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孬兵吳貴(小說)
一
“你理不理?”
“不理?!?br />
“今天我理不了你的發(fā),我就不姓張。”連長張杰站在5號宿舍門口,怒氣沖沖,兩手插腰,一幅不達目標誓不罷休的樣子。
“今天我要是理了發(fā),我就不姓吳?!倍鄳?zhàn)士吳貴,斜靠在窗戶前的桌子旁邊,皮笑肉不笑地說。
“二班長,把吳貴給我按住,我看理不了他的發(fā)?!?br />
二班長剛要上前,不料吳貴早有準備,推開窗戶,縱身跳出,向營房后面的山上跑了。
每周日晚上吃過晚飯,每個連隊都要進行點名,檢查人數(shù)、檢查個人衛(wèi)生、點評工作等等。今天是指導員值班,點名時,在后面轉(zhuǎn)悠的連長發(fā)現(xiàn)吳貴的頭發(fā)嚴重超標。本來,吳貴因為私自回家的事情,自己剛剛讓團首長點名批評過,心里就窩著一肚子火??匆妳琴F又軍人風紀不整,心里越發(fā)有氣,一開始檢查,連長就讓吳貴出列,想讓全連看看吳貴的頭發(fā)有多長,可這個玩意竟然轉(zhuǎn)身回了宿舍,氣得連長就追了過來。
“通訊員,吹集合號?!边B長一看吳貴跑了,沖通訊員說。指導員制止了通訊員,拉住連長:“先回連部再說?!?br />
一九八六年十月,連長張杰碰上了老兵退伍的第一個煩心事。
二
指導員宿舍中,連里干部都在。連長張杰坐在三斗桌前的椅子上,副連長李軍、三個排長和司務長則坐著小馬扎,圍在當?shù)氐谋銛y式小方桌前。桌子有一盤花生米,一罐紅燒肉罐頭,是司務長從炊事班拿來的,兩瓶“洋河大曲”則是剛探家回來的指導員從老家?guī)淼摹F孔右训箍?,幾個外綠內(nèi)白的軍用搪瓷多用杯中,均勻的分完了瓶中酒。
宿舍里面煙氣燎繞。指導員打開窗戶:“來來來,嘗一下我們家鄉(xiāng)的好酒。這個可是你嫂子費了好大功夫才搞到的內(nèi)供。本來等明年你嫂子來探親時,給咱兒子過周歲的,這次讓我給哄來了,先給你們大侄子搞個百日慶?!?br />
“這個孬兵?!边B長說。
“吳貴的本質(zhì)還是不錯的……”副連長是吳貴的新兵連長。可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連長打斷了:
“得得得,你都說了幾百遍了。下來你該說這個兵大冷天下糞池清理過廁所,休息日經(jīng)常幫廚。你怎么不說說他練瞄準在地上挖坑、燒火鉤掉爐齒的事情?別的不說,從到了我們連,你看看他:說話油腔滑調(diào),工作吊兒郎當,作風散漫。那次軍人風紀檢查沒有他的事。這才從禁閉室出來幾天,就又扛上了。”
指導員用手壓了壓坐在自己旁邊的副連長膝蓋,又瞪了一眼想說話的一排長:“我這可是第一次違反條令,在宿舍里面聚眾喝酒,好歹給我個面子嗎。你們幾個大齡光棍可想好了,你嫂子他們賓館可有的是美女,本來這次要帶幾個的照片回來的。我對你們嫂子說,我回去看看弟兄們的表現(xiàn)再說?!敝笇T慢悠悠地說著,還一個勁地向一排長使眼色。
“睡覺?!边B長抓起自己眼前的搪瓷杯子一揚,一口喝光了酒,出門時又說:“司務長,把罐頭錢記我賬上,下月從工資中扣了?!敝笇T說:“睡覺,睡覺。副連長、一排長,我們?nèi)ヒ慌趴纯?。?br />
三
