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江山情】初心未泯 (小說) ——八一文學(xué)
一
吳銘喜歡夜間在稿紙上寫稿,她覺得這是一種保持頭腦清醒的好習(xí)慣。每天晚上看完新聞之后關(guān)了電腦,在書桌前坐下來,窗外夜色朦朧,咸水河還在靜靜地流淌,盤旋它之上的海鷗都睡去了一只也不見。在這樣的氛圍里寫作是一件很愜意的事,這給她平靜的生活帶來了一點神秘的躁動。
但是今天,她寫作的時間延后了,剛剛發(fā)生的一件事讓她很難平靜下來。
事情是參加江山一個社團(tuán)的征文賽引起的。
有一天,他在站內(nèi)短信上給她留言,邀她參加社團(tuán)的賽事。他是江山的一方諸侯,他的山寨眼下處于雨水豐沛的時期。她謝了他,稿子寫了,是一篇短篇小說,為了慎重,寫完之后還放了十天,讓它涼一涼,再次修改之后才投出去的。這篇稿社團(tuán)放行之后又過了一天,由江山給加了精品。到此,這次投稿跟以往一般無異。
這天她登陸江山,打算回復(fù)文友們的跟評。奇怪的事發(fā)生了,她的那篇稿字?jǐn)?shù)變了,少了五、六百字。一個短篇,砍去這么多字,有可能格調(diào)都變了。點開看看,正如她擔(dān)心的,她的那篇小說好比一棵樹被削去了枝丫,只剩主干直溜溜地站在那里。以她在江山投稿的經(jīng)歷,這樣大動作的修改是要跟作者溝通的,或者干脆退稿,她會高高興興地抱回來,按照編輯的意見修改,然后再投回去。但是沒有,沒有溝通,沒有退給她讓她自己去修改,而是悄默聲地動了刀斧。
她加了他那個山寨的扣扣群,打算問個究竟。
交談的過程根本不叫交談,人家總共讓她說了三句話:
刪去這么多,不覺得小說的豐富性要打折扣了?
以為你寫得很好了是吧?照你原稿發(fā)你就滿意了是吧?
不是,我沒寫下一篇自己滿意的。
我有權(quán)修改,多說也沒用。再說叉出你去。
你急什么?這不是討論問題呢嗎?
滾。
吳銘滾了,滾了很遠(yuǎn)。實際情況是,隨著那個“滾”字落地,她就被踹了出來。
發(fā)了好一會子愣,她嘟囔一句:合著我這是找上人家去裝牛x,人家才是真牛X,這叫什么事啊。
吳銘難過得直抖,喉嚨發(fā)脹,她進(jìn)了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哭了,心里的痛苦讓她抽泣著,像一個委屈的孩子。
上一次哭泣是四年前,也是在這里,在這個時間,那時她剛來江山不久。她加入這個文學(xué)網(wǎng)站是興致所致,她認(rèn)為舞文弄墨是在安撫自己寂寞的心,用心寫出來的文字有人欣賞就會覺得很欣慰。這是個純文學(xué)網(wǎng)站,有這么多同樣興致的人聚在一起,就讓她有了流連忘返的理由。那時她只寫過幾篇小稿,得知系統(tǒng)啟動了一個叫《平行線》的小說征文賽,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她也投了一篇稿參賽。稿子投出去了,立馬又后悔了,這可是個高手如云的地方,她擔(dān)心自己不成熟的文字惹人笑話,擔(dān)心那篇稿要是得了倒數(shù)第一名,老臉能不能掛得住。情急之下她給編輯發(fā)出求救飛箋,央求人家把稿子退了吧,說不想?yún)①惲恕?br />
