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首期征文】賣豬(散文)
下午放學,一到家我便放下書包習慣性地去拿荊籃,要下地里給豬打草。每天回家一籃草,這是媽每天給我定的任務,除了下雨、雪。
提了荊籃要走時,我被正在給豬熬食的媽喊?。骸皩懽鳂I(yè)吧,今兒不打草了,明兒清早賣豬!”媽話語里透著堅決和失意。
聽到媽說要賣豬,我先是驚喜,后又覺著詫異。驚喜是因為終于可以不用每天下地打草了,我怕地里的墳,獨個兒在地里打草,打心眼兒里覺得陰森。可又詫異為何沒到過年就要賣豬,往年家里的豬都是養(yǎng)到過年時才殺了賣肉的,好肉雖然都賣了,卻還是會余下些豬頭、豬下水之類,留著自家過年用,現在把豬整個給賣了,到過年的時候家里吃啥呢?
時間雖已經到了二十世紀的八十年代未期,可小鎮(zhèn)鄉(xiāng)人基本還處在“養(yǎng)牛為種田,養(yǎng)豬為過年,養(yǎng)雞為換錢”的小農經濟模式里。我家雖養(yǎng)不起牛,但豬和雞卻必須是要養(yǎng)的,為過年,也為換錢。豬娃兒是在春天集上早早就抓好的,平時的刷鍋水配上磨面后剩下的麩皮,再加上平日從地里打的構葉、玉米菜、毛妮兒菜等豬草,熬煮在一起搭著喂,到了年前,豬也能長到一二百斤,趕到隊里的屠戶金鐘伯家給殺了,肉就掛在架子上現賣,肉賣了家里也就有了錢過年,賣不出的肥膘肉就拿回家里煉成脂油,豬頭、下水等物收拾干凈,醬煮后留著過年自吃或待客。于小鎮(zhèn)里的大多人家來說,豬依舊是過年的基本保證。
可現在離年節(jié)還有個把月,卻要賣豬,想必是家里急用錢,犯難便只好賣豬。
我拿了書本到灶間,趴在破舊的小圓桌上寫作業(yè),這桌子既當飯桌,也是我的寫字桌,雖然臟破,好歹比趴在院里的石板上寫要強得多。在桌上我邊寫作業(yè),邊歪頭問母親:“賣給哪兒?”母親在灶前攪動鍋里熬煮著的豬食,若有所失似地回我一句:“就鎮(zhèn)上的食品公司,還能到哪兒!”
食品公司我是知道的。名字雖然叫食品公司,卻只是殺豬賣肉,就在鎮(zhèn)子市場對面的高臺子圓門洞里。圓門洞子是臨街的門面,也是食品公司的正門,常會有一幅肉架子擺在門前,售賣集市上未曾賣完的剩肉,也賣煮好的熟肉。穿過門洞向上的臺階,就進了食品公司的大院,院內有收豬的豬圈,也有專門殺豬的屠宰間。鑒于其間的血腥氣,喜歡探究的孩子們也都有了避諱,素來都是離得遠遠的,不喜近前。
豬食兒在灶上的破鍋里熬煮著,汽泡沖出豬食表面爆破后,發(fā)出一聲接著一聲的“卟哧”聲響,不用眼看就知道今天的豬食一定熬得很稠。
晚上一家人吃過飯,母親刷碗洗鍋。說是飯,常年基本就是玉米糝糊糊兒,玉米面饃就腌芥菜絲兒或是直接蘸蒜汁兒,有菜的時候極少。洗完,母親便將刷鍋水摻上熬煮好的豬食兒端去喂豬,將豬食兒倒進籠盔做的食槽后,復再回來拿瓢舀一瓢麩子出去,邊走嘴里邊喚著“嘞,嘞嘞嘞……”,這是小鎮(zhèn)人專門喚豬吃食兒的叫法。
父親對我和哥說:“明早都早些起來,跟我們一起去食品公司賣豬,別看豬長得丑,可也不憨,知道要賣它,一準兒不好好走,得用繩拴上后腿,幾個人一起哄趕著往食品走,一兩個人怕弄不住?!?br />
父親說這些話時,母親在外面喂著豬,竟少了平時拿棍子打罵豬挑食兒吃的吆喝聲響。
