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天干的記憶(散文)
天干,是我的家鄉(xiāng)貴州遵義的口語,為干旱之意。
二〇〇六年盛夏,平和的歲月在這里打了一個疙瘩,風調雨順的日子,忽然就消失了。連續(xù)多日的天干,人們望天長嘆,在焦慮中期盼,在恐慌中熬煎……
太陽,瘋狂而毒辣地炙烤著大地,稻田干裂,裂縫縱橫交錯,泥巴白得發(fā)亮,亮得刺眼,秧苗卷筒,谷穗還沒有來得及分娩就已“胎死腹中”;山坡上被烤焦的苞谷葉固執(zhí)地保持著淡藍色,手一觸摸,沙沙作響,碎成粉末,還沒有長滿子粒的苞谷棒子老早就耷拉著腦袋……
每天早晨起來,看見天邊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球,心中的那份希望便立即枯萎。白天,地面滾燙,路上少有行人。家家戶戶的電風扇都是從早工作到晚。晚上,滿天星斗,亮如白晝,沒有一絲云彩,卻涼風習習。人們多么希望來一次難熬的悶熱,孕育一場大雨,哪怕是暴雨,多么希望在入睡的夜晚被風雨聲喚醒,被雷聲震醒。
父親是養(yǎng)豬能手,那頭母豬每年下兩胞豬崽,少說也要賣四、五千元。家里人來客往,油鹽醬醋全都仗著它??山衲曦i崽滿雙月準備出槽時,正遇到天干,價格猛跌,每斤只賣二塊六。回想以往十二、三元一斤的價格,父親氣得吹胡子瞪眼睛,怒氣沖沖地說:“老子有的是包谷!有的是苕藤!耐心等,我才不信不漲價!我才不相信那些有錢人不吃肉!”
但是,父親錯了,地里的苕藤慢慢干死,就連山坡上幾十年的老青岡、老柏香、老楓香都已翻黃,地上再也難覓一絲綠色。人們整天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哪有心情買小豬崽來喂肥豬呢?再說,即使買了小豬,用什么東西來喂呢?小豬差不多賤到連送人都沒人要的地步。圈里的豬越來越瘦,毛越來越長。父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最后以每斤一塊四的價格像送瘟神一樣把小豬趕出了圈門。掐指一算,別說賺錢,除了喂的包谷不算成本,單是買飼料就貼了一大坨,真令人心寒。全家滋滋潤潤的日子剛剛才開始,就要因為豬崽不值錢而打住。為這事,父親慪氣睡了整整兩天。
人們無事可做,不用到稻田里薅秧,也不用放水灌田,因為小溪已經斷流;不用到菜園里轉悠拿菜,因為每家栽種的辣椒、茄子、豇豆、西紅柿、南瓜都已經干枯。人人們談論著天干,哀嘆著天干,抱怨著天干。我們寨子周圍的水井、龍洞都見底兒了。以往碧波蕩漾的芙蓉江,深不可測,讓人望而生畏,人們不敢涉水?,F在,水落石出,深潭變淺灘。每天清晨,大人小孩們成群結隊浩浩蕩蕩地背著塑料桶、壇壇罐罐到六、七里多遠的芙蓉江邊背水,也趁此機會洗洗臉,清理清理身上的層層疊疊的汗?jié)n,雙手捧著河水咕咚咕咚地灌個飽。
人們惜水如金,把洗臉、洗菜的水用來洗腳,再用洗腳水來洗洋芋、紅苕,澄清后煮豬食,喂牛。大人們再三叮囑,不準大拋小撒,一滴也不準浪費。
人們每天的任務就是期盼,期盼著烏云密布,期盼著雷聲隆隆,期盼著和風中簌簌的雨聲。偶爾,也會有電閃雷鳴,不過,有時象征性地撒幾顆雨點,有時還真是光打雷不下雨。逗得人們空歡喜一場。睡夢中,我們依然口干舌燥,在芙蓉江中取水,“一飽口?!?。
飲水困難,吃菜就更困難了,沒有誰家園子里有一窩菜,通通干死,日常種菜賣的菜農都到集鎮(zhèn)上買菜吃。菜販們每場從外地運來的菜總是一搶而光,白菜每斤二塊五,蘿卜每斤兩塊。兩三個蘿卜就可以換一頭小豬。奇跡!奇跡!
可怕的消息不斷傳來:李家嘴渴死兩頭大水牯;王家山森林著火,燃了兩天兩夜;吳教的房屋起火,燒了七家人的房子,一個小孩被燒傷……沒有水,人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燃燒。
天干地焦,大家都好象被塞進了火藥桶,隨時可能化成灰燼。人們都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人們痛苦地掐數著天干的日子,陷入了無奈的承受和疲憊地等待之中。
第八十六天!八十六天??!橫空一聲驚雷,突然烏云密布。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人們一邊聲嘶力竭地呼喊,一邊跑進密密匝匝的雨簾中,任憑雨滴狠狠地砸在頭上,砸在臉上,像要接受雨水的洗禮似的。父親也跟著大家手舞足蹈,大聲狂呼,不知流下的是傷心的淚水,還是高興的淚水……
一場透雨,龍洞發(fā)水了,小溪開始歌唱了,鳥兒鳴叫了,山頭轉青了。大地,重新恢復了它應有的活力與生機,人們慢慢回歸了正常的生活,所有生命都重現活力。
天干,成了家鄉(xiāng)人抹不去的傷痕。他們不再肆意砍伐、墾荒,紛紛退耕還林、退耕還草,家家戶戶都用上了沼氣,一座座光禿禿的山頭慢慢變綠了。因為,他們深深地知道,水才是生命之源。
你那里的干,比甘肅會寧還厲害。簡約的文字,細致入微的描寫,生動地再現了天干的那些日子里人們的內心世界。
接地氣的文,必然是好文!
鄭老師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通過文字傳遞出的是每個人都應該去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