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屋頂上的馬蹄聲(小說)
奎叔大限已近,就像一條缺氧的魚那樣,他的嘴巴在一張一翕,那雙黯然無光的眼睛與死魚眼沒什么兩樣??蹇匆妼殎碚p手托著下巴,咧著嘴巴看著自己,他的那張干枯的臉上慢慢滲出一絲心滿意足的笑容,至少在他死前身邊還有一個人送他一程,這樣不至于太孤單。
寶來是奎叔唯一的兒子,奎叔知道在他死后,寶來還要活下去,可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兒子怎么活下去。奎叔掙扎了一下,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抬起手,示意寶來把他扶起來。寶來領(lǐng)會錯了奎叔的意思,以為他餓了,就問他想吃什么。奎叔搖了搖頭,然后目光便盯著那面墻。寶來順著奎叔的目光看去,他看見墻上張貼的那張年畫,那張年畫已經(jīng)很舊了,紙張的邊角已翻卷起來。年畫是一只公雞,高大威武,只是早已褪色,看上去那只公雞好像很老了。
寶來問奎叔是不是想吃雞,如果他想吃,他馬上去捉一只來。寶來就是這樣,他總是不能正確領(lǐng)會奎叔的意思,奎叔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他要是腦子靈光,這個年齡都該上初中了。寶來起身,在他走出屋子之前,回頭對奎叔說,你等著,我一會就回來。這個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層皮的男人,似乎變得也小了,他還會繼續(xù)變小,小到一只蟑螂那么大。寶來抽了一下鼻子,看到奎叔的嘴唇動了一下,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寶來又說,你等著我??!
那只公雞領(lǐng)著三只母雞在院子里覓食,寶來低喚著,咕咕咕咕。那只公雞抬起頭,單腳獨立,腦袋轉(zhuǎn)動了兩下。
寶來又咕咕兩聲,給雞喂食的時候,他都會這樣,嘴巴發(fā)出咕咕咕咕的聲音,但是這次那只公雞沒有朝他跑過來,三只母雞也無動于衷,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似乎它們知道了厄運即將臨頭。寶來蹲下身,在他縱身一跳,就要撲過去的時候,那只公雞的反應(yīng)出乎意料,它拍了拍翅膀,朝院門口跑去。三只母雞見狀也奪路而逃。寶來撲了個空,他追出院門,卻不見了公雞的蹤影。午后的街上,只有白花花的陽光,鋪天蓋地,直晃人的眼。寶來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是他的這個噴嚏吸引了我們。那個噴嚏太響了,就像一匹馬打了一個響鼻。
我們看見寶來,鞋也沒穿,站在街上茫然四顧。我們問他站在那里干什么,他說奎叔要死了,想吃雞,可那只公雞跑了。我們這才想起已有半年沒見過奎叔了,這個小鎮(zhèn)上聲名狼藉的男人,喜歡喝酒,還喜歡賭博。因為沒錢還賭賬,他還偷雞摸狗,這樣的一個男人在鎮(zhèn)子上人見人煩。我們也不喜歡奎叔,因為在我們捉弄寶來時,他會揪住我們的耳朵,毫不留情地踢我們的屁股?,F(xiàn)在奎叔要死了,沒有誰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作為奎叔的兒子,寶來也不知道。寶來怎么會知道奎叔得的是什么病,他是一個傻子,從來不穿鞋,只知道一天到晚光著腳跑來跑去。他的那兩只腳就像兩只馬蹄,因為磨出厚厚的繭子,在他奔跑的時候,你會聽見嘚嘚的響聲,就像一匹馬從小鎮(zhèn)上呼嘯而過。寶來說你們看見我家的雞了嗎?我們說,寶來!我們看見了,你家的雞跑到珍珍發(fā)屋去了,你去那里找吧。寶來對我們的話毫不懷疑,如同一匹歡快的馬那樣跑去,一邊跑還一邊拍一下自己的屁股。他的身后塵土飛揚。都十七歲的人了,他還那么傻,似乎他的智商還停留在六、七歲的年齡?,F(xiàn)在,奎叔要死了,他死了,寶來怎么活下去,這不是我們所關(guān)心的。因為他是一個傻子,其他人也不會關(guān)心他的死活。
那天下午,寶來沒找到那只公雞。他來到珍珍發(fā)屋時,珍珍正坐在門口的躺椅上打盹,她的涂了紅色指甲油的兩只腳白皙而小巧,陽光照在上面,閃動著誘人的光澤。寶來不僅看到了珍珍的腳,還看到了她露出了半截的肚子,再往上看,他還看到了珍珍鼓鼓的胸脯。寶來是一個傻子,可他也是一個男人。他看著珍珍一起一伏,飽滿得讓人流口涎的乳房,感覺口干舌燥,忍不住咽下一口吐沫。寶來想問問她見沒見過自家的那只公雞,可他又害怕把她吵醒了,就在那把椅子旁坐下來,等她醒來。寶來不時瞥一眼,不時瞥一眼珍珍的乳房,心跳慢慢加快。也不能怪寶來,誰叫珍珍穿得那么少呢。當(dāng)然,也不能怪珍珍,大夏天的,她不可能把自己包裹起來。
