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有一個人,永遠不能騙(紀實散文)
我和她同在一所學校,整整三年。她是以知識青年的身份,被縣政府錄用,分配到我們學校任教的。她來報到那一天下午,學校已經放學,我一個人在辦公室批改作業(yè)。她居然把我當成了學生:“這位同學,放學了怎么還不離校呀?”
我回答:“我是老師,正在批改作業(yè)。請問你找誰?”
她顯得有點尷尬,笑笑說:“我還以為是中學生呢!請問,你們校長在哪里?”
校長辦公室就在教師辦公室后面。不過,校長去縣城開會了,教導主任和后勤主任都是本地人,放了學就打道回府。我問:“三位領導都不在學校。你有事嗎?”
她說:“我是新分來的教師,今天來報到。領導都不在,我家是縣城的,現(xiàn)在也沒班車了,我擱哪兒住宿呀?”
我們這所學校,大都是民辦教師,還都是本公社的人。所以,晚上放學,學校除了值日護校的,基本沒人。
我見她很焦慮,就說:“如果你不嫌棄,就去我家吃飯,我來安排你住宿,好不好?”我以為她不會同意去一個陌生人家里過夜,這話也只是出于禮貌,隨便說說。沒想到,她很快答應了:“好呀!我叫尚紫芳。兄弟你呢?”我報出了我的名字,她說:“這名字好聽!謝謝您啦!”
我?guī)叫幸焕锒嗦?,來到我所在的村莊。一路上,她問這問那,而我,卻不敢正視她。因為在我眼里,她太漂亮了。高高的個兒,鴨蛋臉,大眼睛,鼻梁挺拔。特別是眉毛,又黑又濃,一副男子漢的氣概。
到了我們村莊,村里人都認為她是我?guī)Щ貋淼呐笥眩拔钡厣敌χ?,一直把我們送到我的家門口。
對于村里人的熱情,我不知所措,倒是她,反客為主地說:“都站門口干什么?進來坐坐吧!”
村里人便笑著走開了。晚上,我媽也稀里糊涂地宰了一只雞招待她。我發(fā)現(xiàn),她在陌生的地方一點不顯拘束,該說就說,該吃就吃。
吃過飯,我把她安排跟堂妹休息。堂妹是獨生女,一向喜歡跟有文化的人打交道,她們兩個睡了一夜,后來成為好朋友。
她在我們學校教初中語文,我教小學語文。我們倆經常在一起討論問題。有時,學校里晚上沒人,她怕孤獨,就讓我?guī)ヌ妹眉倚菹ⅰ_@樣,我們倆的關系就非常好。不過,我那時不僅個子矮,體瘦,文化程度遠不如她。她是高中畢業(yè),正式教師,我是初中肄業(yè),民辦教師。最要命的是我家里窮,兄妹五六個。她家是城里人,人又漂亮、大氣。即使我和玉皇大帝是同姓,也配不上她。“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一直用這句話向自己潑冷水。所以,我們相處三年,沒提一個“愛”字。
但是,三年后,終于有了轉機。我被公社有關部門推薦上了師范學校。兩年中,我們也有書信來往,但都寫得平平淡淡。尤其是最后半年,她沒有再給我寫過一個字。
畢業(yè)后,我又回到原來的學校。這是1975年的春夏之交,那一年,正是計劃生育在鄉(xiāng)村開展之時,縣里來的計劃生育工作隊住在我們學校,手術室、輸液室也設在學校。所以,學校停課了,老師賦閑在家。那天,我去看她,她正和公社黨委副書記劉某在她的宿舍里閑聊。這位劉副書記,個子不高,但長相還不錯,白凈臉兒,五官端正,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的光景。她向劉副書記介紹了我,說我會寫文章,毛筆字也漂亮。劉副書記跟我握手,說:“你跟紫芳是朋友,又有才華,‘五四’青年節(jié)大會,可以進入公社團委,幫紫芳打理團的工作?!蔽疫@才知道,她此時不再是教師,而是做了公社團委書記。
我在她的宿舍里很不自在,因為他們兩個基本無視我的存在。她跟他比身高,大聲笑著,說:“你羞不羞,還沒我的個子高!”而劉副書記則說:“秤砣雖小壓千斤,拿破侖也是小個子呀!”看他們兩個的情景,關系十分曖昧。我借故退了出來。
果然,就在我見到尚紫芳和劉副書記的第三天,出大事了。說是大事,放到現(xiàn)在也就是屁大的事兒。劉副書記在尚紫芳宿舍里過夜,被人盯梢,這人就是公社革委的一個副主任。據(jù)說,副主任跟劉副書記針尖對麥芒,爭權奪利,互不相讓。副主任想壓倒劉副書記,竟然使出見不得陽光的手段,把尚紫芳的宿舍門鎖上了,然后帶著派出所的民警前來敲門。他倆躲在屋里,死不開門。最后副主任把黨委書記找來,他們才把門打開。
當天,縣里來人,將劉副書記帶到縣政府招待所反省。尚紫芳被限制在校園里不準出學校大門。
我到學校去看她,她頭發(fā)蓬亂,臉也沒洗,見到我淚如雨下,著急地說:“我正想找你幫忙,可我出不去。你趕緊去一趟縣城,到招待所打聽一下,看他住在哪個房間,幫我?guī)Х庑沤o他!”