吳貴其實想逗連長玩玩。
跳出窗戶,吳貴快速向后山上跑去,邊跑邊想,只要連長追上來,他就滾幾個石頭下來,也學學當年上甘嶺的先烈們??膳芰艘欢尉嚯x。后面什么聲響都沒有,回頭一看,連個人毛都沒有跟上來,就有些索然無味。干脆在半山腰的一塊石頭上坐下,看著不遠處的營房發(fā)呆。
本來吳貴是不想這么做的。下午早就想去理發(fā),他們連隊駐地在一個小山溝里面,離最近的集鎮(zhèn)也要七八里路。平時,都是連隊幾個義務理發(fā)員幫大家理發(fā)??傻綆讉€排一看,業(yè)余理發(fā)員旁邊都圍著不少人在等,剛好炊事班長又叫他去包包子,心想,等吃完飯再理也來得及。誰知道,今天的點名又提前了一個小時,集合時心里就直打鼓,最好不要被連長抓個現(xiàn)行,可那連長就像長了透視眼,專門瞅自己,自己把帽子向下扯的不能再下了,還是讓連長看見了。還把自己叫到了全連人面前,還不停拍自己腦袋,本想好好說的,可不知道哪根筋不對,腦子一熱,就和連長扛上了。
想起自己當兵兩年來的經(jīng)歷,吳貴有些心灰意冷。也為自己管不住嘴懊惱。要是葉子在旁邊,自己肯定不會犯這樣的錯誤。葉子是吳貴的女朋友,一個從小和吳貴一起長大、只會哭的女孩。沒有當兵時,只要吳貴干了調(diào)皮事,葉子就會哭,一直哭到吳貴心慌意亂賭咒發(fā)誓為止。吳貴還有一個發(fā)小叫大林,一個村,一起上學,一起當兵,現(xiàn)在還在一個連隊,吳貴是這個好朋友的跟屁蟲,小時打不過,長大說不過,從內(nèi)心對大林就有一種怯意和敬畏。上次,私自回家回來,大林一直不和自己說話,這幾天兩人關系才恢復一點,今天這樣一鬧,怕是又得罪了。
弦月掛在天上,初冬的山上還是有些冷。熄燈號響過后,吳貴嘆口氣向山下走去,誰知道朦朧中,一腳踢在了石頭上,疼得吳貴一屁股坐了下來。可禍不單行,又坐在一個拳頭大的石頭上,吳貴從屁股下摸出石頭,本想使勁扔出去發(fā)泄心中的鳥氣,可轉(zhuǎn)念一想,拿著石頭一瘸一拐的向營房走去。
二班班長和副班長搬個小馬扎,坐在營房門口的樹下,兩人沒有說話,可腳下的煙頭已扔了許多。吳貴看見班長,知道在等自己,可又不知道說什么好,準備悄悄地溜回去。
“這么晚了不睡覺干什么?”班長說。
“這不回來睡了嗎?”吳貴嬉笑著。
“外出為什么不請假?”副班長說。
“我一沒有出大門,二沒有翻圍墻,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外出了?!眳琴F把右手里的石頭拋起來,左手接住,兩手倒著玩。六連的營房只在前面和兩側(cè)有圍墻,而后面是山。
“你……”副班長氣得說不出來。
“快點回去睡覺。有事明天再說。”班長拉起副班長回營房了。
吳貴也跟著回去了。
六連是個軍工廠,只要生產(chǎn),就要二十四小時倒班。所以營房不是那種一個班一大間的樣式,而是三兩個人一間的小間,方便倒班休息。眼下,老兵剛剛走,新兵還在訓練。所以許多宿舍只有一個或者兩個人住,吳貴就自己住一間。
吳貴沒有洗漱,也沒有脫衣服,朝床上一躺,盯著天花板發(fā)呆。門響了,老鄉(xiāng)大林站在門口:“跟我出去。”
吳貴嘆了一口氣。跟著出去了。
大林站在剛才班長站的樹下,看不清表情。吳貴走到跟前:“什么事?”話音未落,脖子上已挨了重重的一拳。
