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墳(散文)
一
在我考上師范之前,莊子里的人背地里議論我曾祖父母的墳倒了霉運。
眾說紛紜。概括起來,大抵是說:墳頭的一塊地文革時被大隊書記強行當成了碾麥場,什么車響聲、碌碡聲、牛蹄聲、揚場聲,還有潑婦間的咒罵聲,那個吵完了,這個又接上,恰好一個五雷陣壓在了他們頭頂,后代子孫就難有出頭之日;腳蹬的一座玉璽一樣的山很早就滑坡了,且年年在削減,一年比一年厲害,子孫則一代不如一代,即使有走上仕途者,命里該是縣級的,終是科級,該是科級的,終是尋常百姓,簡而言之都會降一級。另外,關于破財多災,霉運在我家門里挨個兒轉悠之類的話題,就無奇不有,不勝枚舉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漸漸的,別人家說,自家人也說,但凡請來的好陰陽先生、大風水師觀了地理五角、山脈水勢后也這樣說。說的人多了,難免這唯心的東西冥冥之中似乎全是真的了,就連沉浮職場多年,厭棄迷信的父親也從不信變得半信,最后深信不疑。
有次酒后,父親一根連一根地抽著黃金葉香煙,惆悵地對我說:“你曾祖父是晚清軍功五品頂戴,家資豐殷,有四子。你二祖父,民國時初為縣民政科科長,后任了一屆縣長,解放后舉家遷于縣城。五幾年,我讀完中小,算個念書人,去了區(qū)委任職,后在部隊、市區(qū)、縣委、文教局、鄉(xiāng)政府輾轉了一大圈,好幾次被提名為副縣級的候選人,卻都因家庭出身泡了湯。你們這一代,到目前為止,只有你二祖父的一個孫子考上了重點大學,那是因為你二祖父過世了沒有葬在那墳里,而葬在了城里的好穴上;你其他的幾個堂哥都已是打牛后半截子了,農(nóng)民一個。話說回來,誰也不怪。要怪,都怪咱那墳……”父親的話里全是無奈。
后來,還在世的三祖父駝著背,拄著拐杖,組織父親和八九個叔叔們在碾麥場的邊上,按陰陽先生指定的距曾祖父墳頭一丈之遙的地方,筑了一道土墻,企圖能破了五雷陣。墻沒幾天就筑好了,家門里老老小小平順如故。至于運勢,天有不測風云,誰能知曉?又何時知曉呢?
親眼目睹了護墳的場面,聽了有關墳的各種傳奇故事,年幼的我才知墳不僅僅是鬼魂出入的土堆和夜幕降臨時最為陰森的一隅,更是關乎后輩子孫運勢的寶穴。
感受了大人們的神乎其神和父親的鄭重其事,我稚嫩的心靈里開始構建起一座墳來,一座噴涌著注定人生命運的神秘力量的墳。那股神秘的力量也伴隨我情緒的波動時起時伏,時大時小。喜樂時,覺得是先祖地下有知,對我恩惠與庇佑;哀怒時,覺得是墳因天災人禍的緣故,對我百般折磨與懲罰。特別是愛情征途上的一次次跌撞,我一直隱約覺得是曾祖父母墳的霉運纏繞在我頭上,揮之不去。那四五年里,我先和一位女子甲,從相識到戀愛,從訂婚到分手,前前后后搞得家里烏煙瘴氣,母親為此還生了病;后來,我孤零零一人行在茫茫人海里,眼巴巴地瞅著、尋著心目中的她,或吃了女子乙的閉門羹,或約定與女子丙吃了頓飯,之后卻再也找不見其蹤影,或與女子丁并排行走,卻形同路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心目中的她,我的結發(fā)妻子。
哎,懲罰夠狠,眷顧有加。
二
依稀記得上初一時,三叔常在父親前念叨他好幾個女孫子了,卻沒有一個兒孫子,可能是曾祖父母的墳有問題,何況祖父母也都在那里安息。
不是么?母親生了五個姐姐后才生了我,四祖父的兩個兒子也是先有了幾個女兒后才有了寶貝兒子的,如今這霉運正輪到他頭上了,躲都躲不過。唯有一個辦法:引葬祖父母,就是原墳不動,另選址埋葬他們的牌位。父親欣然贊許。
經(jīng)得多方打聽,我這為家操心了一輩子,職場失意了半生的父親,最后重金請來一位全城出了名的大風水師,人稱“半仙”。據(jù)說他把自己的父母葬在了風水寶地,從此大兒子生意頗旺,成績平平的小兒子居然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
一個周六,半仙來了,父親和三叔喜出望外,他們先將家族的來龍去脈給半仙細說了一番。
莊子的人十有八九姓薛,薛仁貴的薛,老年人流傳下來的古今里說是同一個祖先,是明時從洪洞大槐樹移民到這里來的。那祖先就生活在莊腳下百來米遠的黃土窯洞里,去世后葬到現(xiàn)在莊子的中央。和父親年紀七前八后的人說,他們都是在墳地籬笆墻外的黃土堆里滾大的。至于莊子何時從莊腳下搬遷上來的,年代久遠,已無從考究。依舊是老年人的古今,說是發(fā)生了一次大地震,把莊腳下變了個大樣兒,窯洞塌了好幾個,也死了不少人,就搬上來了。按兄弟間排行,居長者占了莊東頭,居幼者占了莊西頭,那祖先仍睡莊中央。而每每有年輕人質疑時,老年人們總會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這個犟板筋,瞎貨,若不信,就去瞧瞧啊!
