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芳華】 協(xié)議村官(征文小說)
一
牛笑脫去戎裝,從滇北到魯南老家,一路馬不停蹄。
“牛笑,你小子的那身行頭呢?”老家門口的老槐樹下,幾個玩撲克的叔輩,見牛笑一身休閑從出租車里走出,呼啦圍了上來。
“上交軍庫啦?!迸P﹄p拳合抱,向叔輩們鞠躬作揖,“以后就仰仗老少爺們混日子了。”
“在軍營訓了十年就這么被踹了?”
“嗯,被踹了?!迸P]揮手,進了院。
老爹牛放羊和老妹秀秀早就做好了飯菜等著。
“哥,真的換裝了?”秀秀接過行李箱,上上下下打量著。
“盡廢話。你當真以為我這個做哥哥的舍得讓你守著老爹孤老終生?”牛笑厚著臉皮嘻嘻一笑。
“換了好,早該換了。再不換,咱們老牛家就真的斷香火了?!迸7叛蚓o抽了幾口自卷的紙煙,語氣里透著無奈。
“斷香火?不至于吧?您兒子有那么差勁?”牛笑看看老爹,又看看老妹。
“你不差,錁子差?!毙阈憬拥?。
“毛意思?”牛笑撓撓頭皮,乜著眼。
“毛意思都不懂,看來,你那行頭再不換老牛家真的就絕后了。虧你還交結了五湖四海的戰(zhàn)友,連當前訂婚大形式都不了解。實話跟你說吧,好歹一個女孩子,訂婚禮都要一動不動。”秀秀解釋。
“一動不動?”牛笑眨巴眨巴眼。
“一動是車,不動是房。這年頭,閨女都成寶了,沒個百兒八十萬的甭想娶進門。你說,你老爹我一個放羊的,幾輩子給你攢夠?”一提這事,牛放羊就氣不打一處。
按照鄉(xiāng)俗,男孩子二十左右結婚生子,牛放羊的孫子就該上小學了。眼下甭說孫子,媳婦還不知道在哪個云彩眼里飄著,牛放羊能不急?現(xiàn)下又攤上“一動不動”的興俗,牛放羊就更窩了一肚子火。
“我當什么一動不動,就這事啊。得,誰家閨女想從我牛笑這里弄個一動不動,門兒都沒。吃飯吃飯,再不吃,我胃就縮水了?!迸P呄词诌呎f。
剛吃了幾口,門口玩撲克的叔輩們樂呵呵地擁進屋,在他們的屁股后,還跟著一位小青年。小青年留著平頭,有一張清秀的書生臉,背著一個黑色電腦包,混在叔輩們的隊伍里,就有點兒鶴立雞群。
牛笑不認識這小青年,牛放羊也不認識,爺倆個大眼瞪小眼地怔愣了怔愣,牛笑便下意識地眄視秀秀。秀秀從他的目光里立刻明白了什么,小臉一漲,沖小青年喝問,“你,誰?走錯門了吧?”
小青年急速脧了秀秀一眼,看向牛笑,“你應該就是從部隊轉(zhuǎn)到地方來的牛哥吧?我是鎮(zhèn)黨委通訊員馬尚。駿馬的馬,高尚的尚?!?br />
“馬尚?鎮(zhèn)黨委通訊員?”牛笑解除了對秀秀的誤會,卻又被眼前自稱通訊員馬尚的小青年搞成丈二和尚。
“沒錯,通訊員,馬尚?!毙∏嗄暾f話干脆利落,“接上級通知,讓牛哥你立馬去鎮(zhèn)黨委辦公室辦理要事。”
“什么?去鎮(zhèn)黨委辦公室辦理要事?”牛笑眉頭一皺,“馬尚老弟,你搞錯位了吧?”
