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降臨】那年的笑容(征文·散文)
笑容,付出者不會損失一分錢,得到者不需要支付一分錢。然而,它有著金錢無法衡量的價值,有時候會使一段人生陡然升華。
一
歲月是一把銼刀,一些記憶被磨得模糊起來,但刻錄的痕跡尚存。
隱約記得,是九歲還是十歲那年的六月前后,我們村子李耕田家后院的杏子綠中帶黃起來。他家位置較低,在村里唯一的那條土路下面。每次放學從他家上面經過,看到隱藏在濃葉之中即將成熟的杏子總會口水肆虐、不由自主地盈滿口中。童年的我,也是出了名的娃娃頭、搗蛋鬼,有一種天地不怕的勁頭兒,眼前的佳果使我不能自拔,由此滋生了偷杏子的念頭,并且不能讓人知道,單獨行動。
起念的幾天后,總算等到一個月隱彤云的夜晚。十點多,悄悄地輕掩門扉,溜出家里,直奔耕田家的后院。
翻墻,上樹,摘果。一件上衣,用平常系褲子的粗布條從腰上扎緊,一顆顆杏子直接從勃頸處滾進,灌入這樣一個大口袋當中。
忘乎所以的采摘動靜有點大了。李耕田不知哪時候已經蹲在了樹下面開始抽起老旱煙來,一陣恐懼感頓然籠罩全身!我像一只受驚的貓,不出聲響地斜倚在枝干當中,還自以為是地認為,樹葉可以遮擋住我的身子,他并不知道有人在偷他們家的杏子。
“彬彬——關門了,趕快回家!彬彬……”媽媽的叫聲在不遠處此起彼伏,平常感覺溫馨的呼喚聲突然在山村那晚的暗夜里顯得十分地刺耳和難聽。
聽著母親的叫聲,我無法冷靜于沉悶的僵持狀態(tài)了。汗珠子很快地一如誘人的杏子滑落脖頸之下,一件農村人難得穿上、三哥“退役”下來且縫滿補丁的的確良襯衣開始從后背濕潤了起來。
時間過得真慢、真難熬??!蒼天憐見,媽媽的呼喚聲終于歇停了,而樹下的耕田也慢悠悠地起身,從通往前院的柴門踱了進去。
我仍然在樹上不敢動。靜等,在確認耕田不再回來后迅速跳下樹來翻墻出去,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里。然后,以同樣快速的動作把偷來的杏子藏到院墻角落的玉米秸當中。
第二天下午。放學回來的我在通往家里的路上碰到耕田,只見他手里拿著一碗杏子,一臉笑容地朝我迎面走來?!靶”颍萌コ园?。能吃了,就是還有點酸。等過幾天長熟后就到我家的樹上來放開吃……”惶然,自愧,不會掩飾的熱流竄上耳根、活蹦亂跳在我薄皮的臉面上。
而他的那一份笑容,瞬間使我知道了什么是羞恥,盡管那時候沒有羞恥的概念。
二
小時候的記憶,也和武術行當里所說的童子功一樣頑強,會深深地鉆進頭腦當中,只會淡化,但不會忘卻。
在我的故鄉(xiāng),那個西北偏僻的小山村,我們家屬于城里來的外來戶。剛去的時候,絕大多數(shù)的鄉(xiāng)鄰十分友好,但還是有極少數(shù)人心懷不滿。原因很簡單,一是要建家宅,需要動用集體土地;二是父親每月有工資收入,家境顯而易見要比同村人好得多;三是父親的身份被政治熏黑了,在他們眼里應該低人一等;四是因為窮,因為多一分一厘的土地,大家就會有一絲一毫溫飽的盼頭……可能,還有其它的原因。
然而,我的父母是知書達理的,尤其是生活賜予他們的善良,決定了心情不會被環(huán)境所改變、所左右。平素里待人接物,依然彬彬有禮、不會計較他人的風言風語、品頭論足。想想看,一頭是一群窮苦人家,一頭是自家的不幸遭遇,怎么計較得起!