怎能不相信老人言呢,因為那里果真有幾個塌了的窯洞。
莊中央的墳,六七十年代時還有兩個高高的墳垛,四面籬笆墻。到了八十年代初,墻沒了,墳垛也漸漸矮了下去。后來,疏于照管,孩子們成天在上面打鬧,被踩成了平地。時間一長,大人們也從這里過往,走出了一條路。
此后,逝去的先人們開始葬在莊頭土堡子腳下的一大塊平地里,共有八排,幾十來個墓,人們都叫這里為“大墳”。據(jù)陰陽先生、風水師們說大墳是個風水寶地,頭枕北山堡子,腳蹬南面疊巒起伏的石山,左右兩山相抱,呈簸箕狀,聚福納寶,后人米食無憂,官運亨通。曾祖父的祖父就葬在這里,第七排,左數(shù)第五,兄弟中是老三,沒見得什么官祿財運;曾祖父的母親也葬于此,第八排,左數(shù)第八;第七個位置空著,原本是留給曾祖父父親的,可他被葬在了莊腳下,聽說也是個好地方,睡了十幾墓人。幸好他去世后沒葬到大墳里,不然六七十年代時早被挖成平地了。當年,曾祖父的二叔被挖出時,還戴著頂子,穿著袍服,項戴佛珠,內置麻錢若干。不大一會兒,佛珠和麻錢都被村民搶了個精光。按理,曾祖父應該葬在他父親的腳下,但他生前一直嫌棄莊腳下坡陡溝深,過于壓抑,便親自請陰陽先生選擇了后來的地方。
半仙聽了,撓撓頭,說祖父母一支的運勢只與曾祖父母的墳有關,因為他們兩代人都葬在一起。遂叫父親和三叔帶他察看了墳。
看后,半仙先是拍手叫絕,接著哀聲嘆氣,可惜!可惜!他說的與眾人所說的大體上一致,只是多了句話:這墳里再不出人了。
看墳回來,半仙坐在我家上房炕上,又不停地闊論著,院子里的我聽得一清二楚。啊,這墳里不再出人了?莫非我的勤奮終將付諸東流,我的未來終將是一場空夢,品學兼優(yōu)的我終將是曇花一現(xiàn)嗎?半仙的話說得我的心灰溜溜的,想必望子成龍心切的父親心情更為沉重吧。
第二天,父親和三叔帶著半仙跑了好幾座山,越了好幾道溝,轉了好幾個圈,最終將羅盤平放在我家的一塊玉米地里。半仙一串串口訣,一句句古文地給父親和三叔說就定在這里,好得不得了,近一兩年里保證三叔會有兒孫子,我也會登科的,還說某某年有個某屬相的貴人呢。
當年就擇了吉日,引葬了祖父母。隔年,三叔真的有了兒孫子,兩個兒孫子。不過,我清楚記得父親曾叮嚀過三叔,迷信迷信,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要陰陽醫(yī)生雙管齊下的。他的兩個兒媳婦看了老中醫(yī),吃了不少溫補暖宮的中藥。再一年,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一所師范學校錄取。一下子,莊子的人開始說我家的新墳多么的好,有說祖父母睡在了正穴上,有說他們的頭枕的是一顆印,還有說腳蹬的都是天山呢,因此我才平步青云,脫離了農(nóng)活兒。
那些人話說之余,便是抱怨自家的墳不好,所以子女才沒有出息。幾聲哀嘆過了,萬事皆拋于腦后,不是通宵搓麻將,就是成天蹲在土臺臺上三五成群地閑話是非,過煙癮。子女的教育,他們看得開,看得遠,觀點老道,他們常說土堆里放養(yǎng)的孩子才硬朗,有出息。這話不假,我就是一個書堆里的病人,呆子。
而我一直在納悶,祖父母的墳真的就那樣好么?其實,自己如今教師的職業(yè)不是上天賜予的,也與祖墳無關,而是自己起早貪黑努力攻讀換來的。