“這里是不是牛家村?”馬尚問。
“是。”牛笑答。
“你是不是叫牛笑?”馬尚再問。
“叫牛笑。”牛笑再答。
“這不就得了?!瘪R尚一甩頭。
“奇了怪了!”牛笑撓頭皺眉?!叭??不去?”牛笑看一旁站著的老爹老妹。
秀秀嘴一撇,“鬼才信黨委有要事讓你辦。”
老爹說:“走一遭也好,省得被人給賣了?!?br />
“就是就是,聽你爹的,快去吧。說不準有好事呢。”叔輩們在一旁鼓惑。
牛笑覺得老家伙們的話在理。
鎮(zhèn)黨委辦公室在辦公大樓二樓東側,指了門,馬尚就離開了。
辦公室門關著,牛笑不敢冒失,站門口候了一陣,一直不見人進出,這才壯壯膽敲門。白敲。他又壯壯膽推門,沒推動。
牛笑暗道,門都封死了,還辦要事,扯淡!
牛笑后悔沒聽老妹的。細嚼起來,他牛家一無執(zhí)政高親,二無組閣貴人,部隊里混了十年,轟轟烈烈的沒有,觸犯刑律的上翻祖宗八輩也不見污點。他做人的原則:毒不沾法不違強不諂弱不欺,學幾手過硬技術,為民利己。依此論,蒙黨委要事辦,豈不荒誕?
牛笑悻悻離開辦公室,正準備下樓,迎面碰上一人。此人四十開外,身材五短,圓鼓隆的,禿頂,站樓梯口向下看,活脫脫一個球。
牛笑止了步,讓來人先上了樓。他本無心跟此人招呼,搭眼一掃,覺得面熟,由不得補了兩眼。
來人也止了步。他上上下下將牛笑端量了端量,臉上幾塊肥肉往堆一擠,古里古怪地一笑,“你?牛笑?”
牛笑沒作任何表示。他已經(jīng)認出被他稱作球的人物,副鎮(zhèn)長張英希,牛家村人。第六感覺告訴他,所謂要事與此人有關。
張英希先招呼牛笑進了辦公室,然后將一串鑰匙連同一份檔案往他面前一推,“這是牛家村村委大院的鑰匙和你部隊轉(zhuǎn)來的檔案。組織上認為你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黨委決定,讓你擔任牛家村的第一書記。”
“什么?”牛笑的頭騰地大了,“張鎮(zhèn)長,您,您請再說一遍!”
“不相信?”張英希拿眼角翻了翻牛笑,“組織上會跟你開玩笑?”
牛笑不明白了,到底是部隊首長忽悠他,還是牛家村的某個要人在掌控他。縣直某單位司機的報到令業(yè)已在手,明天就是鎖定的報到日,今天怎么就被封為村官?若不是那份個人檔案擺他眼前,他這個把了十年方向盤的汽車兵打死也不信。
不應!牛笑當即抱定主意。
牛笑不應原因有三:一是打從娘胎里就沒官星庇護,不是干行政的料;二是,他天生就是個車控,若給他個駕校校長干,他或許就給人家燒香上供磕響頭了;三是牛家村的現(xiàn)狀讓他想都不敢想,甭說去碰。
牛家村由四個自然村組成:東牛、西牛、北牛、南牛。牛家村牛家村,顧名思義,村里大多戶人家姓牛。這里是說大多戶姓牛而不是大戶姓牛。在牛家村稱“?!钡亩际请s姓。東“牛”張;北“?!崩睿晃鳌芭!蓖?;南“?!丙湣?br />
歷史上曾有三國鼎立,牛家村則有四公頂牛。李家人丁百余,縣太爺立門撐戶;王家秉仗副市長的大架;麥家百億身家,工程隊、置業(yè)公司、農(nóng)藥廠、鑄造廠網(wǎng)遍大江南北;張家歷代書香,上至部級都有組閣貴人。如此一村四公,自然各自為政,各行其是。
六年前,村總管會計王永秉貸款四百多萬建了個服裝廠,因管理無方,上馬一年黃了。眼下,銀行逼債,村領導把債務攤派到每家每戶,激起民憤,四牛聯(lián)合村也就搖搖欲墜豈岌可危。
目前又有一宗得罪李、王、張三公的燃眉之急。麥氏集團的工程隊承攬了一條省道,該道必經(jīng)北牛大沙坑。沙坑十年前就被李門占為己有。副支書李茂軒和村計生專干李茂賢伯仲倆在坑里栽了上千棵楊樹。就算李氏兄弟讓出沙坑,填沙坑的土資何在?
