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要吃紅燒肉！
　　 肉小下學(xué)一進(jìn)大門院就朝正在茅草棚下生火做飯的拐五嚷叫。
　　 你個饞嘴貓，也不看甚時候，這個年月，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還要吃紅燒肉。我看你小子還想摘天上的星星了，是不是？
　　 拐五的婆姨是個日本女人，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人們把對鬼子的仇恨轉(zhuǎn)嫁到她身上，一些愣頭青借著開批斗會一頓狠打，動了胎氣，結(jié)果早產(chǎn)，他婆姨只看了一眼好不容易生出來的肉小子，就走上了不歸路，留下拐五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抓屎弄尿把他撫養(yǎng)大。在生活困難時期，這孩子竟然提出了要吃紅燒肉，真是欠收拾了。
　　 肉小把綠帆布書包往鍋臺上一扔，蹲下來往灶火里加柴，嘴里還嘟囔著，憑什么她可以吃紅燒肉，就不給我？聲音很小，也含混不清。
　　 拐五停下了鍋鏟，你說甚了？誰家在吃紅燒肉？拐五不相信，這樣的日子，誰家不是過得緊巴巴的，哪有閑錢買肉吃？就像肉小，要吃塊肉還得逮老鼠，可這年景，老鼠也餓死了，不好找。肉小只能窩在鋪著稈草的炕上睡覺，睡覺也解決不了肚子的問題，還是被餓醒了，他就溜到外面找吃的，更多的是上樹。春季就找榆錢槐花香椿芽，到了夏秋好說，挖點野菜河里逮只青蛙就可以充饑，冬天最難受，又冷又餓，山坡上的醋栗早被人吃光了，他就喜歡躺在山坡上曬太陽，暖烘烘的，就忘了饑餓。可是，張校長家的炊煙勾起了他的食欲。
　　 校長姨就在吃紅燒肉。肉小拿燒火棍撥弄著火苗，火苗一跳一跳的。
　　 誰？你說誰吃紅燒肉？拐五揭鍋蓋的手被鍋里呵起的熱氣燙了一下。
　　 校長姨！肉小依舊一口咬定。
　　 你小子別胡說八道，你桂花姨那可是根正苗紅。解放前，她丈夫是民兵英雄，可惜被鬼子打死了。她忍著喪夫之痛，走出咱山溝溝，到大世面上闖蕩了幾年，掙了兩錢。這不解放了，她放著大城市里好好的生活不過，回到咱窮山溝，拿出所有的積蓄，修建了學(xué)校。虧她這幾年在外頭還學(xué)了點文化，招聘了教師，要不然的話，你們這些臭小子到哪里認(rèn)字去？不知恩圖報也就算了，還在這兒胡說八道，看老子不扯爛你的嘴！
　　 拐五和桂花青梅竹馬長大，就是拐五娘有點嫌棄桂花家窮，這事一拖，結(jié)果就是一輩子的遺憾。
　　 解放后，張桂花回來了，要辦學(xué)校，拐五沒少幫忙。他覺得桂花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善良，只是眼神里總有一汪讓人捉摸不透的渾水。那時候，拐五的日本婆姨還在世，他也不想多揣摩人家其他女人的心思。后來，婆姨沒了，他恨那些愣頭青，尤其是肉小啼哭的時候，他干著急沒辦法，這時候，他就在自己的家里喊天罵地，罵那些沒有人性的東西。有人敲門，他抱著哇哇大哭的肉小，趿拉著大張嘴的布鞋開了門，是桂花。她端著冒著熱氣的小米粥，用小勺一點一點喂到肉小嘴里，肉小吧嗒著嘴吮吸，慢慢停止了哭泣。拐五局促得直搓手，桂花輕輕對著小勺呵著氣，有股莫名的香味刺激著拐五的神經(jīng)，原始的沖動讓他差點不能自已。他就說，桂花，趁你在，我去挑擔(dān)水。被山溝里的冷風(fēng)一吹，他的心思就掛在了山洼里的核桃樹上，核桃樹下是他日本婆姨美智子的墳，冷冷清清，一只烏鴉突然發(fā)出一聲呻吟，滾落到地塄下，他似乎看見一條斑斕的長蛇鉆進(jìn)了美智子的墳堆。
　　 他被激怒了。
　　 他扔下水桶接連跳下幾道土塄，圍著墳堆轉(zhuǎn)了幾圈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洞口。是自己的眼花了？可地塄下那只逐漸僵硬的烏鴉又是怎么回事？他抱著頭坐在墳堆上真想大哭一場，可是他不能哭，哭聲會給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他也不敢久坐，匆匆拔去墳頭滋生的亂草。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一雙冰涼的眼睛，滿含幽怨。他大叫一聲，就像剛才那只烏鴉，滾下了地塄……
　　 地塄上，一個女人迎風(fēng)站在那里，目光憂郁，很久，直到拐五一聲大叫，才被驚醒。
　　 拐五的手背上像針刺的血窟窿，桂花吸一口吐一口，都是黑血。自從桂花攙扶著拐五回到大門院以后，村子里的長舌婦茶前飯后又多了嚼舌根的話題。桂花不在乎，還是要跑來幫拐五照看肉小。每當(dāng)此時，拐五就發(fā)火，大聲地謾罵，故意把大門敞開了。桂花早把他那點小算盤看透了，依舊給他們爺倆換洗衣服。