那篇稿意外地得了頭名。她有些驚喜,因為江山很棒,是個有名氣的大網(wǎng)站,也讓她那篇小說看起來還湊合。收到獲獎證書和獎品的時候她著實激動了,大紅燙金的證書讓她的心情一下子高漲起來,獎品是站長簽名的《尋找小芳》,讀了一輩子小說了,她今天才算有了作者親筆簽名的書。像摸盲文一樣摸索了好幾遍扉頁上的簽字,她還是歡喜不盡,后來她對著鏡子喜極而泣。
對那一刻的記憶,四年后的今天仍然清晰地存在于吳銘的心里,它好像剛剛發(fā)生的事。現(xiàn)在她知道了,那是很重要的一刻,自己就是在那一刻喜愛上江山的,當(dāng)時它似乎明顯地預(yù)示著更美好的未來。
四年后的今天,那件事仍然是她生活中最不尋常的事件,她再次將那件事仔細(xì)地想了一遍,現(xiàn)在她感到有點落寞和迷惑,一種恐懼感慢慢地浮了上來。吳銘想到:我當(dāng)初愛上江山是錯了嗎?是從哪里開始錯的?要是我四年來投入的感情是錯的,那該怎么辦呢?都這把年歲的人,可沒有幾個四年了。
她知道自己這個腦袋,一次只能存入一個想法。打住吧,不能順著這條道想下去了,剛才嚇到自己的這個問題,緩一緩再考慮,也許就不會這樣嚇人了。
吳銘給自己倒了杯熱水,然后在書桌前坐下來練筆。望著縷縷熱氣升入靜謐的空氣里,今天的思路異常清晰,她把爭先恐后出現(xiàn)在腦子里的文字傾倒在稿紙上。
天缺地殘
日頭已經(jīng)一竿子高,歪狗還卷在炕上做他的美夢,他夢見鎮(zhèn)上的飯店里擺了一桌子大魚大肉,還有沙沙冒著泡沫的啤酒。國頭媳婦跟他對坐,捏著酒杯的手掩在嘴旁邊,笑盈盈地看著他。這女人總是逗弄他,引得他一陣陣心癢難耐,還從未讓他得過手,這下,可是讓他撈著啦。他正想在桌子底下摸摸她的腿,沒想到自己的腿被人一下一下拍上了,還有個渾渾沌沌的聲音喊他:“狗兒,狗兒!”他一激靈,醒了。
睜眼看看,瞎眼老娘正拍打著他自說自話:“狗兒,狗兒,別睡了,上地里看看去,苞米地里缺苗不?缺就補(bǔ)點黃豆吧……”他一骨碌爬起來,氣惱地說:“你念經(jīng)呢?啥活干不了凈遭人煩,好好的一桌酒席讓你給攪了!”他娘說:“行啦行啦,我說啥都是個不對,我不說啦,行不?”
以往她寫東西開頭很困難,今天筆頭上好像抹了油,順順利利就有個這個開頭,她一段一段寫下去:
……
狗兒天生就是個歪脖兒,下生時右邊脖子底下有塊硬梆梆的疙瘩,摸著就像是一條緊繃的繩子,長大以后他極力掩飾這點缺陷,頭歪到右肩上,斜著眼看人,肩膀一晃一晃的。
狗兒爹年近五十才得了這個獨苗兒子,又帶著點不大礙事的毛病,自然就金貴得了不得。依著風(fēng)俗,越是金貴就越要取個賤名字,才能逃過劫難,狗兒爹縷著所知道的字想破了腦袋,也沒有想出個合適的。忽然有一天他老人家開了竅:咱孩兒狗年生的,咱家姓金,大名就叫金狗!