往事記憶猶新。半仙曾說鄰村一家的墳里會出個屬虎的男孩,是貴人。結果呢?三代單傳的那個虎相男孩不到初中畢業(yè)就輟學了,如今家境窘迫?;蛟S,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更甚者三四十年之后,他是個貴人吧。但,他老了,青春不在。半仙,畢竟是半仙。
當然,我是算不上貴人的。貴人是何等人物?我想,貴人準是我骨子里仰視的人物,自己肚子里的幾小點兒墨水是不相稱的。
三
我的祖父,曾祖父母的大少爺,十六歲接掌了家業(yè),長短工十來個,聽他使喚。起初頗有曾祖父遺風,持家振業(yè),后來卻染上鴉片,手頭上的光陰全冒了煙。不過因禍得福,解放后我家被定為中農(nóng),躲過了“駕飛機”。
三祖父是私塾先生,兢兢業(yè)業(yè),卻因福得禍,解放后被定為地主。地被分了,房子被分了,家具陳設也被分了。他駕了飛機,還被發(fā)配到新疆勞改了十年。刑滿釋放回家,落得腰躬背駝,一身疾病。這期間,最為受苦的是三祖母。她獨自一人,靠著酸菜缸養(yǎng)活了幾個兒女,其中艱辛可想而知。
三祖父的歸來,使得家里一團活氣。然而沒幾天,病危的三祖母就駕鶴西去了。
我六七歲時,三祖父去世了,兩個叔叔將其葬在別處。現(xiàn)在想來,肯定是嫌曾祖父母的墳不好的緣故。
將近二十年,兩個叔叔家景平常,沒聽得莊子的人說三祖父的墳好。
這幾年,三祖父的一個孫媳,南方的生意人,見多識廣,頗有經(jīng)濟頭腦,在縣上開了酒店,生意紅火。在她的影響之下,兩個叔叔的兒子們都經(jīng)了商,光陰一年比一年好。莊子的人開始說三祖父的墳極好,是專發(fā)生意人的,路過的陰陽先生也說這話。
我也會說這話的,原來陰陽先生是事后的諸葛亮而已。不然,他們給自家墳選個好地方,譬如龍穴,那后代中不是早就有帝王了嗎?可偏偏陰陽先生的子女多平庸,名不見經(jīng)傳的。
四
遠房的堂兄七十好幾,一向健朗,兩個月前偶感風寒,成了植物人,吃喝拉撒全在炕上。兒媳本不孝道,看著他如今癱瘓了,生活都不能自理,還得端吃供喝,不由得心中冒出幾分怒火。她整個人兒變得更加潑辣,刁鉆,時不時地當著他的面哀聲嘆氣,惡言風語。兒子進財夾在縫隙間左右為難,逢人叫苦連天,盼著他早點去世,一則少受罪,一則少連累自己。自然,墳地的選擇便是當下的頭等大事,如塊重石擱在了進財?shù)男目采?,大白天里像丟了魂似的,挺不起神,就連晚上睡覺也不踏實。
墳地選哪兒呢?這些日子里,進財可是絞盡了腦汁的,將莊子周圍的山山水水、坑坑洼洼、某某人家的幾畝幾分土地,還有大隊的自留地等等,都如數(shù)家珍般地在頭里過了幾遍。
我理解進財?shù)男那椋簝鹤诱细咧校芊窠鸢耦}名,全在于墳。
人算不如天算,他還沒有選好地方,堂哥就去世了。只好匆匆尋了個陰陽先生,暫寄葬在一處,待半年地利之后再遷葬。
進財與我交情一般,素來只是見面嗯啊幾句。近些時日卻常來我家,不是拿著禮當看望父親,就是和我拉家常。我暗暗得意自己的人脈咋這樣好呢。
漸漸地,我們混熟了,彼此間沒有了隔閡,無話不談。一次閑聊時,他給我說:“你老哥的墳過段時間要搬遷,陰陽先生說再好的地方還得要個大文人的中指血補補脈氣。我想,你行!”