麥氏集團董事長麥子成提出用鬼地填。
鬼地在北牛地盤,緊挨沙坑,傳有數(shù)百年的歷史。這片地足有百畝,牛家村人管它叫亂尸岡子。幾百年來,牛家村里餓死病亡的孩子不能入祖宗墓地,就拋此處等烏鴉分吃。解放后,病餓死亡逐年見稀,但鬼地因被世人蒙上一層幽邪,且每年都有那么一兩個醉漢,在此遭遇鬼打墻撅著屁股搭上命的,因此,承包下去沒找到包主,就這么一直荒著。用荒廢之地填坑倒也順理,但李、王、張三公硬是不吐口。
支書牛大奎怕得罪這公又怕惱了那爺,人心隔著肚皮,即便擺他眼下,他敢說彼黑此白?加之眾怒紛紛,還盼過好日子?人常說居安思危,與其補救于已然不如防患于未然,一張辭職報告呈上,隨赴打工大軍去了。
四千多人口的大村不能沒有頭人,鎮(zhèn)政府先后委派了三名大學生村官做第一書記。三名大學生村官,一個干了半年,一個干了仨月,一個報了個到,圍著村子轉(zhuǎn)了一周,就再也沒有露面,說是考上公務員走了。從四位支部成員里遴選,都說自己沒有能力。從村民里推薦,老的說身體不支,年輕的說要在外面創(chuàng)業(yè)??傊@四牛聯(lián)合村的第一把交椅,就是沒有人愿意坐。
就這個棘手的爛攤子,就這等拿著手紙圍著“四公”擦屁眼端屎盆子的差,他牛笑接?
簡直天談!牛笑忿忿地想。
牛校拿了檔案毫不客氣地走人。
牛放羊怕兒子被賣遣他走一遭,豈不知走與不走一樣。真的有人蓄意買他,他又如何輕易脫身?因此,當牛笑回到家,便意識到他這個汽車兵早就被人放到砧板上了。
現(xiàn)任牛家村總管會計的王永秉,在院子里正侯著他呢!
同王永秉一道等牛笑的還有個背孩子的年輕媳婦。年輕媳婦披頭散發(fā)辨不出模樣。不知受了哪種委屈,孩子在她背上玩命號淘。此外,另有一院看熱鬧湊風景的村人。
好個張老賊,禿頂球,老子被他砸了!牛笑心里罵。
牛笑悄悄叫過秀秀,“哪塊天出窟窿了?”
秀秀立馬把他拉出院,找個僻靜處問:“你辦的啥要事?”
牛笑如實告知。
秀秀眼一立,“你應了?”
牛笑冷笑,“你以為你哥就那點出息?”
秀秀說:“不是說去縣里開車的嘛,咋弄到村里來了?”
牛笑抬頭嘆道:“只好問天嘍!”
秀秀說:“東牛牛冬的媳婦拉著王永秉口口聲聲找牛書記評理,你沒應就好。你兵當了這些年,村里一攤子爛事壓根兒不知底。你想想,王、張、李三大家啥能人沒有,為啥都不伸頭挑旗?這馬蜂窩趁早躲得遠遠的。你趕快找地方避避,等夜深了再回,我生法子支走他們。”
牛笑在老妹肩頭重重拍了兩下,趁人不備,溜號了。
二
有位先哲曾說:“生活如同少了原圖的拼圖游戲,你無法猜測將拼出什么圖形,有時你甚至無法確知是否擁有所需的一切拼塊?!迸P幩啦粦牟钣灿驳芈湓诹怂缟?。
昨天,他依秀秀之見,在少有人出沒的鬼地躲到星轉(zhuǎn)斗移,準備趁黑收拾行囊連夜逃往省城找戰(zhàn)友去辦駕校,哪知頭腳進院,后腳鎮(zhèn)黨委吳書記的車就堵了門。
牛放羊見了吳書記的小轎車,兩條腿直打哆嗦,兩只手在衣襟上摸來摸去。
吳書記雙手握住牛放羊長滿老繭的手,動情動容,“牛大叔,感謝你啊,培養(yǎng)出牛笑這么優(yōu)秀的人才。我看了牛笑部隊轉(zhuǎn)來的檔案,他在高中就是預備黨員,入伍第一年入黨,第三年就成了汽車連的教練。部隊首長調(diào)他當司機,他卻要求回老家。這些都表明牛笑他愛黨愛民愛家鄉(xiāng)??!”
