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都是老鼠惹的禍(小說)
孫桂香夜里睡不著,就說她聽見咯吱咯吱的啃嚙聲,還聽見小動物來回跑動時發(fā)出的刺啦聲。那是什么動物弄出的聲音呢?半夜里,她在房間里四處尋找,床下、衣櫥,找個了遍,也沒看到那個小動物。回到床上,躺下沒多久,她又聽到了那個聲音,感覺那個聲音有點熟悉。不會是一只老鼠吧。不是一只,而是兩只,因為她聽見它們的撕咬聲了,好像是兩只老鼠在打架。這讓她心里陡然生出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在安靜的下半夜,她感覺自己的心找到了著落。后來房間里靜下來,過分的安靜讓她再也無法入睡。
晚飯后,建明正在看電視,孫桂香就把家里發(fā)現(xiàn)老鼠的事告訴了他。這是孫桂香在兒子家住下后的第三天,換了一個地方睡覺,她還不習(xí)慣。建明笑笑,他已有好多年沒見過老鼠。在老家,看到老鼠是見怪不怪的。有時在大街上,你會看到一只灰色的老鼠,旁若無人地走過,還瞪著一雙滴溜圓的小眼睛,左看看右瞅瞅。這邊你正吃著飯,突然之間會有一只老鼠從桌子底下竄過去。那時的貓逮老鼠,家里從不喂貓吃的,它自食其力,捉一只老鼠就是它一天享用的美味。
建明買的房子是高層,十六樓,一百二十多平方。在寸土寸金的市區(qū),房子買下來,花掉了一百多萬。這個房價他還能夠接受,在這個三線城市,他覺得生活還是愜意的。家里哪會有老鼠。母親那么說,他認為母親是因為水土不服,或想家的緣故產(chǎn)生的幻聽。但母親言之鑿鑿,說她活了一把年紀(jì),會連一只老鼠的聲音也聽不出來。豆丁正在寫作業(yè),聽奶奶說家里有老鼠,就跑出房間,問奶奶老鼠好玩不。她就說,老鼠有什么好玩,那么臟,還偷東西吃。豆丁說,可我喜歡老鼠,因為我是屬老鼠的。
豆丁做了一個鬼臉,模仿老鼠的動作,在客廳里轉(zhuǎn)了一圈。在她要轉(zhuǎn)第二圈時,建明皺了一下眉頭,說寫作業(yè)去,寫完了再玩。
豆丁說,我要養(yǎng)一只老鼠,叫它陪我玩。
建明說,老鼠會成精的,成精后會把你吃了。
豆丁給建明一個白眼,說著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蹦蹦跳跳回了房間。
兒媳正在廚房洗碗,聽婆婆疑神疑鬼地說家里有老鼠,就說媽,你可別嚇我。孫桂香卻強調(diào)說,真的!夜里我聽見老鼠打架了。母親是從不說謊的,她耳朵不聾,眼睛不花,為人處世,表里如一。建明沒有多想,他知道這是母親不適應(yīng)城里生活的緣故,樓層那么高,是絕對不會有老鼠的。母親來了三天,他和妻子上班,女兒又上學(xué),家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孤單是肯定的。一個人呆著,想的事情就是多。建明提出帶母親下樓去逛一逛,母親卻不想出門,外面車多人多,讓人看著眼花繚亂。
孫桂香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兒子家的家具都是新的,要是老鼠磨牙,把家具啃壞了怎么辦?還有萬一被孫女看到,把她嚇著了,如何是好。早知道城里也有老鼠,真該把家里的那只貓帶來。貓是老鼠的天敵,家里有貓,老鼠就不敢在家里輕舉妄動了。在老家,孫桂香不僅養(yǎng)了那只叫花花的貓,還養(yǎng)了七八只雞。建明每次回家,臨走時,她都讓兒子帶上一籃子雞蛋,說帶回去給豆丁吃。她養(yǎng)的雞不吃飼料,別看下的雞蛋個頭小,蛋黃卻不小,不像吃飼料的雞下的蛋,蛋黃發(fā)散?;ɑㄅ律耍骰丶?,它就躲得遠遠的,瞪著一雙淡藍的眼睛看著他。