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誰在敲門(小說)
一
我內(nèi)弟來那天,單位有事,中午我沒回家陪他吃飯。那是內(nèi)弟第一次來我們家,他的到來引起了來房東的注意。房東是一個鰥夫,妻子去世早,一個人住著八十多平方的房子。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在國外,一個在深圳,隔三差五就往他的銀行卡上打一筆錢,而他拿著退休金,根本不缺錢,可他卻把房子租出去,自己蓋了兩間小平房安身。我不明白他把房子租出去到底是為了什么,僅僅是為了每個月九百塊錢的房租?
晚上,我回到家,妻子正坐在那里生悶氣,見我回來也不吭一聲。平時這個時候,只要她在家,早把飯菜做好等我了。我問她怎么了。她說,我受夠了!聲音很大,嚇我一跳。我說,怎么了?誰招惹你了?妻子說,那個老徐太不像話了!小波剛走,他就來盤問我小波是我什么人。我說是我弟弟,可老徐不信,還說你弟弟,你們長得一點都不像啊。你說這個老徐是不是太過分了?我點點頭。老徐實在過分,我們租他的房子,簽了合同,交了一年的租金,可他對我們總是疑神疑鬼,只要家里來個人,他都要問問誰來了。弄得不僅我妻子煩,我也煩,好像我們在從事非法活動似的。妻子說,我們搬走,另找房子去!我安慰妻子,說老徐那么做沒什么惡意,人年紀大了就那樣,不要和他太計較。妻子怨懟地看我一眼,淚水下來了。我說去找老徐談談,妻子阻止了我,說算了,再等一年我們就住上新房子了。
我們是在一個熟人的介紹下認識老徐的,他的房子在市區(qū),雖不算中心,但因為離妻子上班的單位近,我們才決定租下來??捶孔幽翘?,老徐問過我和妻子的工作單位后,又問我們結(jié)婚沒有。妻子說,你要不要看一下我們的結(jié)婚證?想不到妻子的一句玩笑話,老徐卻當真了,說你們要是帶著的話,不妨拿出來讓我看看。當時,妻子還笑著對我說老徐這個人很有意思??催^我們的結(jié)婚證,老徐看一會我,又看一會我妻子,說你們長得不像。我說,當然不像了,我們是夫妻,又不是兄妹,哪會長得像呢?老徐笑笑,說我是說你們沒有夫妻相。聽他那么說,我有些懵,說徐師傅,你會看相吧?老徐搖搖頭,說你們不要嫌我話多,年紀大的人都這樣,時間長了你們就了解我了。
吃過晚飯,我們常去護城河邊散一會步。夏天,屋里熱,為了還貸款,我們連空調(diào)都舍不得買,而老徐的房子通風又不好,呆在屋里,就像跟住進了蒸籠。妻子怕熱,不像我,天一熱,大汗淋淋,再沖個涼水澡,還能對付過去。她呢,再熱也不出汗,一張臉紅彤彤的。汗排不出來,就容易中暑。可她情愿中暑也不提買空調(diào)的事,我知道她那么做是為了省兩個錢。為了防止她中暑,我常拿了蒲扇給她扇,但扇的風也是熱的。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熬過這個漫長的夏天。
我問妻子還要不要出去散步,她說不想去。天熱,這個時候睡覺還有點早,再說也睡不著。我拿了蒲扇,妻子卻說,我們還是出去走一走吧。
老徐躺在樓下的躺椅上,看上去好像睡著了。在我們從他身旁經(jīng)過時,他突然說了聲,散步去啊。我點點頭,不想理他。老徐坐起來,看看我們,又躺下了。妻子說,這個老徐,好像在監(jiān)視我們。我說,我們有什么好監(jiān)視的,他那是閑得無聊。
真讓人受不來了!妻子說,這個老徐,該給他找個老伴,那樣他就不無聊了。
妻子這么說,我倒想起來了,我們單位還真的有個女的,只是年齡比老徐小十多歲。我們叫他王姐,帶著個女兒,如今她的女兒已上大學。王姐的丈夫因病去世,死時他們的女兒才上小學。王姐四十多歲,在單位少言寡語,能夠和她說上話的人不多。我把我的意思告訴了妻子,她說王姐的女兒上大學正需要錢,把她介紹給老徐,老徐可以幫扶她的。這是難得的好事。我覺得也是好事,只是不知道怎么開口對王姐說。
你說老徐還想不想女人?散步回來的路上,妻子說。
我說,老徐還不到六十,我覺得他會想的。
妻子說,你到了六十還想吧?
我說,想什么?
妻子說,還有什么,男女之事啊。
我說,也許會想。
妻子說,所以還是老夫少妻好。
我說,是??!你比我小是對的。
回來了!是老徐,他還坐在躺椅上,冷不丁地說。
我和妻子同時被嚇了一跳。
老徐說,天真熱,這天是越來越熱了。
我不想理他,牽了妻子的手,說是??!