吳書記的開場白讓牛笑聽得直起雞皮疙瘩。
吳書記繼續(xù)說:“一個愛黨愛民愛家鄉(xiāng)的人,老百姓都會擁戴他,信賴他。您老看看這個?!眳菚浵蝰R上遞了個眼色。
馬尚立刻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沓稿紙,放到了牛放羊面前。
“您老仔細看看,這些摁著指紋的名字都是咱牛家村的老百姓的,他們聯(lián)名薦舉牛笑做牛家村的支部書記,六百多戶?。∨<掖逡还舶税俣鄳?,這六百多戶是個啥概念您老應該明白?!眳菚浾f這話時,眼不停地乜牛笑。
牛笑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fā),他對自己說:“吳書記,你演吧,俺牛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br />
吳書記似乎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他接著道:“都說牛家村工作棘手,水深不好蹚。我看未必。咱不說別的,單就這六百多戶人家的薦舉信,就說明牛家村的老百姓還是深明大義的。牛笑的方向盤把玩得出神入化,基層工作也一定會搞得風生水起。牛笑啊,別躲了,別藏了。如果你真心愛老百姓,就定下心來,讓牛家村來個翻天覆地。為了支持你的工作,黨委已經(jīng)決定資助150萬。只要你能讓服裝廠轉(zhuǎn)起來,150萬立馬撥到你們村,這在我們鎮(zhèn)可是開了先河?。∨P?,這鑰匙接過去吧。你應該知道它的分量。它代表的不是身份,不是權力,而是牛家村老少爺們的心??!”吳書記說著,抽噎了幾下,抹起了眼圈。
這一來,牛放羊感動了,也跟著抹起了眼圈。牛放羊一抹眼圈,牛笑的秤砣就開始軟化,乃至消融。
“牛書記,您不用美化我了。這村官我可以先擔著,但我有個條件。”牛笑知道再不出來說幾句,真的就有些對不起自己的一顆紅心了?!拔冶WC任期之間把牛家村遺留問題都畫上圓滿的句號,您是不是能保證我繼續(xù)去把我的方向盤?”
“你小子不用拐彎抹角,說具體點?!眳菚浾f。
“您也知道,我這輩子嫁給了方向盤,那玩意兒一天不在手里握著就難受。短時間我不敢保證,但時間一長我精神肯定分裂。如果牛家村一切走上正軌,您必須撤了我?!?br />
“這要看牛家村的老少爺們是啥反應,如果你小子受人擁戴,我不僅不能撤你,還會大張旗鼓的為你們牛家村大開綠燈。如果你小子為官不仁,不為老百姓做事,甭說撤你,法辦你都有可能。不過,看在你真的喜歡方向盤的份上,如果牛家村的問題都解決了,你還能在村里舉薦出一位深得民心的村官,你想去哪發(fā)展,我都支持!”
“口說無憑,立字為據(jù)!”牛笑沖秀秀一走嘴,秀秀立刻拿來了筆墨紙硯。
“你小子,夠損!”吳書記灑灑脫脫地在牛笑的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
牛笑就這樣做了牛家村的協(xié)議村官。
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仕途之道,牛笑認為是執(zhí)政大忌。袍笏登場,立規(guī)定矩,廣招商源,納才引資,南方采花,北方取經(jīng),這里一個開發(fā)區(qū),那里一個經(jīng)濟園,人馬叫陣,轟轟烈烈,政績赫赫,結果呢?有花無蜜,虎頭蛇尾,擺花架走過場,貓上欺下,勞民傷財。他現(xiàn)在就是想那么實實在在的丁是丁卯是卯,該做的得罪上司也做,不該做的得罪上司也不做。車可以受他奴役,他寧可剃度也決不受人奴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