……
要說這狗兒實在是不一般,跟人不一樣,說話往歪了說,想事往歪了想,更別說耍渾生事、偷雞摸狗樣樣精通,從十多歲起,人們就叫他歪狗了。
……
歪狗娘的眼睛是一點一點壞下去的,歪狗不理會,他又能理會個啥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尚且沒人能擋,何況娘只是瞎掉一雙眼睛而已。有天歪狗被馬尿灌搡暈了,有人問他:“歪狗,你娘的眼睛看不見了?"歪狗回答:“早就知道了,不用你告訴?!蹦侨苏f:“咋不上醫(yī)院治治去?”歪狗說:“這跟我有屁關(guān)聯(lián)!是她的眼睛,又不是我的。”
……
同年歲的小子們都長成光光溜溜的小伙兒,只有他歪著脖子斜著眼沒個人相,閨女們沒人拿正眼看他,他在氣頭上就到爹墳前胡罵一通:“爹呀,你貪圖受用養(yǎng)下了我,你咋沒給我養(yǎng)下個媳婦呢?”在爹的墳頭前拉下一泡屎,再撿石頭將那泡屎砸飛。
……
順著他家門前的小道走下去就是一條小河溝,鄰家的嫂子端著盆子又下溝去洗衣裳了。歪狗看著她挽起褲腿彎著腰露出一截白肉,把衣裳在石頭上一下下地搓,她搓一下,歪狗攥著拳頭一使勁,她再搓,歪狗再使勁,攥得兩只掌心滿是汗,而渾身也跟著燥熱起來,氣憋著喘不均勻,胯下那貨也漲起來要戳破褲子出來。他搖晃著走下溝底,說:“嫂子嫂子,你看我這兒有根棍兒,它要——”說著就解褲帶褪褲子,嚇得嫂子驚叫著往家跑。隨后追趕的歪狗挨了重重的一腳,人們聞訊趕來,將他一頓暴打。
……
吳銘從頭看一遍寫下的字,然后將三頁稿紙攏在一起,撕了。這種帶著惡毒情緒的字不能留,不能學(xué)他那副破馬張飛的像,弄亂了自己的發(fā)型。但是當(dāng)你獨自一人練筆的時候,寫一寫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二
自那篇《天缺地殘》之后,吳銘的能力變?nèi)趿?,晚上寫字的時間沒寫出什么東西來。她不斷地尋找著在江山出現(xiàn)麻煩的原因,甚至站在那個小諸侯的立場,盡可能地設(shè)想原因,但就是找不到實質(zhì)性的東西。在江山幾年,她一直埋頭寫字,悄悄地欣賞別人的好文章,她在哪個社團(tuán)都涉入不深,從不參與網(wǎng)上群聊,怎么可能招惹是非?她這么膽小的人。吳銘真的琢磨不透那個人,他前一天伸著橄欖枝邀你到他的山頭發(fā)文,后一天又像瘋狗一樣對你又撕又咬。
這天晚上,吳銘強(qiáng)按著自己迅速寫下一大段之后,感到前面似乎碰到了一堵墻壁,她覺得乏味,思想不能集中,覺得有一個東西在她的胸腔里一下一下地啄擊,好像在提醒她忘記了什么事情。她本來打算著手準(zhǔn)備個長篇,用盡快投入寫作來把狀態(tài)調(diào)整過來,小說的題目她想好了,《大雁的翅膀》,希望這翅膀能帶她飛出心慌意亂的心境。她必須讓自己從目前的狀態(tài)中擺脫出來。
半個小時之后,再看一遍剛才寫下的字,發(fā)現(xiàn)它根本不能用。她知道今天晚上又寫不下去了,無論好壞她都寫不下去了。
寫不出東西也許是寫作上的問題,也許是心理上的問題,但吳銘知道這兩者是難以分開的,她腦子里不斷回蕩著各種紛雜的想法,難以收心,難以集中精神。她拿過白天讀著的一本文化名人傳記書,她想揣摩下別人遇到類似的困擾是怎么對付過去的。但這種閱讀就像中學(xué)生上了兩年英語課、就急忙去讀英文原著一樣迷惑難解,這本書在關(guān)于一個人的興趣得來和消失方面沒有什么好解釋,好像那是外星人探訪地球的例子,因為太微妙、不好捕捉而不好描述。
第二天早上,吳銘穿上大衣出來散步。這是一個晴朗的冬日的早晨,風(fēng)不大,但是干冷。拐向咸水河邊那條小路的時候,她在一株圓球形的冬青旁邊停了一下,抬頭看看從頭頂上空飛過去的一架客機(jī),干燥湛藍(lán)的天空,銀灰色的飛機(jī),看上去是那么清爽。
