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春韻】村支書母親的葬禮(散文)
春已至,乍暖還寒。天陰沉著,濃濃厚厚的云霧壓得大地喘不過氣來。
天剛亮,這個地處黃河灘區(qū)的小村,響起了斷斷續(xù)續(xù)的鞭炮聲。像是一聲令下,沉浸在年味兒里的村民們早早地起來了。今天是村支書母親下葬的日子,可得去早點,給支書家?guī)兔Α?br />
一大早,支書家的嗩吶隊便嗚嗚哇哇吹奏起來,民族音樂夾雜著激昂的電子琴伴奏,通過三四個不同方位的高音喇叭,響徹這個不大的鄉(xiāng)村。軍樂團一行排列整齊,也吹吹打打漸次進村,朝支書家走去。人們絡(luò)繹不絕地來到村東頭,這個房子最大、最氣派的院落--支書家里,小村開始沸騰了。
村支書這個最低一級的行政長官,是這個村里的老大,政務(wù)村務(wù)從來說一不二。因當(dāng)年計劃生育時,還是個村長的他做事六親不認,敢抓敢干蠻橫果斷,被鎮(zhèn)政府提拔為村支書,加上后來他媳婦的堂哥在省里做了省公路局的局長,縣里的個別政要骨干,因為要響應(yīng)國家號召實行村村通公路,為了給縣里爭取更多的修路資金,暗地里也跟支書扯上了關(guān)系。當(dāng)然省里審批下來的修路項目,由村支書承包了大頭。村民們都清楚:這些年,支書在承包鄉(xiāng)村道路工程上沒少撈油水,加上他門路廣,有手段,會來事,有些人雖然暗地里看不起他,一天咋咋呼呼匪氣沖天的作風(fēng),礙于一個村的面子,也知道他不好惹,只好唯命是從。這天更有想跟著支書混走捷徑掙大錢的人,早已經(jīng)是阿諛奉承,表情凝重如喪考妣,跑前跑后忙地不亦樂乎,當(dāng)做是自己家的喪事。
早飯一過,支書家通過關(guān)系請的省豫劇團開鑼了。戲臺就搭在離支書家不遠的麥田里。村里愛看戲的老頭老太太們也早早吃了飯,穿戴整齊,拿著自帶的馬扎凳子聚集在戲臺前。不少懂戲的人在交頭接耳:省劇團可是咱省最好的戲了,里邊有十好幾個國家一級演員,托支書的福才有這難得的機會,這么近距離的聆聽、觀看那些名家的演出,他們翹首企盼著……
門楣上“當(dāng)大事”三個字寫得蒼勁有力,增添了幾分威嚴(yán)肅穆的氣氛。大門兩旁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圈,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左邊擺放的花圈落款全是機關(guān)單位,右邊一排的花圈落款全是個人。也許是主家的特意安排吧,沒有人去仔細推敲里邊的真正含義。
進了院子,靠左南墻邊并排擺放著五張八仙桌,就是人們常說的禮桌。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輩及理事會人員戴著老花鏡端坐桌后,各自忙碌著。每張桌子后邊的墻上分別寫著:“街坊”“親戚”“朋友”“機關(guān)單位”“供禮”字樣,對應(yīng)的桌子后邊最少有兩到三個人,一個人負責(zé)在藍色禮單上記錄來人的名字、禮金數(shù)量,一個人負責(zé)清點核對相應(yīng)的金額,一個人處理雜物打下手。
村民們很少見到這樣的陣勢,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是交禮金。往常人家辦事就一個禮桌,見到這么多桌子,搞不清楚把錢交給誰了,跑來跑去,最后問清楚了,還是交到第一個對應(yīng)“街坊”的那張桌子上。按照風(fēng)俗,村里有人去世,每家每戶都要去隨五塊錢的街坊禮,或是一把鞭炮,一張黃色草紙??芍也槐瘸H?,萬一自己有啥事求著支書,長遠打算,為了給自己留點后路,還是多拿點吧,平時跟支書攀不上關(guān)系,湊著這個機會,給支書留下點印象。每人最少交的一百,還有兩百,五百,一千不等。有的人交了錢還不放心,等確認自己的名字金額都寫在禮單上才轉(zhuǎn)身離去,生怕漏了自己。
最特別的是后邊寫著機關(guān)單位的禮桌,坐著的幾個人不是本村人,大家都不認識,看打扮雖不是西裝革履,也能感覺到是坐辦公室的公務(wù)人員,肯定不是尋常老百姓。奇怪的是,送禮的人拿過去的全部是信封,有的上邊寫著名字和金額。他們似乎有點神秘,也不跟其他禮桌上人員打招呼。
靈棚搭設(shè)在院子正中間,靈棚中間,簾子后邊是一口大大的黑漆棺材,家族近親披麻戴孝分坐在棺材兩旁,簾子前邊供桌上擺放著支書母親慈祥的照片。靈棚兩邊是“金山”“銀山”“搖錢樹”“汽車”“彩電”“洗衣機”“麻將桌”等等社火,一應(yīng)盡有。
村支書個子中等,微胖,小眼睛,一改往日威風(fēng),一身白衣重孝在身,不茍言笑,穿梭于迎來送往中,看不出喪母的巨大悲痛,時不時衣冠楚楚夾著公文包,帶著隨從的人,進屋里喝茶寒暄。
臨近中午,一掛長鞭燃放過后,執(zhí)事人員宣布支書母親送殯儀式開始。棺材加上棺罩抬到街里,支書由人攙扶摔完“勞盆”,算是一個人從生到死徹底的終結(jié)。接著所有來訪的親戚朋友行三拜九叩之禮。
整個大街上站滿了人,汽車從街頭排到街尾,小村從沒這么熱鬧過。看殯的老太太拄著拐杖嘖嘖著羨慕不已,看這排場辦的,支書他娘這一輩子值了!
送殯隊伍出村的時候,天依舊陰沉著,一片片過冬的小麥蟄伏在大地上。隱隱約約地看見:不遠處的黃河大堤上,停著兩輛警車,忽閃著車頂?shù)牧凉狻?br />
送葬隊伍回來時,大街上已搭好客棚,從街東頭擺到了街西頭。喇叭里早已經(jīng)通知過,今天全村的老少爺們兒不管大小全部到街里坐桌吃飯。接著按照執(zhí)事人員的安排依次就坐就餐。
飯菜陸續(xù)上滿,酒肉正酣時,四五個穿著便服的人悄悄地把村支書帶了出來,往村外大堤上的警車走去。有人說,誰把縣領(lǐng)導(dǎo)送禮的視頻和照片發(fā)到了朋友圈,并舉報到紀(jì)委說支書光老母親喪事收取禮金達六十多萬,包括他之前承包工程時,與縣領(lǐng)導(dǎo)相互勾結(jié)等事,都被人捅了出來。十九大召開在即,支書竟如此明目張膽,看來打完了老虎,是真的該打打蒼蠅了。支書母親的葬禮已接近尾聲,支書人生命運的葬禮才剛剛開始。
起風(fēng)了,村外空曠田野上的戲臺與這個還算貧窮落后的小村相映,顯得幾分蕭瑟和荒涼。寒風(fēng)中各色的帳幔幃幡隨風(fēng)飄動,鐃鈸笙簫鼓樂聲起,生旦凈末丑漸次登場,或激越飛揚或悲悲切切,人世間的故事依然在抑揚頓挫間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