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芳華】 陌上行 (征文小說)
周琦怎么也沒想到,堤上一行會讓他脫胎換骨。
堤上,是周琦母親的故里,外祖父母下世后,他和母親也就很少回去探望。
周琦的記憶里,那是一個有夢的村落,幾十戶人家零星撒落在一截涸河堤上,大片大片的柳樹林子里飄著蟬鳴,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在織絹奶奶的桑園里討繭、繡球兒。
周琦就是憑這些記憶來到了堤口,再由堤口走進了織絹奶奶的桑林。
桑林深處還是那幢白色的小屋,白色的繭棚,小屋前還是那兩棵高大的合歡樹。合歡樹碩大的粉色絨冠,讓周琦眼前浮出一群光屁股。
光屁股們在織絹奶奶的林子里捉蟬摘桑葚兒,累了乏了,就跑到織絹奶奶小屋前誆油炸蟬蛹。先有一個猴精哧溜溜爬上合歡樹摘花,織絹奶奶顛著一雙小腳,拿一根竹竿來到樹下,佯裝生氣地說:“快下來,不下就捅你屁眼。”猴精兒嘿嘿一笑:“不下不下就不下。”織絹奶奶撂下竹竿,進屋端出一盤油炸蟬蛹,招呼樹下的孩子:“來來來,奶奶給你們好吃的?!焙锞珒阂姇r機已到,哧溜溜下了樹,香蹦蹦的炸蠶蛹就這樣誆進了肚子。
周琦是織絹奶奶的貴客,是唯一一個獨享一盤蠶蛹的光屁股。
織絹奶奶還健在吧?應(yīng)該在的。她老人家和善勤勞,必會高壽。
周琦繞過合歡樹,走到小屋門口。屋門敞著,周琦敲了敲門框,喊了幾聲織絹奶奶,沒人回應(yīng)。周琦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依然沒有看到織絹奶奶的身影。林子里很靜,時斷時續(xù)地飄著蟬鳴。
周琦遺憾地搖搖頭,折身準備離去。忽然,他怔住了,一位提著繭簍的姑娘出現(xiàn)在眼前。
姑娘白裙杏衫,挽著發(fā)髻,粉嘟嘟嬌俏俏的臉上蒙著細細的汗珠。周琦的心怦然一動。
姑娘看了看周琦,沒表現(xiàn)出驚訝,也沒有打什么招呼,徑直進繭棚卸去繭簍。
周琦跟過去,主動招呼:“你好!”
姑娘再次看看周琦,沒有任何反應(yīng)。
聾子?啞巴?周琦疑惑地皺了皺眉。
合歡樹東側(cè)有個小水池,池邊放著幾盆碗蓮。池水清亮透澈。姑娘在池里洗了手,順勢取下晾繩上的白毛巾。
周琦印象里沒有這么一位絕美的女孩子。外婆告訴他,織絹奶奶祖籍南方,早年隨家人逃荒來到堤上,在干涸的河床開了一片荒,種了上千棵桑樹,做起蠶桑營生??椊伳棠桃恢蔽醇蓿震B(yǎng)過一兒一女。養(yǎng)女嫁人,養(yǎng)子服役,周琦一個都沒見過。
“你是織絹奶奶的孫女把?她老人家沒在林子里嗎?”周琦試探。
姑娘冷冷地看看他,轉(zhuǎn)身進屋。
周琦不免幾分尷尬,想立刻離開,又為看不到織絹奶奶心有不甘。
周琦木木地站了一會兒,姑娘出來了。
姑娘端著一團箕切好的西瓜,這讓頂著大太陽徒步走了三里地,早就口干舌燥的周琦感動得差點兒就要撲上去。
姑娘將團箕兒放在水池邊的石桌上,隨后又拿出兩個馬扎,分放在石桌兩旁,看了看周琦,自先坐下。
周琦暗自叫妙,學著姑娘的樣子在水池里洗手,取過姑娘用的毛巾擦拭。毛巾散發(fā)著悠悠香氣,似荷香又似菊香。周琦下意識地翕翕鼻孔,沖天打了一個響榧,然后兩肩一聳,毫不客氣地拿起一塊西瓜,坐在了姑娘對面。
眨眼,一塊西瓜只剩下瓜皮。周琦嘿嘿一笑:“不好意思,”伸手又拿起一塊。拿起第三塊時,周琦意識到該表示點什么,將西瓜遞向姑娘,“借花獻佛。”
姑娘沒有接,冷冷地看著他,一雙烏黑的眸子嫵媚、深沉。周琦訕然笑笑,收回手。
“你家的桑林?”周琦尋找話題。
姑娘點點頭。
“堤上人你都認識?”