我在屋里踱步,還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到了濃烈的火藥味。我對尚紫芳淪陷到如此地步,又憤怒又同情。等她寫完信,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信封。她匆匆折疊成方形,遞給我說:“這封信,你想看就看,我也不瞞你了,我跟劉書記發(fā)生了男女關系。這封信就是要告訴他,要他相信我,我絕不會出賣他!”
我點點頭,將信箋裝進內衣口袋里。當天上午,就騎著學校的公用破自行車趕到政府招待所,問了招待所一位姓王的老鄉(xiāng),他給我指了房間。敲開劉副書記的門,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情緒很激動。落座后,他給我泡了一杯茶,說是今年的谷雨茶。我一邊小口啜飲,一邊等他的回信。
劉副書記看完信箋,眼含熱淚,對我說:“你是紫芳的朋友,這時候應該關心她,安慰她?!?br />
我說:“我會的?!?br />
他寫了回信,照例疊成方形,說:“我這里本來有信封的,既然紫芳相信你,我也相信你,請抓緊轉交紫芳,讓她堅強堅強再堅強!”
我說:“謝謝你的信任,我馬上回去就交給她,放心吧!”
這樣,我大概給他們倆相互轉交了七八封信件。
一個月之后,劉副書記被調到本縣邊遠的一個公社任文教助理,他和妻子也沒有離婚。尚紫芳的希望破滅了。她丟掉公社團委書記的職務,仍回學校當教師。
對于尚紫芳的倒霉事,我有點幸災樂禍。我不是希望她倒霉,而是她倒霉之后,降低了身份,我才能跟她門當戶對。確實,自從她出事之后,我們倆的關系似乎越來越好了。
這個學校是她的傷心地,許多對事件不甚了了的人,當面向她求證,她總是說:“這是陷害!都是某副主任的陰謀!”我當然受她的影響,有人問我,我也說是陷害。就連我堂妹問及此事,我也同樣說是一個巨大的陰謀。
經過努力,尚紫芳終于離開了她的“滑鐵盧”。她被調到縣城一所中學任教。搬家那天,我找來一輛架子車,拉著她的被褥、箱子、書籍和用具,步行二十多公里,到達新的單位。安排妥當,她帶我去了她家,說是讓我去認認門。
她家在縣城東頭,住著兩間磚瓦房,一間小廚房。她的父親去世得早,家里只有母女二人。到家之后,她說去街上買點小菜回來,讓她的母親陪我閑坐。
“你跟紫芳是一個單位的?”她母親這樣問我。
我說:“原來是,現(xiàn)在不是了?!?br />
“你那個地方的人怎么那么壞呀?”她母親盯著我問。
我問:“怎么了?”
“怎么了?往俺閨女頭上潑臟水、扣屎盆子!害得俺閨女被囚禁一個月,還有沒有天理了?不是閨女勸我,說事兒過去了,別再‘五馬翻六羊’了,我真想去你們單位討個說法!”老人很能說,一句接一句,連珠炮似的。我插不上話,也不想插話。任憑她“陰謀陷害論”、“打擊報復論”、“無中生有論”地滔滔不絕。老人眼睛里先是閃著淚花,但很快被憤怒燒干。我可以預測,如果我是那個“陰謀家”,她會毫不遲疑地甩我兩個大嘴巴子。
趁老人換氣喝水的空隙,我站起來告辭。老人留我,說女兒一會兒就買菜回來了。我借口有事要辦,拉著架子車揚長而去。
在以后的日子里,紫芳給我寫了十幾封信件,我都沒有回。在最后一封信里,她說:“既然你嫌棄我的污點,何必還要送我一程?不是我不愿意呆在那個傷心的地方,我怎么也不會離你而去!”
我看完這封信的時候,真的流下了眼淚。但我最終還是忍住不給她回信。
若干年之后,紫芳和我都結婚了,各自都有了孩子。有一次,縣里召開優(yōu)秀教師表彰大會,我和她不期而遇。她劈面就問我:“請告訴姐,當初為什么不辭而別呀?”
我想了想,說:“有一個人,永遠不能欺騙,她就是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