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歐陽(散文)
歐陽姓歐陽,人們都叫他歐陽,大名可能只有人事科的花名冊知道。
歐陽是廠里的一個異類。
他是唯一不穿工服的工人。
廠不大,臺資,三百來人,卻等級森嚴?!白k公室的”穿白色短袖襯衫,卡其色褲子,褲子有扣,穿皮帶的?!跋萝囬g的”穿淡藍色襯衫,灰色長褲,褲子沒有扣,是系帶的。
我到這家廠是做技術(shù)員,坐辦公室,理應(yīng)是發(fā)“辦公室套裝”。負責后勤總務(wù)的周主任說“辦公室套裝”沒了,給了我兩身“車間套裝”,并且找我要了八十元工服費??纯崔k公室內(nèi)其他人都穿白襯衫卡其褲子,我手上這套顯得特別藍領(lǐng)。屋里一個短臉闊頜的姑娘看了也捂嘴笑,后來知道是我課長的女朋友。明白是欺生,也沒法子,只好收下,說晚上回去就換。
歐陽就不穿工服,整天穿一件松垮的t恤,一條同樣松垮的長褲,不茍言笑地在廠里各處行走。
歐陽還是唯一住在廠里的工人。
廠建在山中,住宿的地方就在干道對面不遠的村里。廠里給我安排的住房是村子邊緣一處空置的民房,周圍百米沒有人家。房里堆著摞成摞的床板等閑置物,還有一些沒有拆開的木箱,不知裝了什么,積滿蛛網(wǎng)和灰塵,空氣中一股隔絕人世的味道。剛踏入的時候,讓我想起學(xué)校堆放破損器材的雜物間。三層樓,八九個房間,只有我一個人住。水要用了井繩水桶,從一個井里提上來,這倒是新鮮。
第一天下班住過去的時候,就在打水時斷了井繩,桶也掉到了井里?;仡^看看房子,就顯得格外陰森。后來還是搬到了同事們聚居的小院。前后兩棟樓,有阿姨照料生活。用水有水泵抽了水到屋頂水箱,再由水管放出。四五個課長和他們的女友,以及一個叫小黃的同事,還有我,從此生活在小院這一方屋檐下。
歐陽不住這里,他獨自住在廠內(nèi)模具車間的樓上,有自己的一間小屋。
僅這兩點,就知道歐陽在廠里不是一般人了。
當然最初并不知道這些。
我所在的辦公室很大,一張老板桌,是總經(jīng)理的。他另有自己的辦公室,但是經(jīng)常會坐在這里。離老板桌最近一張桌子,是總經(jīng)理秘書的。叫什么不記得了,只記得小麥色皮膚,瘦,長發(fā),馬尾,是廠里唯一可以穿短裙絲襪涼鞋的人,當然漂亮。動作總是緩緩的,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柔和嫵媚,讓人想起書上所說的慵懶。沒見她做過什么事情??偨?jīng)理來了,就沏茶倒水,有時候跟著出去,有時候獨自在辦公室坐著,慢慢翻著一疊資料夾。再就是兩排辦公桌,坐了技術(shù)課和工藝課的七八個課員,一人一張桌子,我和做文檔錄入的小龐,以及兩位課長有電腦。
除了我和兩位課長及家眷,都是本地人,秘書也是。所以當總經(jīng)理不在的時候,他們常嘀嘀咕咕的談笑風生,別人目光看過去的時候又立刻靜下來,似乎并不想讓別人分享這種喜悅。我當然一點都聽不懂。
一天午休回來,剛走到辦公室門口,就看到一個人站在桌前跟總經(jīng)理爭執(zhí)著什么。聲音不是很大,卻拗的異常。聽起來依稀是西南某地的口音,而沒有印象中那種風趣的起伏悠然??偨?jīng)理是慣見不驚的從容,但是很明顯這個拗人不是容易打發(fā)的,最后不得不松口,連說好好好,你去拿過來,我給你簽。
這人才稍微放松了一下,脖子上粗漲的青筋慢慢的恢復(fù)原狀。又跟總經(jīng)理說了些什么,才轉(zhuǎn)身出去。我側(cè)頭看著他,直到消失在轉(zhuǎn)角。這人個子不高,也瘦,骨架卻大,肩很寬,肩關(guān)節(jié)異常粗壯,像塞了兩個保齡球。一身舊舊的橫條紋t恤在身上,被肩膀撐的空蕩蕩,旗幟一般無風自動。