姑娘沒做任何表示。
“楊大山認識啵?”
姑娘顯然被觸了一下,嘴角急速動了動。
很快,團箕里的西瓜被周琦解決干凈。周琦拿起紙巾拭拭嘴,起身在水池里洗了手,再次取過毛巾,貪婪地吮了吮那似荷香又似菊香。
“謝了呵!”周琦放好毛巾,從包里掏出一張百元鈔,往石桌上一丟。
姑娘騰地站了起來,嘴角劇烈地抖動,憤怒地盯了周琦一陣,轉(zhuǎn)身離去。
姑娘繞過小屋,在周琦的視線消失。
我真渾!周琦意識到剛才的舉動褻瀆了姑娘,沖自己的腦門給了兩掌。
大約十分鐘光景,姑娘又出現(xiàn)了,一手提著一個繭簍,周琦立刻迎上去接,姑娘沒拒絕也沒致謝,折身走開。
周琦知道林子里還會有不少這樣的繭簍,以前,他幫織絹奶奶提過。
周琦不動聲色地跟在姑娘身后。姑娘一手提一個,他一手提兩個。
幾十個繭簍很快進了繭棚,周琦臉上浸出一層汗珠。姑娘取下晾繩上的毛巾遞給周琦后,走向小屋。周琦立在門口,不知是進還是不進。
躊躇間,頓覺眼前一陣昏暗,周琦抬頭看了看天,日頭已經(jīng)被厚厚的云層淹沒。
前天,周琦通過了省屬某機關(guān)的公務(wù)員面試,老媽一激動,讓周琦陪著回堤上拜祖。周琦在網(wǎng)上訂了兩張火車票,臨上車,他接到了在氣象臺工作的老爸的電話。老爸說,堤上一帶最近會有特大暴雨,讓他們立刻退票。
周琦胸一挺:“爸,您兒子已經(jīng)是堂堂的公務(wù)員了,一點風雨經(jīng)不住,以后還怎么在官場上混?”周琦堅決不退票。
老爸急了:“你小子退不退我不管,你老媽必須退。堤上空氣潮濕,再遇上連雨天,你老媽的關(guān)節(jié)炎吃不消。你老媽癱在了床上,誰伺候?還不是你老子我?”
老爸疼老婆,周琦何嘗不疼老媽。但老爸的話實在不中聽,反駁道:“行啦,你不就是怕我老媽一旦腿腳不便沒人給你洗衣做飯,打什么疼老婆的旗號!”