記得有位叫根生的人,每當父親下午從學?;丶視r,只要倆人一旦碰見,他就會冷嘲熱諷、話里帶刺地問候。可憐的父親把自己當做是聾子,充耳不聞,只是友好地點點頭和他擦身而過。
有一個冬天,一場不幸降臨到根生的家里。他的大兒子蛋娃在給田里放水時腳被鐵锨劃破,得了破傷風。幾天后,蛋娃在地里和大伙修水平梯田時猛地一頭栽倒,全身痙攣、抽搐起來。當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當時的專業(yè)名詞)診斷后,苦于手頭沒有治療的藥劑,急需轉到公社或者城里的醫(yī)院搶救便成了刻不容緩的大事了。當年我家下鄉(xiāng)的村子,別說沒有汽車之類的交通工具,就連像樣的公路都沒有。在村里人亂作一團的時候,聞知其故的父親很快趕來招呼人把蛋娃抬到架子車上往公社送去,并讓赤腳醫(yī)生天福一路隨行。而他,則騎著一輛公家配給學校的、全村唯一的一輛永久牌自行車飛快地趕往城里買治療的針劑。
在大家送蛋娃的中途,父親滿頭大汗地載著一位城里的醫(yī)生返程而來。就在路上給蛋娃注射了救命的抗病毒針劑。結果很是理想,不一會兒,縮成一團的蛋娃展直了身子,變形的臉部肌肉也趨于正常,他的命保住了。
父親回到家,當晚吃了滿滿兩粗瓷碗的高粱面根根,心情十分的愉悅。期間,他給母親說道:“村里人都不會騎自行車,我不救人心里過不去……”
次日,從來不登我家大門的根生來致謝時,父親滿臉笑容地予以招呼,毫無生分之感。而我看到了根生的臉上,則是堆滿了難受的表情,特別是臨出門摸我頭時的那雙眼睛,竟然淚水宛然。
那一刻,不明就里的我知道了父親的一份笑容也會有力量。長大后,才知道那不是笑容,而是寬容。
三
一九八五年,我考上大學了。誰也不會忘記在最好的青春年華所經歷的往事。
在湖北讀書的時候,盡管我拿的是頭等的助學金,也在每學年能有或多或少的獎學金到手,但就讀的日子過得還是十分地緊巴。
當年,二哥和三哥雖然相繼參加了工作,但掙的錢要為成婚成家準備,特別是年齡偏大的二哥。每月的工資,他倆是不能亂花的,也不允許貼補家用,這是父母的嚴令,誰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那時,父親也已經平反,政策也有了落實。城里祖上留下來的老宅子卻早已被當作了家屬院,不再是我們的家了。而政府給我們補償?shù)膬蓧K宅基地,由于家境拮據一直沒有動工建房。在這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落戶十幾年的李堡村已經把我們家當做了它的一分子,所分的自留地村委會沒有收回,依然留種了幾年。全家人雖然衣食無憂,但父親一人手頭所攢的錢根本無力在城里再建兩個家。當時的境況,哪有充足的錢供我相對寬裕地上完大學呢!
但父母每月還是要給我匯十元錢的。
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應該知道,八十年代中期錢已經開始變得不那么有價值了,盡管比現(xiàn)在價值高很多。第一學年,每月到郵局取匯款,環(huán)繞周圍的同學多則上百元,少則二三十元。只有我,匯款單上僅有十元錢,月月如此。這個境況,直到我第二學年開始后,利用暑假的時候通過學校聯(lián)系的勤工儉學有點額外收入后好轉。
年少時,好面子是通病。我也沒有高出常人多少,盡管我覺得自小的苦難給了我強大的心理,給了我拿父母的錢當做炫耀資本并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這個基本認識。但內心的酸楚和窘態(tài),只有自己知曉。
而在我的記憶里有著金子般印象的,則是郵局的一位大姐。她會在我每次取錢的時候,不像其他人員的神色,而是有著比翡翠還珍貴、比彩虹還耀眼的燦爛笑容。
在校的很長時間,當我接到父母千里迢迢寄來的溫暖時,我樂意在她值班的窗口,取走那區(qū)區(qū)的十元錢,并和她一起分享心中的快樂、看看她美麗的笑容。
那時,我知道她的笑容,給我的感覺不是她固有的職業(yè)習慣,而是對我、對一個窮人的尊重。
寫到此處,我在想著:春天的復活,只是有了一縷春風而已。人立一世,付出和收獲的一份份笑容,不正是讓春天復活的、那縷不需要金錢的付出和購買的春風嗎?
那些緩緩降臨的美好,是我們的福祉。
那些突至降臨的磨礪,同樣是我們的福祉。
感謝作者賜稿流年,您所經歷過的每一種“降臨”,有“流年”傾聽。
祝老師工作愉快、春安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