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威趕到家時，太陽已經(jīng)落入地平線了。他沒心思吃晚飯，拿了件換身的衣服，一晃就消失在小路的盡頭。妻子跟在后面大喊，干嘛去呢，母豬今夜要下崽了，等著你接生呢。
　　 伍威家飼養(yǎng)了兩頭母豬，一年要產(chǎn)兩次崽。母豬特爭氣，每頭每窩能下十幾頭小崽。伍威年輕時學(xué)過畜牧專業(yè)，有豐富的飼養(yǎng)經(jīng)驗，還是最好的母豬下崽接生婆，每次母豬下崽了，妻子手忙腳亂下不了手，都是伍威親自動手接下軟綿綿的肉疙瘩。經(jīng)過伍威的手，小豬崽一個個活蹦亂跳的，一下來就拼命往母豬乳頭上擠。
　　 “狗日的王二牛，這次逮著非把你牛角掰下來不可?！蔽橥呑哌吜R。在這個母豬下崽的節(jié)骨眼上，王二牛跑了。就在一個小時前，鄉(xiāng)里張書記找到他，問他看到王二牛沒有。他說看到了，下午還在河里摸蝦呢。伍威話還沒說完，張書記就劈頭蓋臉沖著他大吼：“你看到個屁，王二牛跑了，下午有人看到他背個包袱去車站了?！?br />　　 王二牛是縣里有名的重點信訪對象，幾天前，縣里召開全縣信訪工作大會，說是近期省里要召開省委擴大會議，為了不影響會議的勝利召開，要求全縣不得有一人上訪，如有上訪的年度綜合獎將被一票否決。
　　 縣里把有可能上訪的人員名單一一排出來，王二牛不但排在名單的前幾位，還被打上個勾。打勾的是危險分子重點對象。
　　 張書記回來后，也依胡蘆畫瓢開了大會，不過比縣里要求更嚴(yán)厲，火藥味更濃。張書記拍著桌子說，要是咱們鄉(xiāng)有人到上面上訪，各村書記你自己看著辦。怎么辦大家心知肚明。
　　 王二牛是縣里點了名的，因此，鄉(xiāng)里開會時，張書記專門點了伍威的名，交待伍威采取一切辦法看住王二牛，要是王二牛在這期間跑了，伍威也跟著滾蛋。
　　 伍威回去后，像是火燒眉毛一樣如臨大敵，立即找村干部們開會研究，如何讓王二牛這次不上訪。可是腿長在王二牛身上，王二牛又不是一頭牛可以扣在樹上，你越是叫他不上訪倒可能越提醒他去上訪。怎么辦呢，伍威一連幾夜都無法入眠。
　　 伍威先是提著二斤蹄膀肉和兩瓶“海之藍(lán)”，找到王二牛家，陪酒陪笑跟王二牛套近乎，請王二牛這次無論如何高抬貴手，在上面開會時不能去上訪。
　　 “二牛啊，這次你要是去上訪，咱頭上這頂小帽子就沒了啊！”好話說了八腳籮，小酒敬到大半夜，酒足飯飽，王二牛才勉強答應(yīng)這次不去上訪了，如去上訪一定事先告訴伍威。伍威當(dāng)然不相信，可是不相信又怎辦呢。
　　 伍威悄悄地找來幾個貼心的村干部，交待他們兩人一班，三班倒，一天二十四小時秘密監(jiān)視王二牛的行蹤，王二牛到哪就跟蹤到哪，如果哪個把王二?？磁芰?，就拿哪個問罪。伍威說得惡狠狠的，村干部為了表決心，都揚起膀子賭咒發(fā)誓，決不能讓王二牛跑了，哪個讓王二牛跑了就叫他養(yǎng)兒沒屁眼。
　　 這王二牛上訪也是有點經(jīng)驗的。去年他去找縣里李書記上訪，跑了三次沒找到。他認(rèn)為是李書記故意躲著他，就坐在縣政府大門口等，李書記下鄉(xiāng)回來后正好在大門口被王二牛撞個正著。李書記問什么事，王二牛羅羅嗦嗦說了一大通。李書記似董非懂，想走又被王二牛拉住不放。于是李書記拿出電話來，把張書記狠狠的教訓(xùn)了一頓，說張書記連這點屁事都處理不了，吃什么干飯的。
　　 這次王二牛又跑了，那還了得。
　　 張書記要求伍威想盡一切辦法，不惜一切代價，在二十四小時內(nèi)把王二牛截在半路上。伍威為難地說：“走不了啊，家里母豬今夜下崽呢?！睆垥浟R道：“你就是老婆下崽我也不管，截不住王二牛你就別想回來?！睆垥浀囊馑挤浅Ｃ鞔_，要是王二牛真去上訪了，伍威的村書記職務(wù)就擼了。
