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公園的洋槐花開了，一掛掛乳白的花朵風鈴似的，在碧綠的羽葉間若隱若現(xiàn)，馥郁的香氣隨風飄散，等聞到的時候，不濃不淡恰恰好。
　　 對于這可觀賞可食用的花朵，一向以吃貨自居的老妹是饞的，那饞不管是真是假，我都已經聽她說過兩三年了：“槐花？好像能吃呢，搞點子來嘗哈撒?！泵看握f，黑色的眸子里都像進了亮著燈籠的螢火蟲。
　　 我沒吃過洋槐花。我也不饞這玩意兒。其實，每每槐花飄香的時節(jié)，嗅著那可人的芬芳，我的心情都是復雜的，那是快樂還是憂傷，是歡喜還是憎惡，卻是分不清，也遠不是語言能準確表達的。
　　 洋槐，于我來說并不陌生。記憶里開得最盛的洋槐花，當是那一年五一假期，在從沙鎮(zhèn)溪鎮(zhèn)渡口到兩河口鎮(zhèn)牌樓村的公路邊看到的。彼時我已在縣實驗初中就讀，借住在小姑家里。學校放五一假，剛好碰到父親到城關辦事準備返回兩河口鎮(zhèn)，我突然很想很想那個窩在鎮(zhèn)上的家，便提出跟父親一道回去。已是下午三四點鐘的樣子，父親帶著我匆忙趕往江邊坐船。等從城關上船到沙鎮(zhèn)溪鎮(zhèn)渡口下船時，夕陽已經像喝醉了的漢子搖搖欲墜，四面環(huán)水的流來峰宛如“黃金盤里一青螺”，縹緲孤絕，峰頂?shù)牧鱽碛^白墻青瓦都披上紅彤彤的霞光。整個流來峰籠罩在絕美的夕暉中，仿佛一座漂浮的金字塔。想來這“歸州八景”之一的“佛嶼孤燈”確實名不虛傳。
　　 父親哪有心思欣賞風景，從沙鎮(zhèn)溪鎮(zhèn)渡口到家有十七八公里的路程，那個時段，鎮(zhèn)與鎮(zhèn)之間的末班車肯定是不用指望了，他在渡口附近焦急地盤桓著、打聽著。
　　 終于，來了一輛拖煤的大卡車。父親拉著我沖過去，纏著司機求搭便車。司機一臉不耐煩，以還要卸煤回去得晚推脫著。父親把我往前一推，說：“你看我還帶著姑娘，那么遠的路，天又快黑了，你就行行好帶我們一程。你卸煤沒關系，我們等就是?！彼緳C乜斜著眼掃了我一眼，吐掉嘴里的煙屁股，說：“行，只要你姑娘跪下給我磕個頭說句好話，我就把你們捎上?！?br />　　 空氣頓時凝固了。什么？下跪？雖說老話說的是“男兒膝下有黃金”，咱不是男兒身，可有男兒志，咱憑什么給你一個五大三粗的司機下跪？屈辱、憤怒，一齊襲來，我果斷地回絕了他：“我就不信我們不搭你的車還回不了家?！闭f完放開父親的手，毅然決然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父親也是生氣的。不過，他還是試著跟我解釋人家司機大概是看我是個小姑娘便開開玩笑，也不是真要我下跪磕頭，不過就是討我一句好聽的話而已?，F(xiàn)在回想起來，司機的話應該不是我感到屈辱和憤怒的單一原因，或許說它是導火索更合適。我本來在兩河口鎮(zhèn)小學畢業(yè)，以相當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鎮(zhèn)上的重點初中一支筆中學。奈何一支筆中學校舍部分成危房，改造工程到了開學季仍然沒有結束，新生必須推遲到國慶后開學。搞教育工作的父親著急了，某一個周末，以帶我去城關看剛出生三個月的楠表妹為借口，把我給騙到了城關小姑家，等他辦完事要回家時，他才說已經跟小姑和姑父說好了，給我轉學到縣實驗初中讀書，就借住在他們家。毫無心理準備的我除了接受還能怎樣？
　　 小姑在縣實驗初中教數(shù)學。周一，我硬著頭皮跟她到了新學校，進了新班級，見到了新老師和新同學。那時已經是九月下旬，新同學們都開學三個星期了，我除了自己在家翻過幾天語數(shù)課本，別的啥也沒學。進教室第一節(jié)課就是英語，上課伊始即是聽寫，我完全是兩眼一抹黑。第二天，第一節(jié)課是語文，單元考試，我憑在家好奇時翻了語文課本的那點底子，居然考了97分。每天課間，英語老師都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給我補習英語，經過的人跟看把戲一樣看我，指指點點著；語文老師和歷史老師一看到我就搖頭嘆氣，念叨著：“前面的課你都沒上，怎么跟得上哦？”班上的同學也笑話我，他們住在縣城里，我來自下面鎮(zhèn)上，在他們眼里，我是鄉(xiāng)下人，無論是說話還是穿著，都透著土得掉渣的味兒。至今仍記得那個長得白白凈凈、有雙狐媚細眼的女同桌，一把抓起我的英語課本，指著我在英語單詞下面批的漢語諧音，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興奮地嚷道：“快來看那快來看，not是駱駝呢……”然后在全班同學面前笑得花枝亂顫，我卻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那個時候，我是恨圍在周圍的這些所謂城里人的，也是恨不打商量就以都是為我好的理由給我貿然轉學的父親的。