第二日清晨,我還在睡意朦朧中,便聽到母親在外間的灶房忙碌,張羅著給豬喂最后一頓熱食兒。我瞇縫著眼看桌上的舊座表,時針剛過四點。
想著再睡一會兒時,父親卻已經過來叫我們起床。說食品公司收豬都不超過五點,太遲趕不上殺了賣錢。
一家人起來聚齊,父親拿麻繩準備拴豬。人沒吃飯,豬卻已經是“酒足飯飽”,在靜白的月光下懶懶地躺在圈里。
父親已經將繩子一端打了那種一拽就緊的活扣,只要套上豬腿,越拽越緊,很難再松脫。我們幾個進了豬圈,正在舒服地哼哼著的“二師兄”此時也有了警覺,準備起身,怎奈吃得太飽,到底是行動緩了些,被父親一個箭步沖過去按倒,我和哥也過去相幫,將豬死死按住不使掙脫,好讓母親將繩扣套在豬的兩只后腿上。
豬嚎叫著,卻終是掙不脫三個人的按壓,彈掙著的雙腿終是無奈地被一一捆上打了活扣的麻繩。繩綁好,我們父子三人起身,平日里“養(yǎng)尊處優(yōu)”被人吃喝伺候的豬兒,此刻卻成了我們的“階下囚”。
經了方才的一番按壓折騰,這家伙站起來后氣得抖幾抖身體,似要恢復昔日“天蓬元帥”的風采,然后極氣怒地站在我們面前撒起尿來??粗i那仿佛無止無盡的尿尿樣子,母親心疼卻也豪無辦法,要知道這一泡尿尿出來,至少也有斤把子重,生豬賣給食品公司是每斤四塊來錢,四五塊錢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白白流進地里,咋能不令人心疼呢!我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盼著豬能盡量少尿點兒??蛇@家伙仿佛是在故意和我們置氣,尿將起來沒完沒了??粗改改峭锵У难凵?,我能覺出豬尿這泡尿的時間,在父母心里慢得能有一個世紀長。
豬那示威似的長尿總算尿完了,然后便是想要神氣地踱步,但邁開了腳時,卻發(fā)現后面的腿腳已然被縛,雖不至太過于影響行走,終是有了牽絆,沒有了可以再任性下去的資本。
一家人趕著豬在凌晨的月光下行走,本就清寒的夜,被寂冷的月光一照,更添了一份寒意??晌覀儏s被豬弄得滿頭大汗,這家伙并不按我們的想法走,趕著沒走幾步發(fā)現不對頭,便要回轉,幾個人又堵又截外加拉扯,氣急了少不得要拿小棍子敲打一番,弄得人滿頭的汗不說,它還如上刑般嚎叫,在凌晨靜寂的夜里顯得愈發(fā)凄厲。
好容易將它從逼仄小道土路趕到街里,豬似是累了,開始不得不接受現實,慢慢悠悠在柏油馬路上走,偶爾也會在路邊有土的地方嗅嗅,順帶著再拱上幾下,拱完接著再走。
待近了食品公司后門那兒的坡口,許是嗅到了同類的血腥氣息,這家伙說啥也不肯再往前走。牽拉、拖拽、敲打,任你招數使盡,它就是不肯往那坡上走。一家人使了渾身解數,就差抬了,始才將這不聽話的貨弄上了坡,趁著我們幾個喘氣的空兒,這家伙竟狠狠地拉下一泡屎來。
屎從豬屁股拉出來,又一坨一坨摔掉在地上,雖只是極輕微的“啪啪”沉悶聲響,此刻卻顯得是那么的刺耳,仿如是有一只巨大的巴掌拍打在父親臉上,將他的臉打得鐵青,難看至極。父親知道,又有幾元錢已經化作烏有了。
豬屎冒著絲絲熱氣,在皎白的月光下升騰起來,爾后又化為無形。父親鐵著臉,不作聲,極生氣卻又不敢拿棍子打豬,生怕它一怒再拉出更多的屎來。母親亦無言,惟有輕嘆!本還指望著昨晚豬食刻意熬得稠些,豬吃時麩子又專門撒得多,也沒了平素的敲打,心盼著一晚上豬吃了能再長上二兩膘來,可以多買上塊兒八毛的,可經了早上豬的這一尿一拉,差不多十元錢已經打了水漂,如何能不心疼?心疼卻又無奈之下,就化作了母親那“唉……”的一聲輕嘆出來。