　　 伍威氣得腳直跺，怎么屁大個事搞得像是天要蹋下來似的，難不成多了個王二牛上級大會就開不成了。伍威罵罵咧咧往家趕，“截?fù)袅睢毕聛砹?，軍令如山，必須馬上行動，不用說母豬下崽，就是老婆生兒子也顧不著了。
　　 伍威分析，王二牛下午跑了，要么坐車去了縣城，第二天一早坐早班車去省城，要么叫了出租車直接去了省城，根據(jù)王二牛的特性判斷，坐出租車的可能性不大，因為出租車的價格比較貴，王二牛是那種一個硬幣掉進(jìn)茅坑要鉆三個猛子撈上來的人，他是絕對舍不得花錢租車的。
　　 可是攔截王二牛的任務(wù)十萬火急，來不得半點疏忽和耽誤，必須萬無一失地把他截?fù)粼诎肼飞?。于是伍威叫了兩個村干部連晚去縣城車站守株待兔，自己帶著一個村干部小王租了輛面包車，風(fēng)弛電摯往省城趕。伍威想，即使王二牛真的租車去省城，在次日上午上班前截住并把他帶回來，也算是截?fù)舫晒?，張書記也沒得話說。
　　 “這個可惡的王二牛，屁大個事情搞得驚天動地！”伍威心里罵著。王二牛算不上個品行低劣的人，就是遇事會鉆牛角尖，認(rèn)死理兒，一旦認(rèn)準(zhǔn)這個理，老牛也拉不回來，伍威常常罵他是腦積水。
　　 前幾年王二牛家飼養(yǎng)了一趟鴨子，人家的鴨子都是圈起來養(yǎng)的，為的是不讓鴨子吃了別人家的莊稼，而王二牛家的鴨子都是散放著，滿河滿地的亂跑，到晚時王二牛才把鴨子往自家趕。
　　 那天，王二牛把鴨子趕回家，數(shù)來數(shù)去發(fā)現(xiàn)差了一只，王二牛就到處找，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死在鄰居四毛爺家的田里。二牛認(rèn)定是四毛爺打死的，因為二牛幾個月前家里藥老鼠，四毛爺家的小貓過來吃了只藥死的老鼠，結(jié)果小貓也死了。
　　 二牛認(rèn)定四毛爺在報復(fù)他，就找到四毛，說是四毛打死了他家的鴨子，要四毛陪錢。四毛說沒有，不知道有鴨子死在自家的田里。一個一口斷定是打死的，一個一口否定拒不承認(rèn)，兩個吵著吵著竟然動起手來。二牛雖然有點牛勁，但卻沒有四毛爺那樣手腳靈活，兩個回合，就把二牛打了個狗吃屎。
　　 二牛吃了敗仗，找到村書記伍威評理，伍威說鴨子死在人家地里，不一定就是人家打死的，要調(diào)查清楚了再說。二牛說不行，死在哪家地里就是哪家打死的，你處理不了咱去找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
　　 伍威犟不過他，只好去找四毛爺。他跟四毛說，一只鴨子值不了幾個錢，花錢消災(zāi)，給他一只鴨子錢算了。四毛爺一臉的委屈，說鴨子真不是他打死的，自己陪錢真的太冤枉了。
　　 伍威請四毛給自己個面子，要是你舍不得賠鴨子錢，就記在村里的帳上，到時我還你。四毛爺見伍威這樣說，也不好意思起來，就答應(yīng)陪二牛一只鴨子錢。
　　 四毛爺送鴨子錢那天，氣呼呼的把錢往二牛面前一摜，說：“拿去吧，只當(dāng)喂狗的！”二牛一看來了火，說一只鴨子少說也值一百元，怎么就給了八十呢？四毛說是個死鴨子能值幾個錢，給八十就不錯了。二牛說不要，至少給一百元。四毛說一分錢不給，本來就不是咱打死的，誰打死的找誰要去。二牛說你不賠肯定有人賠，再賠就不是一只鴨子的錢了。
　　 二牛到鄉(xiāng)里找張書記，張書記問他什么事，二牛說鄰居四毛打死了他家的鴨子，要四毛陪他家的一只鴨子。張書記覺得這屁大的事也來找他，很不耐煩，就叫他去找伍威處理。二牛說伍威處理不了，張書記說處理不了我就處理他，把二牛打發(fā)回去了。