說歸說,周琦還是退了老媽的車票。
六月天,大雨說來就來。一個落地響雷過后,頭頂水聲四起。周琦知道,去村里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怎么辦?暫時進屋避一下?周琦站在小屋門口,向里面看了看,希望姑娘能招呼一聲。
咔嚓,又一個落地響雷,緊接著,銅錢般的雨點砸了下來。
甭管啦,保命要緊!周琦心一橫,冒然闖進小屋。
屋里彌漫著誘人的飯香,姑娘已經(jīng)把飯擺在了桌上。一碟菊葉,一碟炸荷,一盤蛋羹,一盤油炸蠶蛹。
周琦肚里灌滿西瓜,食欲并不大,但看到白中泛金的荷花瓣,紅燦燦的蠶蛹,綠瑩瑩的菊葉,不由得垂涎三尺。
沒用姑娘請讓,周琦便坐在了飯桌旁。
記憶中的小屋并不陌生,溫馨的氣息里織絹奶奶和善的音容盈盈在目。淡青色地兒的白格子頂棚,小巧木床上藕色的撒滿百合花的蠶絲被罩,窗前桌上的一瓶幽蘭,無不昭示著織絹奶奶沒有走遠。
姑娘遞過筷子。
周琦先自夾了一片菊葉。
姑娘沒有動筷,看著周琦。
周琦訕然笑笑,將一片荷花瓣遞向姑娘。
姑娘沒接,自己夾起一片。
吃罷飯,周琦把馬扎挪到門口,望著門外濺起的雨花。姑娘默默地坐在床沿,眸光凝向窗外。周琦不時拿眼角的余光脧姑娘。姑娘始終沒有回眸看他一眼。
周琦有種被冷落的不爽。姑娘太美太冷,美得讓他心顫,冷得讓他窒息。
屋外,雨打著桑林。啪啪的雨聲讓周琦想入非非,他懷疑眼前的美人是不是健全,甚至懷疑她是不是遇到了田螺姑娘之類。隱隱約約,周琦感到膀胱不大受用。他知道是西瓜開始作祟。雨下得猛緊,周琦急速地在屋里掃視,沒有尋到可以遮雨的工具,向姑娘索要,嘴張了幾張還是把話咽回肚里。
周琦盼著雨趕緊停下或者小一些。
雨并沒有讓周琦如愿,依舊沒有停或者小的意思。周琦開始不安。膀胱的忍耐有限,周琦真的憋不住了,起來坐下,坐下起來,反反復復。
刷拉,小屋被一道繡滿翠竹的蠶絲幔子分作兩部分,姑娘看不見了。
周琦釋然,立在了門口。
整個桑林都在奏樂,分不出哪是周琦膀胱的韻律。望著滿天的水霧,周琦啞然失笑。
排去急的周琦頓覺神清氣爽,他灑灑脫脫地伸了伸腰身,整整衣冠,想好了一肚子要跟姑娘溝通的話題,周琦咳咳桑,昭示已經(jīng)完事。
幔子瞬間收起,姑娘依然坐在床沿凝向窗外。周琦一百度的心陡然降到冰點,準備好的一肚子話題也陡然冰封。
周琦繼續(xù)坐回馬扎。
啞女!周琦惱怒地沖著雨天暗道,卻依舊不甘心地拿眼角乜姑娘。
姑娘側(cè)著身,睫毛修長,下頜俏麗,一頭烏發(fā)似行云流水,垂及腰際。
真的是啞女嗎?桑林里的姑娘讓周琦頭脹。
突然,姑娘動了動頭,顯然被什么東西震了一下。
有人?周琦立刻起身,大膽地走近姑娘,順著姑娘的視線望向窗外。
不遠處,有幾座墳塋,墳塋一旁搭著一個木棚,一條迤邐的小路從墳塋伸到窗下。周琦仔細看窗,才知道這不是窗,而是一扇刷著白色乳膠漆的小鐵門。
太有玄機了!周琦好奇心被吊起,伸手就去拽拉手,姑娘一把將他的手按在了桌上。姑娘有些驚慌,驚慌中飽含著幾分不容侵犯的自衛(wèi)。
周琦笑了,下意識地用另一只手壓在了姑娘的手背上。
周琦以為姑娘一定惶恐地將手抽開。但是,他想錯了。姑娘轉(zhuǎn)過頭,星眸冷戾地逼視著他。周琦忽然感到被按在桌面上的手似有千金重量,他不由打起冷噤,識趣地將手抽開,坐回馬扎。
沉默!
還是沉默!
周琦受不了這種壓抑,厚著臉皮試探:“這里就你一人?”
姑娘似乎沒有聽到。
“織絹奶奶身體還好吧?”
姑娘仍似乎沒有聽到。
周琦灰心了,自嘲地笑笑,目光別向霧蒙蒙的水天。
陰雨天,夜來得早,周琦感到了夜的氣息。
遠處,水聲汩汩。
周琦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雨下了近乎三個小時,老天爺還在氣頭上,忽而一個響雷,忽而一陣疾風。
夜要在這小屋里過嗎?陪著一位絕美姑娘過夜,對周琦這樣的單身男來說應(yīng)該是多么美妙的事??墒?,周琦卻苦苦一笑,他知道,桑林里的美麗姑娘不是他想象中的農(nóng)家女。
女子太神奇,太邪乎!
