容。
　　
　　 三
　　 轉(zhuǎn)眼，就到年三十了，就連醫(yī)院，也洋溢著春節(jié)的氣氛。不論是醫(yī)生，還是護(hù)士，總是笑瞇瞇的，碰見誰，都會說一聲“新年好”，病人或者家屬，也會笑瞇瞇的回一句“新年好，辛苦了”。
　　 晚上，離醫(yī)院不遠(yuǎn)的廣場上，將會燃放煙花慶賀新春佳節(jié)。好多不是很重的病號在家屬的陪同和攙扶下，都去樓頂看煙花了。
　　 “飛飛，我們也去看吧，馬上就開始了?！毙⊥跽f。
　　 “怎么去？我這樣子，還是不去了吧！”
　　 “我背你啊。別錯過了，一年就這么一次。”
　　 “那咋成？這是地區(qū)醫(yī)院，又沒電梯，十層樓呢。來來回回，你遭罪！”
　　 “別客氣了，一起去看吧，就你這身板，我還行?！毙⊥跽f著，給我遞來雙拐。
　　 在小王的幫助下，我下了床，拄上雙拐，走出了病房。小王關(guān)上門，過來輕輕地扶住我。
　　 我們倆一邊說著話，一邊向樓梯口走去。
　　 “飛飛，飛飛……”我忽然聽到了一個久違的熟悉的聲音，循聲望去，我看到不遠(yuǎn)處，一個肩上挎著包，手里還提著包的男人在四處張望著，一邊問著別人，一邊喊著我的名字。
　　 “爸——”剛喊出口，我就熱淚盈眶了。是的，是我的父親，他，他是怎么找到這兒的？他怎么來了？難道……
　　 小王也趕緊走到我面前，看著我的樣子，也有些瞠目結(jié)舌的樣子：“你，你爸來了？照片露餡了？”
　　 我點了點頭，臂下加著勁，向父親奔去。小王一邊攙扶著我，一邊說：“慢點，慢點?！?br />　　 父親也看到了我，一邊加大腳步，向我這邊奔過來，一邊說：“飛兒，慢點，慢點?！?br />　　 不遠(yuǎn)的距離，我們父子倆似乎走了很長時間，然后，父親一把抱住了我。我扔掉了雙拐，趴在父親的懷里，哭得稀里嘩啦的。我一邊哭，一邊說：“爸，你是咋知道的？你怎么，怎么找到這兒的？”
　　 父親的一雙粗糙寬大的手，在我的后背上輕輕地拍著：“傻孩子，你給我拍的那張照片上，床頭上寫著，46床，顧飛飛。”
　　 “叔叔，飛飛是怕你擔(dān)心，沒事，能治好的?！毙⊥踉谝慌哉f著，把雙拐遞給了我。
　　 “孩子，辛苦你了，我也是想飛飛了，才來的。飛飛有你們這些朋友，大叔放心的?！备赣H走過去緊緊地握住小王的手。
　　 小王被父親說得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望著我，擠了擠眼。
　　 我滿臉的淚水，卻咧開嘴傻笑著。是呀，也只有父親，才會做出如此偉大而感人的壯舉，也正是因為如此，在異鄉(xiāng)漂泊打拼的游子才會吟唱著一首首感人至深的歌謠，把親情和思念一遍一遍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