回到家,妻子說,這個老徐怎么這樣啊!嚇死我了,你看我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真不能再待下去了,這樣下去,我會被他嚇出病來的。
其實,老徐的長相一點都不兇,他慈眉善目的,但他的一些舉動卻讓人匪夷所思。對他,我覺得還是敬而遠之的好。那些日子里,我和妻子談得最多的除了房子,再就是這個老徐了。
天已到下半夜,老徐還躺在那張連椅上。妻子從衛(wèi)生間回來,對我說,老徐怎么還不睡?也不怕蚊子咬他。我說,人年紀大了,覺就少了。下半夜,天稍稍好了些,已不那么熱了。我說,睡覺吧,明天我們還得上班呢??善拮铀恢?,她睡不著就要我陪她說話。
你說老徐一個人,都整天在想什么呢?妻子說。
我說,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
妻子說,明天你上班問問王姐。
我說,問什么?
妻子說,把她介紹給老徐啊。
我嗯了一聲,睡意襲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二
在別人的監(jiān)視下生活是一件非常令人惱火的事,而老徐像從中找到了樂趣似的,對我們的監(jiān)視愈演愈烈。一個老男人,整天吃飽了沒事干,這對他來說倒是個消磨時間的好辦法。他甚至盯我妻子的梢,這讓我不得不警覺起來,擔心他對我妻子圖謀不軌。從我發(fā)現(xiàn)他盯梢那天開始,我?guī)缀跆焯旖铀推拮由舷掳?。我們還有一年多才能住進新房子,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我覺得必須得給老徐找個女人,妻子也一個勁地催我,叫我把王姐介紹給老徐。我說,這個不能操之過急,等哪天我和王姐說到找對象的事,我會問她的。
王姐在單位做出納工作,平時不忙的時候,喜歡抱著本書看。那天,我到收發(fā)室拿報紙,看到有她一封信,是她女兒寄來的。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就拿了信,親自給她送過去。王姐說了聲謝謝,繼續(xù)看她的書。我說,王姐,你女兒上的大學不錯,還是一類大學呢。王姐笑笑。我又說,你女兒學的是什么專業(yè)啊。王姐放下手中的書,說財會專業(yè)。我說,財會這個專業(yè)很好。
王姐并不是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女人,在談到她的女兒時,她的興致還是挺高的。從交談中我得知她還從事推銷化妝品的生意。為了博得她的好感,我問她推銷的是什么化妝品。她說她做的是一個叫熊津的韓國品牌。
你妻子用的是什么化妝品?她說。
我說,沒有固定的牌子。
她說,熊津很不錯的,你可以叫你妻子試試。
我狠了狠心,給妻子買了一套,五百多塊錢。妻子心疼得直咂舌,說這個月我們喝西北風了。我說,喝就喝吧。有西北風喝也不錯。
過了兩天,王姐問我效果怎么樣。我說很好。王姐說,你妻子要是有時間,也可以推銷化妝品的。這個牌子賣得不錯。
在單位,王姐是一個寡言少語,近乎木訥的女人。想不到出了單位的門,她卻從事著推銷化妝品的生意?;氐郊遥覇柶拮?,愿不愿推銷化妝品。妻子說,你看我行嗎?我說,王姐都行,你當然也行。妻子說,人都有兩面性。我說,我們試試,如果賣不出去,你可以留著自己用。妻子說,我要你把她介紹給老徐,你倒好拉我去推銷化妝品。
過了兩天,我從內(nèi)弟那里拿了七千塊錢,和妻子去了王姐家。王姐的生意做得還不錯,每個月賺兩三千不成問題。王姐的口才,讓我刮目相看,與我印象中的那個王姐簡直判若兩人。妻子被她說得熱血沸騰,回到家半夜沒睡著。我也很興奮,因為王姐答應要和老徐見一面。王姐把化妝品推銷給我們,我們把她推銷給老徐,這種推銷應該算是公平的。現(xiàn)在王姐答應了,接下來得由我去做老徐的工作了。其實,老徐這個人,怎么說呢,除了行為有點詭異,他人還是不錯的。首先是身體健康,不像其他的那些老人,喜歡扎堆,對現(xiàn)實大加褒貶,滿嘴牢騷,橫加指責當下的社會風氣。老徐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唯一的一點壞處是他的好奇心異于常人。
那天,我和老徐打了個招呼,掏出煙來請他抽。
老徐說,抽我的,抽我的。
我說,徐師傅,您老是長輩,哪能抽您的。
老徐說,煙酒不分家,抽誰的都一樣。