小學六年，我門門課優(yōu)秀，當了六年的學習委員兼語文數(shù)學科代表；我是學校廣播室的播音員，時不時地還主持學校大型活動；我在全鎮(zhèn)的數(shù)學競賽中獲得第一名；小學畢業(yè)考試在郵電所對面張貼了紅榜，全鎮(zhèn)的考生中，我位居榜首；我還作為鎮(zhèn)里的學生代表參加了縣里的“少代會”……那些年，我拿的獎狀貼滿了墻，獎的鉛筆、作業(yè)本、筆記本等成堆，獲得的各種榮譽稱號我自己都記不清。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我就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學霸”一枚，何曾受過如此的屈辱和戲弄？
　　 我是一個早熟的孩子，所有這些，在當年我從沒有跟父親、小姑他們提過。面對屈辱，我選擇了另外的回擊方式。也因為那些屈辱，我異常敏感，對拖煤卡車司機的過激反應，當是敏感之一吧。
　　 氣沖沖地離開渡口之后，父親和我用自己的雙腳丈量著回家的路。路上行人稀少，偶有扛著鋤頭或是牽著牛的農人經過。我是鐵定了要靠自己的雙腳走回去的，故而，父親和我一樣，不再關注間或經過的車輛。一路陪伴我們的，是一路芬芳。公路邊全是高聳、挺拔的洋槐樹，隔一段距離一棵。正是槐花飄香的季節(jié)，一棵棵洋槐樹幾乎都看不到葉子，全是密密匝匝的槐花，它們你擠著我我依著你，熱熱鬧鬧地開著，熱熱鬧鬧地香著，又熱熱鬧鬧地孕育著甜蜜的心事。純粹被乳白和馨香包裹的洋槐樹，沿著公路線綿延開去，宛如給公路鑲嵌的花邊，整整十七八公里，想想，光是想想，得多壯觀??！漸漸，屈辱和憤怒都變得輕了。
　　 天色越發(fā)昏暗。山巒、樹木和原野，影影綽綽起來，公路反而顯得亮了，就像一根曲折盤旋的灰?guī)ё?。山風習習，夾帶著槐花甜絲絲的香氣，香氣便似微涼的小手，一下一下地撫摸中，所有的不快都煙消云散了。天地突然變得寥廓，在天地之間行走的，好似就剩下父親和我，我們的腳步聲是那樣清晰，又是那樣從容。有馨香指引，沿著路不停地走下去就是，家就在不遠的遠方，早一點到晚一點歸，家都還是一樣的家，又有什么關系？
　　 那天晚上直到九點鐘，父親和我才回家，沒覺著有多累有多餓，我們的突然出現(xiàn)，反倒把母親嚇了一大跳。
　　 初中畢業(yè)前的三月，學校組織我們植樹，地點在學校旁邊的坡溝里。那個坡溝從來都是干溝，在我的印象中，它實際上是學校的垃圾場。每天上學，我都要從那個坡溝過。似乎起初垃圾也沒有那么多，日積月累，垃圾幾乎都填滿了溝壑，長長的一段坡溝就像一個傻女人，臟兮兮不說，還把自己涂得花花綠綠的。大風天氣，紙片、塑料袋啥的便如沒頭沒腦的鳥兒到處亂竄。而到了炎熱的夏季，蒼蠅嚶嚶嚶，以惡心人的綠頭蒼蠅居多，難聞的臭味就是妖冶的毒蛇，無所不入，從那兒經過從來都是掩著口鼻以百米沖刺的速度逃離。
　　 不知道學校領導是怎么下定決心要整治這個垃圾場了，工人忙忙碌碌，大拖車來來去去，三下五除二，幾天的時間，山樣的垃圾居然都給拖走了，只是那臭味仿佛生了根，揮之不去。
　　 植樹節(jié)前后，學校要我們在坡溝沿途種樹。坡溝土地貧瘠，又常年被各種垃圾捂著，能種什么樣的樹？學校發(fā)給我們的樹苗是洋槐，我們習慣叫刺槐。說是樹苗，其實不過是一截截長了須根的干枝，有的上面還有刺，稍不小心就會戳到手。大家在站都有些站不穩(wěn)的坡溝上，隨意用鋤頭挖了些坑，就把一截截刺槐給插了進去。
　　 老師說刺槐皮實，生命力強，不用擔心它們不能成活。我艱難地在坡上種著刺槐，回味著老師的話，突然覺得拿在手里的刺槐苗既是刺槐苗，又不是刺槐苗，它們，似乎就是我自己。我在槐花飄香的季節(jié)以一種傻傻的方式回擊了拖煤的卡車司機，我在城關同學們屈辱的包圍里，把自己陷進了學習中，初一上學期期中考試即以高出第二名二十幾分的成績獲得年級第一名，其后的大型考試，我從沒下過年級前兩名。
　　 面對屈辱，最好的方式是背水一戰(zhàn)，絕地逢生。那些橫七豎八插著的刺槐干枝，在土壤都是惡臭的坡溝上長出了嫩枝和羽葉。中考，我放棄保送機會，還是順利考上了縣重點高中。
　　 光陰荏苒。幾十年過去了，大壩蓄水之后，不知道當年栽下的那些刺槐有沒有做了“水下鬼”。我的心里似乎扎了一根刺槐的刺，常常在想，如若當年我沒有轉學，我的性格是不是另一個樣子？我的人生是不是另一個樣子？
　　 無從得知。反正，對于食槐花，我是沒有興趣的。陪父親母親晨走，從洋槐樹下經過，母親說采的槐花還有部分凍在冰箱里，另一部分煎了餅子，“煎倒是好煎，甜絲絲的，不好吃?！蔽也粣厶鹗?，想來我也是不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