暮色一步步挨近,周琦坐在門口,頭倚著門框,漸漸地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了。
恍惚中,周琦聞得那似荷香又似菊香從頸項陣陣襲入鼻孔,眼前似有一片光明。他努力睜了睜眼,桌上燃著一支蠟燭,再看自己,竟然躺在撒滿百合花的床上。
雨早經(jīng)停了,柔和清麗的月光沐浴著整個桑林,溫馨的風攜著雨后的氣息,伴著蟬兒的陣陣戀歌,飄進屋里。
姑娘呢?周琦坐了起來。
“哎……”周琦喊,很輕。
沒回應(yīng)。
“哎……”
仍沒有回應(yīng)。
周琦下了床,悄悄走出小屋。
姑娘坐在石桌前的馬扎上,頭倚著合歡樹。
周琦悄沒聲地走過去。
姑娘睡著了,修長的睫毛撲在臉上,嘴葉微微翹著,嫵媚動人。周琦看著,禁不住俯下身,想在那好看的嘴葉上輕吻一下,終沒有那個膽量。
姑娘睡得很沉。
周琦一只手緩緩托住姑娘的頭,一只手慢慢托住姑娘的腰,稍一用力,姑娘便離開馬扎,靠在他懷里。
生怕驚醒姑娘,周琦一步一步挨到床前。
周琦將姑娘輕輕放下,靜靜地看著,欣賞著。
幽幽的燭光映著姑娘迷人的面孔。
剛才的一松一放,姑娘領(lǐng)口的兩個衣扣開了,半截酥胸裸在周琦眼下,隆起的部位勻勻起伏。周琦又聞到那似荷香又似菊香。一陣躁動讓周琦站立不穩(wěn),他顫抖著伏下頭,貪婪地吮吸著姑娘周身的氣息。似荷香又似菊香中添了絲絲縷縷的奶腥味兒。周琦的頭在漲,渾身如烈火炙烤,雙手顫顫巍巍伸向那散發(fā)著奶腥味兒的地界。就在這時,姑娘動了動,周琦驚得立馬抽回手,賊一樣逃離小屋。
蟬兒唱累了,抱著枝葉歇了。桑林安謐地沉入睡夢。合歡的樹冠壓得很低,周琦伸手折下一枝蓄滿雨水的花朵,月光下,瑩瑩爍爍。細碎的葉片緊緊裹抱著,合攏著,綢繆繾綣。
陡然,一陣狗叫,就在小屋附近,接著,一個高大的影子倏忽一閃。周琦的心跟著一緊。那狗,那人……周琦立刻想到了小木棚。
林子里還有人!
周琦不相信偌大的桑林里只有一個女孩子。
周琦沒敢再回屋,坐在馬扎上,頭靠著合歡樹等天明。
東方露出魚肚白,姑娘起來了,烏發(fā)蓬松,兩腮泛著紅潤。想到昨晚的一幕,周琦的血流倏地加快。
姑娘看看周琦,嘴葉動了動,流露出一種感謝。
感謝什么呢?那差點兒就犯的錯誤嗎?周琦壞壞地想。
姑娘看看天,隨后走開。
“哎……”周琦喊。
姑娘沒回頭。
很快,姑娘消失了。
姑娘的聲音,姑娘的笑容,周琦沒聽到,沒見到,卻似乎全領(lǐng)略到了。
古河堤沙多,雨水滲得快,地面不再泥濘。周琦要告別桑林,告別桑林中的白色小屋。
日頭已經(jīng)樹桿高,姑娘還沒有出現(xiàn),周琦只得不辭而別。
上了堤,桑林就在腳下,漸漸地落在身后。
周琦來到一個斜坡口,這里的路面被雨水沖了一道一人多深的水溝。有一個人挽著褲管,赤在水中,腰貓著,正用泥塊和著桑枝堵豁口。
姑娘!周琦激動地跑過去。
姑娘立在水中。周琦用力扳住姑娘的肩頭,深情地盯著她。
姑娘卻將視線轉(zhuǎn)向不遠處的桑林。
周琦握住姑娘的芊芊細手,這手已經(jīng)被水浸泡的鼓脹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