花花是孫桂香的伴,它不叫花花逮老鼠,因為晚上花花喜歡跳到她的床上睡覺,可花花調(diào)皮,看到老鼠,它會興奮,追得家里的老鼠四下逃竄。建明接她去城里過冬,她幾次想開口對兒子說帶上花花,又擔(dān)心兒子不同意,就沒開口。她倒不擔(dān)心花花會餓著,只是覺得她走了,把花花留在家里孤孤單單的。建明看出了母親的心思,上車前,說你要是舍不得花花就帶上它?孫桂香搖了搖頭,在樓房養(yǎng)一只貓,地兒太小,它會不習(xí)慣的,而且它還要吃喝拉撒,會影響到建明一家。上了兒子的車,她回頭去看,花花蹲在大門口,喵嗚喵嗚地叫?;ɑǖ倪鲉杪曌屗男奶垡幌拢痔垡幌?。去城里過冬,不止是兒子的意思,還是遠在廣州的女兒的主意。兒女小時,他們都是聽父母的。兒女大了,父母就要聽他們的了。
幾天不見花花,孫桂香倒有點想它了,也不知道它餓著沒有,會不會被人打死。夜里睡不著,她心里空蕩蕩的,空得讓人的心沒著落。因為靜,她聽到的任何細微的聲音都被放大了,廚房里沒關(guān)嚴(yán)的水龍頭滴水的聲音,一下一下敲打著。她起身下床,躡手躡腳地去廚房關(guān)水龍頭?;氐椒块g,卻發(fā)現(xiàn)豆丁在床上,忽閃著一雙大眼睛。她說,豆丁,怎么不睡覺?明天還要上學(xué)呢。
豆丁說,奶奶,真的有老鼠嗎?我想看看它們。
孫桂香說,哪有什么老鼠,是我瞎說的。
豆丁說,你說的有啊,你還說老鼠在打架。
孫桂香說,我那是做夢呢。豆丁聽話,快點回房間睡覺去。
房間里有點熱,孫桂香習(xí)慣了睡冷被窩,冬天里,她早早就會躺下,花花也會早早鉆進她的被窩里,所以她一時半會還不能適應(yīng)暖氣開得這么熱的房間。豆丁回房間后,她毫無睡意,躺在那里等天亮。離天亮還早,她再次聽到了刺啦刺啦的聲音,就循著那個聲音尋找,朦朧中她看見一個小小的影子一閃。是一只老鼠,很小的一只老鼠。緊接著,她又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房間里真的藏著兩只老鼠,它們在夜里出來活動,找吃的。下了床,她拉開衣櫥的門,屏住呼吸,房間里卻安靜下來。它們藏起來了,或者溜到其他房間去了。她有些擔(dān)心,萬一兩只老鼠去了豆丁的房間,把她嚇著怎么辦。豆丁說她喜歡老鼠,她喜歡的只是電視上看到的老鼠,那種可愛的小白鼠,而不是農(nóng)村的那種老鼠。農(nóng)村的老鼠是令人討厭的,而且臟兮兮的,看著讓人惡心。在老家,記得那是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大家餓得眼睛都發(fā)綠了,那些竄來竄去的老鼠也餓得膽大包天,連人也不怕。有一只老鼠實在是餓得不行,甚至跳上床,把一個剛滿月的小孩子的鼻子給咬了。要不是發(fā)現(xiàn)及時,恐怕她的鼻子就被吃掉了。她把這事對建明說,建明不信,說這是危言聳聽,老鼠還敢吃人了,那不成精了。那個被老鼠咬了鼻子的女孩子,現(xiàn)在也六十歲多了,因為鼻子上那個難看的疤,到了三十多歲才嫁人。有時去趕集,她還會遇見那個女人。農(nóng)村不比城里,稀奇事多著呢。
要是花花在就好了,在家里,只要花花喵嗚一聲,那些出來找吃的老鼠就被嚇得膽戰(zhàn)心驚。其實,花花倒不逮老鼠吃,看到老鼠,它會伺機而動,快如閃電般撲過去,然后用前爪按在老鼠的屁股上。花花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那樣貪玩,等它和那只老鼠玩夠了,它會把老鼠叼到大門外的水溝里。孫桂香不許花花捉老鼠,每次花花捉老鼠后,她都給花花洗澡??苫ɑ▽医滩桓模⒉灰驗閷O桂香上次說它而長記性。