　　 二?；厝ズ螅雭硐肴ビX得自己虧了，那只鴨子正在生蛋，而且是種蛋，很貴的，一只蛋要買幾塊錢，一個月就是幾百塊，一年下來好幾千呢。
　　 二牛又找到伍威，伍威知道二牛找過張書記了，答應(yīng)幫助二牛再去找四毛要錢。二牛說這次不止賠一只鴨子，至少陪三十只鴨子。伍威一聽懵了，明明是死了一只鴨子怎么又成了三十只了？二牛說那只鴨子下蛋呢。伍威說又沒下金蛋。二牛說那是只種鴨，一天要下好幾塊錢呢。
　　 四毛爺聽了直跳，真是邪了，死了一只鴨子，倒要賠上一頭老牛了。伍威也覺得沒法處理，不就是一只死鴨子嗎？怎么又下起了蛋，要是鴨蛋再孵化成小鴨呢，這帳就更沒法算了，真是不可理喻。
　　 伍威索性不理二牛了。二牛后來又去找了幾次張書記，張書記聽不到一半，就叫手下人接待去，手下人就打電話叫伍威來帶。伍威每次來帶時都是連哄帶騙，實在騙不了就悄悄塞給他三五百元哄。王二牛得到錢后，就屁顛屁顛地跟在伍威后面，說這次先回去再說。
　　 王二牛上了縣里重點信訪人員花名冊是在去年。去年省里召開人代會，會前，縣里召開了信訪工作大會，要求全力以赴把信訪人員穩(wěn)控在當(dāng)?shù)?。王二牛雖然不是縣里重點關(guān)注的對象，但是鄉(xiāng)里張書記交待伍威說，你們村的王二牛也不例外，要死死的看牢，防止跑出去惹禍。
　　 伍威認(rèn)為，不就是一只死鴨子嗎，王二牛不至于小氣到這種程度，會跑到省里去上訪?？墒瞧@個時候，四毛爺找上門來說，你個犟牛，賠只鴨子錢給你不就得了，還去找縣上李書記，屁用，有用還個個去找呢。一嘴來一嘴去，越說火越大，最后又動起手來，結(jié)果自然是二牛不敵四毛。
　　 二?；貋砗?，越想越氣，想了一夜竟然覺得四毛說的有道理，找小干部頂個屁用，咱要到省里去找大干部評理。二牛不知道省里要開人代會，他只知道做貨車駕駛員的侄子每周要給老板送趟貨去省城，就跟侄子說要去省城玩兩天，什么時候去把他也帶上。
　　 二牛到了省城后，不知道往哪跑，坐上出租車跟師傅說要去找個大干部評評理。師傅知道是個上訪的，就把他送到專門接待各地來訪的地方，他剛一下車，就有人圍上來與他搭話，隨即就有縣上的人找過來，說是有事跟他說，別在這瞎鬧。
　　 王二牛在省里上訪的事立即在鄉(xiāng)里炸開了鍋，縣里李書記半夜打電話批評張書記弄虛作假謊報軍情，你們鄉(xiāng)的王二牛為個屁大的事跑到省里去。 張書記被批評得冷汗直冒，天一亮就把伍威叫來，一見面就把伍威罵個狗血噴頭，張書記罵伍威弄虛作假謊報軍情，屁大的事把天戳了個洞。
　　 按照張書記的指示，伍威沒來得及吃午飯就出發(fā)了，他帶著一個村干部，叫了輛面包車風(fēng)風(fēng)火火往省城趕。
　　 伍威見到王二牛時，王二牛死活不肯跟他走，說是要走也得讓他在省城玩兩天再走。伍威不敢答應(yīng)，就向張書記請示。張書記說玩兩天可以，但是絕對不能去上訪，要一步不離的跟著。伍威也巴不得呢，難得來省城一趟，要玩大家一起玩
　　 伍威坐在車上，想著王二牛的過往，氣得牙齒咬的格格響。突然“啪”的一聲，車子向前震了一下，下車一看，一頭小豬撞倒在地上。原來下了高速后，駕駛員沒看清路上還有一個老農(nóng)在趕著一趟小豬崽，一個小豬崽倒在地上死了。
　　 老農(nóng)說，小豬崽能出售了，正往貨車那趕呢，看你們遠(yuǎn)途來的，也不容易，咱夜里趕豬也有責(zé)任，就少賠點給個五百元吧。伍威這才想起家里的母豬是不是已經(jīng)下崽了，或許正在活蹦亂跳吃奶呢，老農(nóng)養(yǎng)豬也不容易，五百就五百吧，咱家豬崽養(yǎng)這么大還不至五百呢。你看看，人家素質(zhì)多好，撞死頭豬幾分鐘就解決了，伍威嘆著氣。