　　 村里好事的人就想撮合他們，可是，拐五眼前總有一絲抹不掉的陰影，花花綠綠，令他眼花繚亂，總是看不清。他一直推著，盡管桂花對待肉小像親身兒子。肉小沒上學(xué)前叫她姨，后來，背上書包了，拐五要他改口叫校長，肉小覺得別扭，就叫校長姨。
　　 聽兒子這么一說，不知道為什么，拐五的腦海里突然就浮現(xiàn)出那雙幽怨而毒辣的眼睛。
　　 桂花有紅燒肉怎么舍不得給肉小吃？不可能的事啊。說其他人拐五能相信，因為這幾年，誰家都不富裕，好不容易打打牙祭，總得關(guān)起門來。再說了，別人也不會主動去添雙筷子，山村的人，都那么憨厚。可這事發(fā)生在桂花那兒，就有點蹊蹺。
　　 桂花院子里用玉米桿扎起一道籬笆，里面開滿了各色鮮艷的花，花香陣陣，但掩蓋不了肉的香味。桂花倚在門框上，沒有他希望的笑容，冷冷地看著他，問，你來干什么？
　　 沒，沒什么。就是，就是突然想過來看看你。拐五被她突然一問，有點語無倫次。
　　 桂花“哧”地笑了，像小女孩一般，竟然還有幾分嬌羞，但失去了孩子時的童真。
　　 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就說！桂花顯得很爽朗。
　　 拐五倒不好意思了，吶吶吭吭地說，能讓我進(jìn)屋里坐坐嗎？
　　 你不是常說，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不好嗎？桂花眼角露出一絲喜悅之情，但嘴上還是反唇相譏。
　　 那，那就算了。拐五轉(zhuǎn)身要走，桂花急了，從臺階上撲下來，一頭栽到拐五懷里，兩只拳頭輕輕捶打著他的胸口。拐五想推開她，她卻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
　　 你要這樣子，我就真走了！拐五說。
　　 桂花這才放開了他，眼眶里淚水涌出。
　　 他們一前一后進(jìn)了屋，中堂上掛著一幅四尺整開的山水畫，一看就是名家手筆，拐五祖上是大戶人家，參加抗日的部隊是晉綏軍，在解放戰(zhàn)爭打響前他和美智子逃離軍隊時他已是少校軍官，有點見識。
　　 他還在沉思之中，桂花端過一杯茶，茶香四溢，沁人心脾。再看茶杯，青花團(tuán)鶴圖案，古色古香，韻味十足，沉淀心靈。這茶杯是清末民初的名品，桂花家祖上比較清貧，怎么會有這樣的東西？拐五的疑問寫在了臉上，瞞不過桂花的眼睛。
　　 想什么呢？桂花問。
　　 你從山里出去這幾年干什么啦？桂花聽到拐五這一問，端著的茶杯就是一晃，好半天沒吭聲。
　　 拐五站起身就走，桂花追出來，從身后攔腰抱住了，嚶嚶地哭。
　　 拐五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桂花變了聲調(diào)，你真的這么絕情嗎？
　　 我現(xiàn)在不認(rèn)識你了！拐五聲音很小，但是就像釘子掉在水泥地上，干脆，響亮。
　　 拐五還是走了。
　　 當(dāng)桂花拖著沉重的皮箱走出房門的時候，從門口沖進(jìn)來一伙民兵。
　　 皮箱打開了，金燦燦的金條滾了一地，還有其它珠寶，大家驚呆了，包括拐五。
　　 張校長，走吧！民兵連長很不客氣。這是一個大案件，基干民兵不敢拖延，必須盡快移交公安局。
　　 桂花在街門的臺階上，恨恨地盯著拐五的背影，肉小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大門院的圪臺上，他怎么都不會相信校長姨是大人們嘴里說的特務(wù)。
　　 原來，桂花從村出去以后，急著給丈夫報仇，上了漢奸的當(dāng)，做了人家的姨太太，時間一長，她徹底被漢奸腐蝕了，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她曾經(jīng)借著漢奸的權(quán)勢，倒賣鴉片，賣給老百姓，為日本鬼子籌集軍資，大發(fā)不義之財。她的日子倒是越過越滋潤，可沒想到，日本人要投降了，她知道末日即將來臨了，趁著兵荒馬亂，從那個漢奸家里急匆匆逃走。回來后，修建學(xué)校，當(dāng)上了校長……
　　 當(dāng)民兵連長從公安局回來，告訴拐五這些事的時候，他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鍋里早沒有了火光，他吸得還是那么起勁，能讓她戴罪立功嗎？她要不在了，學(xué)校就散了。
　　 肉小鉆在被窩里，看著昏暗的油燈，燈光一跳一跳的，像天上模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