我有點好奇這是什么人,竟然這么跟老板說話。等快下班,總經(jīng)理先走了,我小聲問前面的小龐到底怎么回事。小龐也說不清楚,就喊了秘書過來——他們都是本地人,問到底怎么回事。秘書這才說歐陽去財務(wù)報賬,費用當中居然有請朋友喝飲料的幾十塊錢,請朋友怎么能報銷嘛。歐陽非說是老板讓他去找朋友談事情的,那么這個錢就該廠里出。這不,非在這跟總經(jīng)理鬧了半天,后來總經(jīng)理只好從了。這個歐陽,真是腦子不好的。
我才知道這個人叫做歐陽,又問歐陽是做什么的。秘書沒有搭理我,款款的回到自己座位,收拾準備下班了。
小龐便介紹了是做模具的師傅,不屬于任何一個部門。艷羨的說,“是外面請來的,工資兩三千塊一個月來!”我想起上學(xué)時,教模具的老師說模具技工在南方很吃香,做的好一個月六七千塊都有的。于是覺得這是個厲害的人。
日子久了,知道員工們把廠里的人分成三類。老板帶來的,便是諸位課長和課長夫人,是從福建公司總部跟總經(jīng)理一起來的,都是一千五一個月的高工資;本地的,是廠子建好之后,附近村里招來的工人,絕大多數(shù)是簡單的流水作業(yè),一個月只有三四百塊錢;外面請來的,便是有一定技術(shù)要求,從別處挖來或是人才市場上招聘來的。小龐說,你也是外面請來的啊。你沒來之前,圖紙都是董事長的兒媳婦在這里畫的。她回臺灣了之后,是課長畫,課長才專門建議總經(jīng)理招了你。你比我們工資都要高呢,是六百吧?我們才四五百塊錢一個月。
歐陽有時候會到我們辦公室來,找工藝課的課長說點什么。有時候會有人問,歐陽,你的模具車間什么時候能開工?你好了我就不用從嵊州訂貨了呀。歐陽半是爭辯半是解釋的說,設(shè)備還沒到位呢,怎么做?別人又說,那你的徒弟呢,怎么全跑了?是不是你沒東西教,人家不愿意干了?那么高工資不能白拿啊。歐陽的脖子就硬起來,緊走幾步到他面前,直愣愣地說,要不你到我這來,看看我有沒有東西教。于是大家都哄笑起來,說歐陽開不起玩笑。歐陽的拳頭攥緊了又松開,一句話說不出,默默地走了。
大家相互看看,臉上的微笑隱秘而開心,有一種同仇敵愾之后,志得意滿的神情。
一天從廠子另一頭的廁所回來,看見歐陽坐在組裝車間后墻下乘涼。我走過去,他抬頭看看我,似乎并不排斥我分享這片陰涼。我就也坐下,搭訕著問是歐陽師傅吧?
叫我歐陽好嘞,大家都這么叫,你是新來的?我嗯了一聲,繼續(xù)明知故問:不太見到你過來,你平時在哪里工作呢?他指指對面模具車間。然后嘴角有一絲夾雜著不屑的無奈,媽的,什么都沒有,活都沒法干。
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說模具車間現(xiàn)在只有他一個人,設(shè)備也不全。本來給他分配了三個徒弟,說邊學(xué)邊把模具車間籌備起來。但是這三個人待了沒幾天就走了,吃不了苦。學(xué)技術(shù)那么容易的!?現(xiàn)在就他一個光桿。要人沒人,要設(shè)備沒設(shè)備,我干啷個?這個地方啊……
我知道他說的這三人是誰。
起先我被分到那間空屋子住的時候,有三個人一起去看房子。一個跟我差不多高,也不粗壯,一臉的沉穩(wěn),頭發(fā)略長,眼不太全睜開,偶爾抬眼看人,就有光。之前帶路的總務(wù)周主任說過他姓肖。一個比我高一些,身子不瘦,臉卻窄長而黑。站在肖的側(cè)后方,看上去暗淡許多。再一個站在另一側(cè),更加高大,然而毫無印象。肖探頭看了一下,沒有進門,就走出來。在檐下雙腿分開,慢慢蹲下,點了一支煙,雙手搭在膝上,自有一股氣勢,但不凌人。抬手吸煙時,小臂上肌肉一縷縷膨起來,顯出一種力量。
肖深吸一口煙,吐了,問我,你也住這?我回答說是的,剛來,畫圖的。他笑笑,那你是招來的了?為什么要到這地方來?我不服,說你們不是也來了?他們?nèi)齻€都笑,不說話。停了一會,黑臉男說他們?nèi)齻€是做模具的,來了兩周多,一直擠在他的宿舍住。今天聽說有新人來了,用了這棟樓,于是來看看條件會不會好一些,想一起搬過來。我說做模具好啊,工資高。黑臉的說好啥,那些鐵疙瘩,重死了。肖抽完煙,用力把煙頭一擰,地上劃出一道黑痕,散開一片碎煙末,把熄滅的煙頭丟出去。站起來說,你跟我們不一樣。這地方招不來人。我們是別的地方有了事,才來這里的。