我只好接過老徐遞過的煙,然后把他叼在嘴上的煙點上火。老徐抽的是美國煙,他兒子帶回家的。過去我和老徐見面也就是打個招呼,極少坐下來聊天,所以我覺得這事應該循序漸進,等過兩天再提給他介紹對象的事也不遲。老徐吐出一口煙,看著我,不說話,把我看得心里虛虛的,好像我做了虧心事似的。
回到家,妻子迫不及待地問我怎么樣。我說,還沒切入正題呢。
妻子說,我們這樣做是不是有點那個。
我說,什么那個?他們要是真的成了,說明人家有緣分呢。我們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妻子說,但愿如此吧。
我說,這樣很好啊,兩全其美。
妻子的化妝品賣得還可以,她的客戶都是我們的親戚。錢真是個好東西,別管賺的是誰的錢,只要進了我們的口袋,就是我們的了。妻子說,想不到我還做起了生意,這樣下去你說我會不會變得唯利是圖,認錢不認人了?我說,賺錢是一件高尚的事,只要不違法。妻子說,我一個教師。真的想不到會干這事。我說,教師怎么了?教師喜歡錢也沒有錯啊。我們都是俗人,不要把自己想得過于清高了。
你說老徐會同意嗎?妻子說。
我說,會吧。
妻子說,有時間你再和老徐談談。
三
推銷化妝品不僅要能說,還要臉皮厚,而且十分辛苦。妻子一般用課余時間及休息的時候出門推銷她的化妝品,一天跑下來,口干舌燥,累得腳都疼。我說要是吃不消,那咱們就別干了,可她說辛苦就辛苦點好了,干什么都不容易。妻子比我小六歲,在他們學校還算出眾,只是為了還貸款,近來疏于打扮,看上去有點老氣橫秋。她出門做生意,正好我可以在家靜下心來寫點東西給小報小刊,賺兩個零花錢??粗约旱呐孙L塵仆仆地奔波,我于心不忍,只好力所能及,做點自己能做的事。我喜歡寫作,卻不曾立志當作家。妻子經(jīng)常打趣我,說我是燕雀,胸無鴻鵠之志。我說我本來就是燕雀。妻子說,寫個長篇小說吧,說不定哪天你一不小心成名了,到那時我們不僅把貸款還上了,車也買了。妻子把我說得熱血沸騰,血脈賁張,但過后我冷靜下來,照舊去寫自己的豆腐塊。我這人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有自知之明,所以我不會幻想自己某一天寫出一部《哈利波特》,一時洛陽紙貴,賺個盆滿缽滿。在妻子躊躇滿志,業(yè)績蒸蒸日上的時候,學校的領導突然找她談話了。
肯定有人打我的小報告!那天,妻子從學?;貋?,憤憤地說。
誰會那么做呢?妻子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是誰來。妻子不是那種搬弄是非的人,在學校她的人緣很好,也許打小報告的人不是學校的人。
我說,就是你知道打小報告的人是誰又能怎樣,你不會和人家吵一架吧。
妻子說,我只是想知道是誰。
我說,人心隔肚皮,你對人家好,不見得人家就以同樣的心對你。
妻子嘆口氣,飯也不想吃。我剛賺了一筆稿費,是一篇散文獲了一個晚報的征文獎,于是我提出出去吃。妻子說,你買點現(xiàn)成的,我們在家吃吧。
我出門,來到樓下,正坐在躺椅上的老徐叫了我一聲。我問他是不是有事。老徐掏出煙來,說抽煙,抽煙。我點上他給的煙,問他吃飯沒有。
他嗯一聲,說吃了。
我說,徐師傅,您自己做,也夠麻煩的。
老徐笑笑,說人生在世,吃穿二事,麻煩什么。
我點點頭。
老徐突然坐起來,向我探過頭,小聲地說,你妻子最近很忙啊,早出晚歸的。
我不置可否。
老徐又說,你妻子比過去喜歡打扮了。
這個老徐觀察得倒聽仔細。我不想和他啰嗦,想走,他卻說,你以后要留心點。
我說,徐師傅,留心什么?您老把我說糊涂了。
老徐秘而不宣地笑笑,說你忙你的去,有時間我們再聊。
這個老徐真的討人嫌,我被他說得有點心煩。你不是想和我聊聊嗎,那我們就聊聊。我掏出煙,給了他一根,看他點上后,說徐師傅,您老一個人過,就沒再想找一個老伴。年紀大了,萬一有個感冒發(fā)燒的,也好有個人照顧。也許是我的話說得突兀,老徐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他才說,你的意思是我得找個老伴了?我點點頭,說徐師傅,我們單位有個女的,丈夫死得早,女兒在外地上大學,您老要是有意思,我可以給您介紹一下。老徐看著我,不說話,一副好像在思考問題的樣子。
我買飯回來,老徐還坐在那里發(fā)呆。我本想和他打個招呼,看他對我視若無物的樣子,就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去了。
妻子心煩,胃口不好,只吃了一點就說吃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