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的爺爺是甲長
國民政府最小的官兒是“甲長”,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村民小組組長,管著一個小小的自然村莊。我們家三代就我爺爺擔(dān)任過這兩個芝麻官兒。
我的爺爺名叫張華東,他官兒雖小,名聲卻挺大。民國三十六年,我們家鄉(xiāng)下了一場暴雨,農(nóng)田大面積被淹。息縣縣長要來我們這一帶視察救災(zāi)。通知下來,區(qū)長帶領(lǐng)大大小小的官員守候在官道的拐彎處,這里是通往我們鄉(xiāng)的土路。半晌午時分,縣長的轎子忽忽悠悠地到了,大小官員們急忙齊刷刷地下跪迎接。雨后初晴,路上坑坑洼洼的還有積水。官員們就跪在泥水里??h長大人看見道路不好走,就讓轎夫直接把轎子從跪倒在地的官員們頭上抬過去,他連轎子也沒下,拐了個360度的彎兒,重回官道,然后忽忽悠悠地走了。
跪了一腿泥的官員們雖然強烈不滿,但也敢怒而不敢言。唯獨我爺爺這個小甲長,怒火中燒,他一拍屁股,直接去了信陽行署,狀告息縣縣長把當(dāng)?shù)毓賳T不當(dāng)人看,把老百姓的死活不當(dāng)回事兒。行署專員看罷狀紙,極為震怒,下令撤了息縣縣長的職務(wù),降兩級調(diào)去外縣工作。
別看我爺爺對大官不卑不亢,可他對普通老百姓卻樂善好施。有窮人找他借錢,他從來不要利息。沒錢還的,他也不去催逼。
民國政府即將垮臺的時候,天天抓壯丁。我爺爺那個“甲”的壯漢張世禮趕集時,被區(qū)保安隊抓住,繩捆索綁,押到息縣,交到一個將軍手里。然后張世禮就跟著一隊國民黨兵,過了黃河,當(dāng)晚住宿在黃河邊上的一個小村莊里。聽當(dāng)官的說,他們這支部隊要去陜北打共產(chǎn)黨的軍隊。張世禮怕打仗,聽見槍聲就尿褲子。當(dāng)天夜里,他裝著出去解手,溜到河邊,沒有找到船。后面有人喊他的名字,知道有人追過來了。他也知道,當(dāng)了逃兵,捉回去是要殺頭的。張世禮情急之下,不顧生死,就跳了黃河逃命。張世禮年輕時,水性極好。他橫渡黃河,成功逃回老家。
張世禮回來后,一直隱藏在自己家里,不敢出門。后來不知道怎么走露了風(fēng)聲,村里的頭頭王保長帶著兩個保丁來找我爺爺。王保長當(dāng)然可以繞開我爺爺,直接去抓張世禮,但我爺爺是名人,你繞開他,去抓他甲里的人,他會對你不依不饒。所以,王保長要跟我爺爺一起去捉拿張世禮定罪正法。我爺爺一邊頭前帶路,一邊思考著怎么救張世禮。在去張世禮家的路上,要經(jīng)過一條小路,小路的東邊是一口水塘,張世禮的家就在水塘的對面。我爺爺走到水塘邊,靈機一動,裝作失足跌倒水塘里。他在水塘里拼命撲騰,還大喊:“王保長,救命!救命呀,王保長!”王保長的手下把我爺爺撈上來之后,王保長命令返回。我爺爺問:“咱們不是去捉拿逃兵嗎?咋又回去了呢?”
王保長沒好氣地說:“你他媽一咋呼,人早跑了,還捉鬼呀!”
我爺爺就這樣救了張世禮一命。
有一年冬天,我爺爺讓家里唯一的長工王三套上一輛牛車,去街上趕集,準(zhǔn)備置辦一些年貨。王三坐在車轅上,趕著年輕力壯的牛,來到街上。二人下車,我爺爺在前面購貨,王三趕著牛車跟在后面。到晌午時分,我爺爺購買了一牛車的年貨。二人剛要轉(zhuǎn)回家,就見一個中年男人滿頭大汗地跑來,抓住我爺爺?shù)呐#舱f這頭牛是他的。王三與他爭得面紅耳赤。王三說:“誰不知道俺們村張甲長是大好人,能賴你的牛?”
那人說:“啥張甲長?俺沒聽說過!俺就知道這是俺的牛,別的俺管不著!”
王三說:“這頭牛俺從小養(yǎng)到大,你憑啥說是你的?”
那人說:“這牛是俺前天剛買的!夜里掙斷韁繩,跑了!你這牛跟俺的牛,一模一樣,不是俺的牛是誰的牛?”
趕集的人大多數(shù)都認(rèn)識我爺爺,都來指責(zé)那個中年人。說堂堂一個甲長,能賴你的牛?
但不管路人怎么說,那人硬是一口咬定,這頭牛就是他的。還發(fā)毒誓說:“俺要是無故賴你的牛,讓俺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看來,那人真是不聽勸的主。王三急得哭起來,說:“甲長,您也說句話呀!”