幾番折騰,不管豬樂不樂意,終是被我們拖拽著送進了食品公司。食品公司的收豬人看了豬的成色大小,然后說定價格,賣與不賣全看你自己。來這里的基本都是急用錢的,也再無它處可以賣豬,來這里豬價是人家說了算,爭也無益,只得按了人家的價格去算。價格說好了,收豬的人卻并不將豬上稱,只是讓我們把豬趕進一個圈里等著,自顧地忙他們手頭的活計去了。
鎮(zhèn)子的食品公司就這一個,既收豬、殺豬、賣肉,也掌管著小鎮(zhèn)的屠宰檢疫大權。我始明白,只要來了這里,我們便和這趕來的豬是一樣的,終是要等著挨“宰”。
豬在那圈里放著,聞聽著這邊的殺豬嘶叫聲,少不得會心慌慌而嚇破了膽,雖是動物,不及人般靈性,終也是曉得死亡降臨的恐懼,少不得會嚇出泡尿或是屎來,待再上稱稱時,又會少上些斤兩。
在等著豬上秤的空當,我也得以親見了食品公司的殺豬。一頭豬被從豬圈的夾道里趕過來,因為夾道狹長,豬只要進了來,便無法回頭,只能前行,到了這邊寬敞處時,后面趕的人早已經將鐵柵欄封住,這條狹長的通道就成了豬兒們的“奈何橋”。
豬只要進了這邊,殺豬的人手拿帶了高壓電的鐵棍照著豬身上就是一捅,豬便極短地慘叫一聲后直直跌倒,身體僵直死了過去,少了村人殺豬時拿長刀從豬脖子照著血管直捅過去的哀嚎和血腥,這是食品公司屠宰場殺豬與鄉(xiāng)人私家殺豬最大的不同。豬死了,眾人便抬著上秤去稱,不掙不動,斤兩立現。稱完便被安有電動葫蘆的鐵鉤吊起來,拉入旁邊一口冒著熱氣的大鍋里燙毛。
在這里,再精明的鄉(xiāng)人,也擋不過食品公司那幾個滿臉橫肉的職員,秤頭只高不低,豬價說一不二,斤數乘上價格后的錢數,你也別指望著什么四舍五入后給你算成整整的塊塊錢,幾百幾十塊幾毛幾,那個油油膩膩的計算器上已經顯示好了。豬是你自愿送來賣給人家的,已經死了,拿錢走人,再多計較已經無益。
總算輪到我家的豬被趕進來,一樣的有來無回的夾道,一樣的電擊后直挺挺跌倒,上秤稱重,算了價錢,爾后去領那粘著油腥的錢。我心里暗自盤算著:豬賣了五百多元,這是一家人辛苦一年換來的,刨去抓豬仔的百十元錢,剩下的僅是四百左右,且不說碎糧、麩皮值多少錢,僅是我們每日打草,母親天天熬食煮喂,這兩百多天折騰下來,換算為每日所掙,也不過一元來錢,這就是一個農民家庭一年副業(yè)所得的收入??蓜偛旁诶ωi趕豬來的路上,豬光拉下來的屎尿就能值差不多十元,父母咋可能會不心疼?
從食品公司出來,東天已經泛出微微的亮,街上也開始有了三三兩兩早起的行人。父親攥著錢向南往家回,我向北上坡去上早學。
魚肚白開始將大地照得更亮了,清晨那寒冷的光亮籠在我的身上,落汗后的寒意開始襲來。想必父母在路上此刻該是在邊走邊盤算這錢的用途,而我想的卻是:再過一個多月就該過年了,我家這沒有了豬的年到底會過得怎么樣?
可不論怎樣,窮人家的年多肉少肉都是能過去的。而我所更擔心的,卻是來年再開學時,問父親要那四五十元學費時,他那陰沉著的黝黑如鐵臉龐!
多少年過去了,我雖早已經逃離了農村,脫離了農民身份,吃膩了豬牛羊肉,卻無論如何怎么也忘卻不掉當年賣豬路上,父親看到豬拉出那一泡屎時鐵青著的臉,以及母親發(fā)出來的那一聲長嘆。
——謹以此小文來紀念故鄉(xiāng)那片土地上世代艱難生存著的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