我的天,這不是要我的命嗎?將我的血滴在你父親墓穴里,萬一讓你父親的鬼魂把我牽到陰曹地府去咋辦呢?
我是不信鬼的,就怕萬一這三界五行中有一個邪門的地方生出個鬼來,纏著我不放,以致我霉運連連,生瘡害病的,就后悔也來不及了。
說實話,我一個所謂的臭老九,沒有地位,光陰平平。雖有幾個工資,也是細水而已,僅糊口的份。古人學富五車,才高八斗,都不敢自稱文人,何況我一個胡涂亂抹的小子,哪能算得上大文人呢?再者,毛發(fā)皆來自于父母,而流淌在體內的血更是父母的精華,豈能隨便給人?
五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今年的清明節(jié)那天恰好是紛紛的毛毛雨,如針尖,如細絲。我買了紙錢和水果,坐車回老家給母親掃墓,按老家的習俗叫上墳。
一張張黃色和白色的紙條被我掛在了母親的墳上,黃白相間,寄托著我的哀思。
墳是母親的房舍,這紙條就是屋頂?shù)耐摺?br />
母親啊,今個兒下雨了,不孝的兒子來給你的房頂上砌一層瓦。雨不會再淋濕你的被窩,太陽也不會再把你的屋子烤得火熱。
我跪在墳前,看著每張紙錢燒成灰燼,粘在黃土上,腦子里現(xiàn)出了母親曾經(jīng)的樣子。消瘦的臉頰遮在煙熏黑了似的草帽下,顯得更加黝黑。肩上挎著粗塑料繩補了邊的竹背簍,左手一只鈀,右手一把鐮,向這塊黃土地匆匆走來。她放下竹背簍和鈀,俯身躬腰,左手抓住一大把燕麥草,右手的鐮歘歘地割了上去,然后將草堆放在一起。不多時,烈日暴曬的地上冒出個小小的草垛來。她拿起竹背簍,穩(wěn)立在地上,使勁把草全塞了進去,鐮把兒倒插在上頭。滾燙的汗珠連成了線,流下粗糙的臉腮,嘀嗒嘀嗒澆在割斷了的草莖上,也有些流進了嘴唇,咸咸的。她拎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笑了。接著又握起鈀,來到地埂一角陰涼處,翻松了炕大的一塊地,均勻地撒上白菜籽兒,再將土刨平。轉身來到竹背簍前,雙手拽起麻繩系帶,邁力一甩,系帶牢牢套在了右肩膀上,右胳膊也隨即伸了進去,左腳慢慢鉤起鈀,捉在右手里,向家中蹣跚而去。
我仿佛看到了滿槽的燕麥草,牛兒吃得正香,也看到了裊裊的炊煙,姐姐們一邊吃著熱油餅子,一邊追逐戲鬧,還看到了一個乞丐從我家廚房里走出來,也大口大口吃著熱油餅子……
看母親身下的黃土,萬丈之深;身上的黃土,漫漫如沙。這摸不透,喚不醒的黃土,就是墳吧!
母親的墳到底好不好?好與不好,都是黃土的本色。她活著時,面對黃土背朝天;她閉上了雙眼,沉睡在黃土中。質樸如黃土的母親,生于黃土地,吃在黃土地,又埋在黃土地,這難道不是落葉歸根嗎?
我是母親的兒子,她活著時,我不離不棄;她走了,我仍記在心底。我想,在我百年之后,就睡在母親的腳下,永遠做她的兒子,讓我的兒子知道他有一個勤勞、樸實、善良的祖母和孝道的父親,也讓他懂得主宰人命運的風水不是墳,而是像我母親一樣的人。
多多指點,春安。
春安!
故而,有些事情,聽聽而已不必介懷。
欣賞小薛根植土壤的佳作,問候春安!
專等轉運只是妄想而已。
謝謝老哥細品,春安!
但凡成功,還是腳踏實地的努力,先祖的庇佑,定然也是再次基礎之上。
正如草根老師而言,一些東西,聽聽而已,不必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