“你打我。”吳貴坐在地上,看著大林。
“打你是看你還有救。你把祖宗八代的臉都丟光了。為了幾根鳥毛,還跟連長玩?!贝竺髡f。
吳貴無語。
“兩個選擇:要么起來滾蛋。要么過來理發(fā)?!贝罅掷淅涞卣f。吳貴嘆口氣:“和連長逗著玩玩,至于嗎?”但人還是乖乖地坐起來。
“我不但要給理了,還要給你刮干凈了,讓你這個雞巴玩意惹禍?!壁w明拿出了理發(fā)工具。
“疼。你輕點?!壁w明幾下就推光了吳貴的頭,又用剃須刀刮。自始至終,一直沒有用水。那種用剃須刀干刮頭的感覺,就像剝皮一樣,吳貴疼得眼里淚都出來了。
“不疼你記不住?!?br />
指導員幾個站在不遠處看著兩個兵理發(fā)、說話。然后相互看看轉(zhuǎn)身回去了。
四
六連主要生產(chǎn)發(fā)射火箭用的一種燃料。只要開機生產(chǎn),就要二十四小時不停地生產(chǎn),所以,日常管理就多了些工廠的味道,比如一日三餐,只要號聲一響,自動去就行,不用站隊,甚至開機生產(chǎn)時,連哨子都不允許吹,怕影響倒班人員的休息。
早上出操時,吳貴感覺剛剛剃過的光頭根本不拿帽子,大蓋帽繃緊的帽頂和頭皮之間總有張風的感覺,好幾次,差點被風把帽子吹落。吃早飯時,吳貴干脆心一橫,直接光著腦袋進了食堂。指導員和連長坐在連部的餐桌邊,指導員正給連長說昨晚的事,可連長一眼看見吳貴刮得發(fā)亮的腦袋,氣就不打一處來:刮光頭不是不行,而是時間、人物都不對。
“吳貴,你又鬧的什么妖娥子?”連長沖吳貴說。
“怎么,剃的不干凈嗎?連長?!眳琴F還是那個滿不在乎的樣子。
指導員說:“你會說話嗎?吃飯去?!钡茫B長剛剛好一些的心情又沒有了。
不管怎么樣,在副連長的心目中,吳貴還是一個有潛力的兵。這個兵聰明、熱情??捎袀€改不了的毛病:不會說話,不管什么話從他嘴里出來都會變味。好好的事情,三句兩句就會把你氣的接不上來。這個情況,在新兵連的時候,副連長領教的太多了。比如,連隊號召大家?guī)蛷N,新兵之間相互幫助等等,吳貴都是第一個響應。每次晚點名,對于表現(xiàn)好的士兵,會提出表揚,可表揚吳貴時,他會說:表揚什么?還不如來碗紅燒肉實惠。或者是我樂意,你表揚管飽嗎之類。根本不講究場合。去幫廚,讓他燒火,他一看就會,可有一次晚上,寧是讓大家晚吃了兩個小時飯,原因是他看著部隊的馬蹄灶,想不通為什么小鏟煤怎么能燒好上百人的飯。就想研究研究,結(jié)果是扒拉來扒拉去,把爐齒給鉤掉了,無奈,只好借助其它連隊的食堂。還比如:練習臥姿射擊時,他在自己身下用刺刀掏了一個小洞,還大驚小怪地說:沒有這個洞,爬不倒。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他想活躍一下氣氛。到老連隊后,因為連續(xù)幾次被連長批評,總是感覺連長對自己有成見,吳貴就有些心灰意冷了。但是,副連長總是覺得,吳貴那看似吊兒郎當?shù)男袨橄拢姓f不清的原因。
副連長想找指導員談談。
可一排長已捷足先登了。
五
“指導員,吳貴這孬兵怎么辦?”一排長一臉愁容。他是去年剛剛從軍校分來的學生。二班是營里面甚至團里面掛上號的先進集體。自從自己接手以來,就一個吳貴,半年時間不到就搞了好幾次動靜了。
“怎么辦?涼拌。”指導員合上手中的書,讓一排長坐下來說話。
“這么下去不是個辦法呀,要不給換個班?”