　　 伍威趕到省城時天已大亮，他們在車站轉(zhuǎn)了一圈，沒找著。剛出車站，隨行的村干部小王突然說：“看，二牛。”伍威問在哪？小王說上出租車了。伍威就叫跟蹤追擊。出租車七拐八彎的在一個市場門口停了下來，伍威看到二牛下車后走到一個粥攤點坐下了，氣不打一處來，沖上去一把抓住二牛的衣領(lǐng)，罵道：“狗日的二牛，你害死我了??！”
　　 罵誰呢？罵誰呢？那人抬起頭沖伍威喊。伍威一看，這哪是二牛，只是長得有點像二牛而已。伍威沒處出氣，沖小王發(fā)火：“眼睛瞎了啊，二牛那鬼樣子都認(rèn)不識。”
　　 這時，張書記來電話了，問伍威有沒有截住王二牛。伍威說還沒見人影呢。張書記說還有不到十二小時，再截不住王二牛他就去縣上找李書記領(lǐng)罪了，你自己看著辦吧。伍威心里明白，張書記都去領(lǐng)罪了，自己算個屁呢。
　　 也難怪張書記心急火燎的打電話詢問，縣里本來要求一天一報重點人員在位情況的，現(xiàn)在要求一天三報，針對王二牛這樣的失蹤人員必須是一個小時一報，你說他能不急。
　　 急歸急，人還是要慢慢找。伍威一邊找一邊跟村上人聯(lián)系，問有沒有在縣上的車站看到王二牛。村干部也是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說是守了一夜了，眼睛一刻不停的盯著每一輛車子，沒發(fā)現(xiàn)王二牛的蹤影，村干部表示只要王二牛進(jìn)車站跟車，保證叫他插翅難逃。
　　 村干部說在車站沒發(fā)現(xiàn)王二牛，估計已經(jīng)到省城了，說得伍威后腦殼發(fā)涼。伍威希望村里人能在縣上找到二牛，這樣他就沒有多少壓力了，現(xiàn)在縣上沒發(fā)現(xiàn)二牛，估摸著二牛真的到省城了，或是正在省城的路上。不管怎么說，先找到縣里駐省城截訪的人，要是王二牛到了省城，縣上的人十有八九也知道了。
　　 伍威找到縣里截訪點時，已近中午了，鄉(xiāng)里不斷的打電話問找沒找到王二牛，問得伍威一聽到電話聲音就膽戰(zhàn)心驚。一見到截訪點的老劉，伍威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問有沒有看到王二牛。
　　 老劉不屑一顧，陰陽怪氣的說：“急啥呢，人又沒來你們跑這干嘛，參加會議啊，人家要不要你們啊？”伍威這才松了口氣，至少說王二牛不在省城，可是不在省城在哪呢？是死是活總得跟鄉(xiāng)里有個交待啊。伍威仍然坐立不安。
　　 午飯后，妻子打來電話高高興興地告訴伍威，母豬下崽了，一口氣下了十三頭，可惜死了兩頭小豬崽，還剩下十一頭，正活蹦亂跳吃奶呢。妻子又話鋒一轉(zhuǎn)埋怨說：“你到哪去充軍了啊，母豬下崽都不問，要是你在家接生，那兩頭小豬崽肯是不會死掉的?！?br />　　 伍威說：“還母豬下崽呢，就是你下崽也沒空接生啊，你知道嗎，絕八代的王二牛又跑省里上訪了，我正在省城截?fù)羲??！薄敖啬銈€鬼！”妻子說，“王二牛在家呢，昨天下河里去摸蝦，腳板底被樹枝戳個洞，到醫(yī)院去包扎了下，現(xiàn)在正在家里吊水呢?！?br />　　 哇塞！伍威一蹦三尺高，高興得手舞足蹈，立即給張書記打電話：“王二牛截住了啊，狗日的頭被我打了個洞。”張書記一愣，對著電話大喊：“你膽大包天，上訪又沒犯法，你打人就是犯法，你立即回來到我辦公室來，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不，是他自己把腳板底戳了個洞。伍威把手機一摁，走，回去找王二牛算帳，一只死鴨子，花費我這么多錢，還搭上我家兩頭小豬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