過了幾天才想明白什么叫別的地方有了事。然而他們?nèi)齻€已經(jīng)沒在廠里出現(xiàn),果然走了。
說到這里,太陽移動了一些,陰影更小了。歐陽蹲起來朝我這邊挪了挪。我伸手扯了草根,一節(jié)節(jié)的掐斷,一面?zhèn)阮^看他:臉上所有的器官都努力突著。眉骨一道檁,眼睛小而渾圓,金魚一樣外凸,顴骨高聳,頜很寬,下巴短,臉就方方的。顯出一種拙拗和倔強,讓人想起他擺弄的那些冷沖模具。
又有的沒的扯了幾句,問了我的情況,他指指前面的模具車間那棟樓:我就住那上面,有空來。隨即站起身子,朝那邊走去。
后來又見過幾面,也算熟了,就去他那里坐坐。進門便看到正對著的窗,窗上橫七豎八的用膠帶貼了窗紗——這是山里,飛蟲可了不得??看耙粡垎稳舜玻采弦粡埌胄碌牟菹?,一團看不出本色的薄被。床的旁邊是一個本該車間里用的工具柜,現(xiàn)在塞滿了各種雜物,還有幾個碗盤。地上一個電飯鍋,連著一個長長的自己接了線的多用插座。墻角一個塑料的綠色硬行李箱,還有一個牛仔布的大背包。典型的一個單身打工者的臨時住處。
意料之外的是床上擺了個香檳色的隨身聽,放磁帶的透明面板已經(jīng)裂了,用黃色的膠帶貼著,正放著歌?!半x家的孩子流浪在外邊/沒有那好衣裳/也沒有好煙/好不容易找份工作/辛勤把活干/心里頭淌著淚/我臉上流著汗/……/不是這孩子我心中無掛牽/異鄉(xiāng)的生活實在是難”。我就聽了這一遍,歌詞至今不忘。隨身聽邊上散亂著幾盒磁帶,都是遲志強鐵窗淚之類的。我隨手翻著磁帶,跟歐陽閑聊。
談到這里的生活,我說最難熬的是沒有書看。山村里沒有一個報亭之類,在家時看慣了雜志報紙,現(xiàn)在無字可讀。問他有沒有小說什么的可以借我看看。
歐陽從柜中雜物堆里翻出一本厚厚的書,說這個不錯。我看了眼,臟兮兮的白色卡紙封面,沒有名字。知道是地攤上買的盜版書,也不介意,甚至欣喜。拿回去翻看了才知道,是本色情小說,沒什么情節(jié),整本都是各種動作和呻吟。開始還饒有興致,翻了幾分鐘就進入了賢者時間。于是打算第二天拿了還給他。
第二天上班不久,看到門口保安,叫小周的,穿著制服,帶了個穿長裙的女子笑嘻嘻的進了廠,貼著墻根往后面走了進去。下午沒事了,去歐陽那里還書。卻看到歐陽在罵小周,脖子上的肌腱全都弓弦一樣繃緊,一起奮力梗著,額頭血管暴起很粗,眼睛凸的幾乎要脫離眼眶,腮幫子上的咀嚼肌隨著口水的噴濺一緊一松的滾動。那女子已經(jīng)不在了。
小周一臉不以為意,大聲嬉笑著摟著歐陽的肩膀,說大不了給你買個新的??次襾砹?,拍拍歐陽,就離開了。我沒好問什么事情,說來還書。歐陽沒說話,接了書,丟在一邊,開始揭席子。這才看到席子當中巴掌大一灘水漬,隱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歐陽還在罵,“媽的說借房間坐一會……”,然后就是一串不堪入耳的關(guān)于小周母親的臟話。我有點驚訝這個硬硬的漢子居然對性有那么多變態(tài)而細膩的想象。罵了半響,找到刷子和肥皂,沒搭理我,下去刷席子了。
過了段時間,試用期滿了。問了總經(jīng)理,說轉(zhuǎn)正之后加一百塊錢工資。想想這兩個月的經(jīng)歷,不想在這里呆了。打算臨走前跟歐陽打個招呼。上了樓才發(fā)現(xiàn),他屋里床和柜子還在,行李箱和背包沒了。這才想到這幾天并沒有見到他。回到辦公室問,別人都不知道。只有秘書說走了有幾天了。本來是總經(jīng)理通過熟人,特地找來的,所以才給那么高薪水。但是呆了三四個月就走了。走了就走了,臨走還跟小周打了一架。這個歐陽,腦子有毛病的,秘書說。
初寫東西,希望能多多指教不當之處,非常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