對面來了個垂釣的老頭,他把手里的橡皮桶放在欄桿旁,從欄桿上探出身子觀察下面的河水,那桿精致的釣竿在他手里顫動著顯得急不可耐??催^了,他又拎起橡皮桶往回走了幾步,再次探下身去觀察河水??吹贸觯@人正在為在哪兒甩出釣線而為難。
吳銘從他身旁走過去,心想在哪兒釣還不行啊,都是這一個河的河水。她暗暗思考不需選擇一成不變的東西,世上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蘋果,沒有兩片同樣的葉子,就連那無限延伸的數(shù)軸上,也沒有一個數(shù)等于另一個數(shù)。但是生活里總會有各種各樣的選擇,總會有讓人有舉棋不定的時候。吳銘為自己像個哲學(xué)家似的思考問題撇了撇嘴。她怎么有閑心逸致想這些空洞無聊的問題?倒是應(yīng)該想一想迫在眼前的事情,比如新近在江山遇到的麻煩,這麻煩,在靜夜里想起來讓她很是苦惱,讓她禁不住地要打寒戰(zhàn),但是現(xiàn)在在河邊、在太陽底下想到它,就比夜間輕松一些。
她長時間地倚著欄桿盯著河水,想著心事,都忘了下面流淌著的是什么東西了。釣魚的老頭走過來,挨在她身邊也往下看,想看明白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鮮東西,吳銘看他一眼,說了句:“河水?!崩项^急忙走了,眼神有些慌張。
吳銘順著小道往前走去,心里有些透亮了,她想她自己也到了需要做出選擇的關(guān)口:就好比你的一只很好的筆用壞了,你是選擇給自己再找一只新的,還是抱著它繼續(xù)哭?
這樣,吳銘將近五年的江山生活結(jié)束了,反復(fù)思量的結(jié)果,她決定離開江山。
依著每天趴在網(wǎng)上找文章看的習(xí)慣,她摸索著上了家鄉(xiāng)小城作協(xié)辦的網(wǎng)站,在小說板塊的墻頭上站住了腳步。以前她從不知道家鄉(xiāng)有這么多的詩人,網(wǎng)站里,現(xiàn)代詩古體詩板塊紅紅火火,不同層次的詩作不停歇地呈現(xiàn)出來。相比之下,小說版就冷清多了,荒涼的版面上只有她和另一個叫凡人的版主的腳印,發(fā)稿的也是她們兩個人,一人一貼發(fā)上來,然后相互評論一番。
在線下,倆人也有簡短的交流:
有沒有想過,你離開江山是一時的負(fù)氣嗎?不成熟啊不成熟。
不知道,我沒想過這個。
那你想過有一天舊情難卻,還會回去嗎?
別說傻話了,我剛離開那里。
三
意外地,已經(jīng)是三月初了竟然下起了雪。吳銘站在窗前望著雪花飛舞,眼前單調(diào)的白色能讓人心里安靜,但也限制了人的活動,她覺得似乎無處可去。按她的愿望,這個安靜的午后本可以去上網(wǎng),讀幾篇好文章過過癮的,但她強(qiáng)制自己不去打開電腦,強(qiáng)制自己與江山疏遠(yuǎn)一些。她心里清楚,只要上了網(wǎng),一準(zhǔn)兒會去追尋江山那幾個熟悉的作者。
她在屋子里來回走動,整理著室內(nèi)的東西,擦了桌子、門和玻璃隔斷,拖了兩遍地板。后來她坐在沙發(fā)上,用刷子清理著法蘭絨長褲,摘掉上面的頭發(fā)?!拔液孟竦袅撕枚囝^發(fā)?!彼龑ψ约赫f,說完了,兩眼盯住空中的某一個點直勾勾地發(fā)愣。
她走過鏡子,看看自己,然后突然轉(zhuǎn)身。吳銘想起來了,那只帶著綠石頭的戒指她可是好幾年沒見過了。她從一個房間找到另一個房間,打開抽屜,打開沙發(fā)底下的儲物格,把床上的鋪墊都弄亂了,后來她在衛(wèi)生間的一個玻璃瓶子里找到了它。她舉到眼前看一看,又漫不經(jīng)心地放進(jìn)抽屜里。
整理好房間,實在無事可干,吳銘到底還是打開了電腦,她制止自己點擊江山的網(wǎng)址。望著那個熟悉的圖標(biāo),她感到一種近似悲壯的解脫,她想,我現(xiàn)在對它已經(jīng)沒有興致了,不要再自尋煩惱吧,讓我的行為對得起自己做出的選擇吧。
問候今生何求,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