它們?nèi)ツ牧耍繉O桂香趴在地板上,朝床下看了看,突然看到一雙滴溜圓的小眼睛。是一只老鼠。在她看著它時,它也在看著她,那雙小小的眼睛,膽小而警惕。孫桂香伸出手,還未拍下去,那只老鼠哧溜一下不見了蹤影。她失望地看著,但心里卻莫名其妙地獲得了些許安慰。在這個城市,所有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只有這兩只不知道從何處來的老鼠讓她感覺是那么熟悉。要不是擔(dān)心豆丁被嚇著,她才不會去管什么老鼠不老鼠。
孫桂香一夜忐忑不安,熬到天亮,她決定等兒子兒媳以及豆丁出門后,仔細找一找,把夜里看到那兩只老鼠趕出家門。
白天,孫桂香把房間的各個角落找了一遍,從兒子的臥室到豆丁的臥室,再到衛(wèi)生間、廚房、陽臺,可她一點蛛絲馬跡也沒尋到。一番折騰,把她累得腰酸背痛,把手伸到背后捶了兩下,又捶了兩下,看看表已經(jīng)快到兒子下班的時間了。建明要把她接來過冬,幾年前就開始做她的工作,她家里養(yǎng)著貓,養(yǎng)著雞,離不開。前幾年她的身體也好,還在院子里種了青菜,碧綠的油菜,綠生生的黃瓜。從春天到秋上,幾乎不用出門買菜吃。她腿腳勤快,把一個小院子侍弄的生機盎然。建明的父親不到五十歲就去世了,那時建明的妹妹麗珠還在上大學(xué),建明還沒找到工作,她的日子過得清湯寡水的。麗珠的花費都是她一點點節(jié)省下來的,等到麗珠大學(xué)畢業(yè),建明談了女朋友。定親時,她掏出三萬塊錢,交到建明的手上,沉甸甸的。捧著母親交給的鈔票,建明才知道這么多年母親過得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在沙發(fā)上坐下,兒子打電話來,說中午不回家吃飯了,叫她自己弄點吃的。兒媳中午在單位吃,豆丁在學(xué)校,過去建明中午幾乎不回家吃飯,把母親接來后,他才中午回家。在掛電話前建明說晚上帶著她去看電影。孫桂香一愣,說看什么電影?我不去的,要去你們?nèi)ァ=髟陔娫捘穷^哦了一聲,說那我們不去了,晚上我們一家人出去吃飯。
建明的父親就是放電影的,那時都是露天電影。建明的父親騎著一輛大金鹿自行車,車后座上馱著兩個鐵箱子,一個箱子裝膠片、一個箱子裝機器。一個月里,大家總能看上幾場電影。他們村放電影,都在學(xué)校的操場,不等建明的父親到,村民已早早到了,拎著馬札、板凳去占位置。有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去迎接建明的父親,會爬樹的孩子,不用安排,已經(jīng)爬上樹,等著扯幕布了。后來鎮(zhèn)上建了一個電影院,因為要花錢買票,去看電影的人就少了。孫桂香看電影不用花錢,可她極少去看,怕別人說閑話。兒子說晚上去看電影,孫桂香聽到電影兩個字,心莫名其妙地疼了一下。老吳去世已十多年,回頭去看,恍若做了一個夢。前幾年,還有人給她介紹老伴。對方是一個小學(xué)老師,兒女都在城里,家庭情況和她差不多。她沒同意,連說也沒給兒子說。只有一次,她對麗珠提了一下。麗珠的意思是只要母親愿意,她會舉雙手贊成的。她忙說,我只是那么說說,一個人過很好的。沒事去街坊鄰居家串個門,一天的時間就打發(fā)過去了。
一個星期里,麗珠總要打兩三次電話來。麗珠在廣州工作,電話是長途,她心疼錢,總是長話短說,三言兩語之后就催促女兒掛電話,說她忙得很,又要給貓喂食,又要給雞準(zhǔn)備吃的。電話掛了,她卻盯著那個老年機發(fā)呆,就好像麗珠藏在那個手機里一樣。
正發(fā)著呆,麗珠的電話打了過來,問她在哥哥家住得還習(xí)慣不,嫂子對她好不。孫桂香連聲說好。麗珠說,我哥要是對你不好,等回家我教訓(xùn)他,給你出氣!