“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指導員給一排長扔去一支煙:“前幾天我探家,繞道去了他家。他家在臥牛山區(qū)的一個小山村,雖說現(xiàn)在包產(chǎn)到戶了,可經(jīng)濟狀況一般,可以說在他們那個地方,也處于中下。”
指導員抽了一口煙:“吳貴不到十歲母親就不在了,是他爹帶著他們兄弟四個過的。他有個哥,今年24歲了,還沒有成親,在他們那算是大齡青年。他們家是一個老光棍帶著四個小光棍,他爹五十不到,可看上去和六十歲的老人差不多。吳貴是高中上了一年退學的,可兩年后又當兵,說明什么?說明他不甘心自己目前的生活狀況。想改變。前幾個月吳貴私自離隊回家是因為兩個事:一個是他那個有點殘疾的小弟弟被人打斷了一條腿,因為澆水,被村長家的兒子打了。一個原因是他當兵前就有個女朋友,他女朋友的父親逼著嫁人,那女的連續(xù)兩次尋死都沒有成?!?br />
看著一排長驚訝的表情,指導員繼續(xù)說:“從部隊來說,不管什么原因,作為軍人,私自離隊是嚴重的錯誤??扇绻@些事情擱在你身上,你會怎么辦?平時,我們教育戰(zhàn)士要胸懷祖國,報效國家,這是必須的,目的就是要把他們從學生、農(nóng)民、社會青年變成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軍人。但是,如果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想負責、連自己的家都不管,怎么去談為民族、為國家?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對于吳貴,我們還是沒有找到他思想的癥結(jié)所在,不要只是看他的表象。這樣的人,越是表現(xiàn)的散漫,越是潛力大。我相信吳貴,肯定會變成一個好士兵的?!?br />
指導員的宿舍門被推開了。一臉淚痕的吳貴走了進來。
六
營房體育器材旁。大林坐在雙杠一側(cè),兩腳勾住另外一側(cè),托著腮聽吳貴說話。吳貴站在對面,雙手壓在雙杠上:
“我爹來信了,說是前幾天家里去了個干部,探家路過來看看的,問我是不是在部隊犯什么錯誤。”
“嗯?!?br />
“走的時候,還留下二百元錢。我估摸是指導員。我們連隊最近探家的就他一個?!?br />
“差不多?!?br />
“你說他不在家待著,跑我們那干什么?凈管閑事。噢,葉子也來信了,”葉子和他們兩個都是同學。
“說什么?”
“葉子說,她懷孕了。”吳貴像賊一樣看了一下兩側(cè)。
“啥?你個畜牲,還真把她給睡了?”大林跳下雙杠,伸手擰住吳貴的耳朵。
“痛痛痛。你放手?!眳琴F呲著牙,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我偷回家前不給你說了嗎?回來也告訴你了:先領證,等回去再補辦酒席。兩家都見面了,證也領了?!?br />
“那也沒有說讓你把她禍害了?!?br />
“沒有,沒有?!眳琴F說:我就是親了她兩回。這個是我們定好的,為了騙他爹。我怕節(jié)外生枝,夜長夢多。就讓她給她爹說我們睡了。然后裝個樣。要不她爹天天逼著她嫁人。還有,葉子說,玲還在等你,你就給她寫信挑明吧?!贝罅忠恢蓖低迪矚g玲,可就是張不開嘴。
“我的事不用你管。”大林說?!袄戆l(fā)的事情你必須找指導員和連長談談?!?br />
找指導員談心的吳貴在門口聽到了指導員和一排長的談話。一激動,就推門進來了。進了門的吳貴兩膝一軟,想給指導員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