我爺爺說:“別爭了,把牛給他吧!”說著,就給牛解了套,并親手將牛韁繩遞給那個中年人。
而中年人卻橫眉豎眼地說:“你賴了俺家的牛,害得俺整整找了一天一夜,耽誤了很多活計,你得賠償俺的損失!”
王三說:“你這人咋得寸進尺呢?甲長把牛給你了,你還要賠償!有沒有天理了!”
趕集的人也紛紛指責(zé)那個中年人。中年人說:“你們這些人都拍甲長的馬屁,不覺得羞恥嗎?俺叫李保仁,住在李樓村,你們?nèi)ゴ蚵牬蚵牐秤袥]有買過一頭牛?俺活了四十歲,賴過誰的東西了?”
我爺爺制止眾人的指責(zé),從兜里掏出兩塊大洋,說:“老兄,我就這些錢了,都給你吧!”
農(nóng)夫李保仁說:“算了??丛谀惆雅_€給俺的份上,這賠償金就不要了?!闭f著,牽著牛就走。
兩天后,我爺爺去拜訪一個朋友,朋友中午留飯,多喝了兩杯,就在朋友家小憩。到了晚上,那個名叫李保仁的農(nóng)夫,趕著牛,一路打聽,找到了我爺爺?shù)恼?,站在門口喊:“張華東甲長在家嗎?俺是李保仁,前天在街上,錯認(rèn)了你的牛!如今,俺的牛找到了,俺還牛來了!”
長工王三趕忙出來,但此時天黑了,他只聽得出那人的聲音,卻看不清人和牛的模樣。王三擔(dān)心那家伙又搞什么幺蛾子,怕上當(dāng)。就說;“俺家甲長說了,這牛不要了,送給你了,牽回去吧!”
李保仁說:“請你們甲長出來說話!俺要當(dāng)面向他賠罪!”
王三說:“甲長不在家!你快走吧!”
李保仁只得牽著?;厝チ恕?br />
李保仁前腳走,我爺爺后腳就回來了。他聽了王三的轉(zhuǎn)述,說:“這人明知天黑了還來送牛,必是個愛面子的人!你今天不要他的牛,他會更加羞愧。趕快跟我救人去!”說完,讓王三點上燈籠,二人急匆匆往李樓村趕過去。
且說李保仁回到家中,老婆孩子已經(jīng)睡下了。他一個人在寒冷的暗夜里站了很久,覺得賴了人家的一頭牛,違背了父母親的教誨。如今,人家不要這牛了,他更加覺得無地自容。想了想,就解下褲腰帶,搭在門前的彎棗樹上,準(zhǔn)備懸“樹”自盡。
我爺爺與王三來到李樓村,因道路不熟,走了很多彎路。最后在一個老太婆的指引下,才摸到李家。此時,李保仁已經(jīng)將腦袋伸進繩套里,腳下的矮凳子也已經(jīng)蹬倒,正在棗樹下慢悠悠地晃蕩。我爺爺見狀,急忙上前,把李保仁卸下來。所幸時間不長,李保仁很快蘇醒。
李保仁被救,又見到了我爺爺,不禁淚如雨下,說:“張甲長,你救了俺的人,卻救不了俺的心!俺賴了你的牛,又發(fā)過毒誓,活著叫俺怎么見人?”
我爺爺說:“神仙還有打盹的時候呢!你知錯就改,勇氣可嘉。如果因為這件事死了,我的罪過就大了。你家里還有親人,你死了他們怎么辦?”
李保仁點點頭說:“謝謝甲長大人不記小人過!只是,這牛您老人家必須牽走。還請甲長替俺保密。”
“那是自然。”我爺爺說完,就讓王三趕了自己的牛,踏著夜色回家了。
解放后,我爺爺被定為“富裕農(nóng)民”,他做過小甲長,屬于“地富反壞”中的“壞”字群。有一次,上邊派來的工作組主持批斗會,要批斗我爺爺。老百姓被叫到場地上,大家一看是批斗我爺爺,掉頭就走。張世禮還罵了工作組是“不長眼的貨”。我爺爺則靠在一堵矮墻上睡著了。從此,再也沒有批斗過他。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我爺爺被摘掉套在頭上三十年的偽甲長帽子,又以花甲之年,被村民推舉為村民小組組長。我爺爺問前來宣布他當(dāng)選的村長說:“村民小組長跟甲長,哪個大?”
村長說:“可能是平級的。”
我爺爺又問:“村民小組長跟生產(chǎn)隊長哪個大?”
村長笑笑說:“也是平級的?!?br />
我爺爺說:“小組長,聽著也不像是官兒呀!還是叫甲長得勁,呵呵呵!”
整篇作品,沒有華麗的辭藻,卻讓人物形象飽滿;故事的真實性氣息濃郁,沒有天馬行空的杜撰痕跡。好文,欣賞學(xué)習(xí)了。問候作者,期待精彩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