她就說,你這個死丫頭,還是那個脾氣,都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小孩似的。
在村里人眼里,她的這一兒一女,都是人中之龍鳳??伤挥X得,兩個孩子離家都那么遠,只在電話里說說話,還不如那些兒女在身邊的,出人頭地又怎樣呢,孤單時想找個說話的都找不到。孫桂香和女兒說著話,突然看到了那兩只在夜里活動的老鼠,它們居然一點也不怕她,幾乎是大搖大擺地穿過客廳,去了她睡覺的那間臥室。她吃了一驚,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啊。麗珠就問她怎么了。她說,我看到兩只老鼠,你哥家里怎么會有老鼠呢?
麗珠說,媽,你看花眼了吧?
她說,你媽我眼不花耳不聾。
麗珠說,我哥知道嗎?
她說,我說了,可他們不信。
麗珠說,花花逮老鼠啊,怎么家里還有老鼠?
她說,花花在老家呢。
麗珠說,要是花花在,家里就看不到老鼠了。
麗珠提醒了她,要是弄一只貓來,那兩只老鼠就被嚇跑了。來時,真該把花花帶上,建明都說要她帶上花花,可她一猶豫,還是把花花留在了家里。如果花花在,哪里會有老鼠。家里有老鼠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老鼠把兒媳的一雙鞋子給咬了一個洞。如果是一雙平常的鞋子,咬了也就咬了,兒媳說那雙鞋子是麗珠送她的,四千多塊,只穿過一次,平時舍不得穿。孫桂香被嚇了一跳,一雙鞋子四千多,這還是人穿的鞋子嗎?比金子還金貴的鞋子,也只有麗珠那個死丫頭敢買。兒媳不無惋惜,心疼得手都在發(fā)抖。建明說,再買一雙就是,你看你,至于心疼成這個樣子。兒媳說,這可是麗珠去意大利給我買的,我就穿了一次,不是你的,你當(dāng)然不心疼。她這么說,建明也有些心疼。四千多的一雙鞋子,咬出一個洞,這鞋子還怎么穿。兒媳的慍怒讓她心里不舒服,更讓她心里不舒服的是兒媳說,過去家里從沒發(fā)現(xiàn)老鼠啊,怎么突然有老鼠了?建明瞪她一眼,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說的這話不恰當(dāng)。擔(dān)心婆婆誤解她的意思,忙改口說,我是說樓層這么高,老鼠是上不來的。聽到家里有老鼠,豆丁卻很高興,除了在電視上看到過老鼠,真的老鼠她還沒見過呢。豆丁在房間里蹦來跳去,嚷嚷著哪里有老鼠啊,我怎么沒看見?
孫桂香說,老鼠很嚇人的。
就是的!兒媳說,還會傳播鼠疫,要是人被傳染了是會死的。
豆丁說,小老鼠,爬燈臺,偷油喝,下不來。我就是那只小老鼠。
什么鼠疫,什么會死人。建明說,我小時還吃過老鼠啃過的地瓜,不是照樣活著嗎?哪像你說得那樣嚴(yán)重,凈在那里夸大其詞。
兒媳要建明去買毒鼠強或粘鼠板,說她從小害怕老鼠,看到老鼠她就吃不下飯。
建明不怕老鼠,麗珠也不怕。他們小時,經(jīng)常看到老鼠。那個時候誰家里沒有老鼠,有時冷不丁就會竄出一只,甚至連人都不怕。有一年過年,年三十晚上,孫桂香包的水餃被老鼠偷吃了,一個都沒剩下,氣得老吳對她大發(fā)雷霆。那個年過得讓人鬧心,一家人都拉著一張臉。事后老吳弄來一只貓,從那以后家里的老鼠不再猖狂了,偶爾看到一只,也不像過去那樣膽大包天,在人前明目張膽了?;ɑň褪悄侵回埳模凑杖说哪挲g來算,花花也是一個耄耋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