其實,珍珍已經(jīng)是一個老女人了,雖然她描眉畫眼,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朵花,可她的衰老是藏不住的。這樣的一個殘花敗柳的女人也只能吸引寶來這個傻子,我們是不會多看她一眼的。寶來看著珍珍,慢慢地身體就有了反應(yīng)。是啊,她穿得太少了,欲蓋彌彰,那兩個呼之欲出的乳房,讓寶來血脈賁張。寶來抬起手,然后慢慢地伸過去,一直伸到了珍珍的乳房上。在他的那只手觸摸到珍珍的乳房后,突然顫抖起來,而他的心,一下又一下地跳,感覺堵在了嗓子眼。珍珍就是在寶來的另一只手伸過去的時候大叫了一聲。珍珍尖利的叫聲把寶來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珍珍知道寶來,鎮(zhèn)子上只有一個傻瓜,誰會不知道寶來呢,就像大家知道珍珍一樣。寶來坐地上后,珍珍抬手給了他一個耳光。珍珍發(fā)屋對過的老胡說,他都聽見了,那一耳光打得就像打了一個響雷。老胡這么說不免帶著夸張的成分,但是那一耳光打得確實厲害,寶來的半個臉都被打得麻木了,耳根子在隱隱作痛。打完之后,珍珍說,敢摸我,就不怕我把你的手剁下來!寶來說,我找我家的雞。在背地里大家都把珍珍叫做雞,所以寶來那么說,她再次怒火中燒,對著寶來的肚子抬腿就是一腳。寶來仰面倒下去,發(fā)出咚的一聲響,可珍珍并不解氣,氣咻咻地說,連一個傻子都敢欺負我!然后,一腳踢翻了那把椅子。
老胡把寶來從地上拽起來,在他把寶來拽起來后,說你爸呢?有些日子沒見著他了。
寶來說,我爸要吃雞。
老胡說,你那個操蛋的爸還想吃雞!吃雞巴差不多。
寶來說,我爸要死了。
老胡說,他可不能死,他死了,你怎么辦?
寶來說,我家的雞跑了,我要把它找回來。
老胡說,去吧!去吧!回去對楊奎說,在他死前把欠我的油錢還上!
你媽才是一只雞!珍珍尖聲尖氣地說,轉(zhuǎn)身回到了屋里。
聽珍珍那么說,老胡扭過臉,捂著半個嘴巴笑。見我們在看他,他收住笑,說以后不要去她那里理發(fā),她會把你們的小雞雞給剪掉的。在我們面面相覷的時候,珍珍發(fā)屋的門咣當(dāng)一下開了,然后一盆水,呼的一下潑到了街上。老胡搖了搖頭,手一揮,說看什么看?散了,散了!
我們從沒見過寶來的媽媽,當(dāng)然寶來是有媽媽的,但是沒有誰知道他的媽媽是誰。開糧油店的老胡說寶來是奎叔撿的一個孩子,他還記得十七年前,奎叔抱著一個嬰兒從他門前走過的情景。那是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太陽剛剛出來。老胡問奎叔懷里抱著什么,奎叔回他一句,撿了一個寶貝!
嘁!你還能撿到寶貝?老胡探過頭去看,說這是誰家的孩子?奎叔咧嘴笑了,不知道誰家的,是我在醫(yī)院門口撿到的。你看看!奎叔說,還是個帶把的呢。老胡說,沒有錢?奎叔一愣,說什么錢?老胡說,你們楊家有后了??逭f,白撿了一個兒子。然后,奎叔掏出寶來的雞雞叫老胡看。老胡眼神不好,剛湊過臉去,只見一股尿,白亮亮地,滋了老胡一臉。老胡也不惱,反而抹了一把臉,說童子尿呢,哈哈!
那天早晨,奎叔興高采烈,抱著那個男嬰,邊走還邊吹著口哨。一個男孩,好端端的,誰會丟掉不要?肯定有毛病。老胡只是在心里嘀咕,沒對奎叔說,他看著奎叔喜滋滋地走去。只是說了一句腦袋被驢踢了!果然不出老胡所料,奎叔抱回家的那個男嬰的腦子真的有問題??褰虒殎碚f話,無論怎么教,他都不會叫爸爸。大伙就取笑奎叔,說他撿了一個兒子不假,但這個兒子是一個啞巴,一個啞巴怎么會開口說話呢。但是,膝下荒涼的奎叔并不在意其他人的嘲弄,上天賜給他一個兒子,這是他和寶來的緣分。讓奎叔想不到的是在寶來七歲那年,他居然叫了一聲爸爸??逭f,你再叫一聲!寶來又叫了一聲爸爸??逑矘O而泣,把寶來抱在懷里,鼻涕眼淚弄了寶來一臉??逡娙司驼f,我兒子不是啞巴,他會叫爸了!寶來傻,但他不是一個白癡,只是智力低下,如果只看外表,一點也看不出寶來的腦子有問題。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奎叔把寶來打扮得干干凈凈,送他去學(xué)校。寶來跟在奎叔的屁股后面,走著走著,就落下一段路,奎叔不得不回頭催促他,叫他走快點趕上。
我們還記得寶來被奎叔送進教室的情景,那是開學(xué)后的第二天早晨。寶來站在教室門口,怎么也不肯進門,奎叔只好推了他的后背一下,寶來身體踉蹌,差點摔倒。看到寶來的狼狽相,我們?nèi)滩蛔」ζ饋怼N覀兌贾缹殎硎且粋€傻子,我們的老師當(dāng)然也知道,所以我們的老師把寶來安排到了最后一排,靠墻角的一個座位。寶來斜挎著書包,低著頭,一張臉紅彤彤的。他在座位上坐下后,站在門口的奎叔說,寶來!要聽老師的話啊。寶來說,聲音洪亮,知道!我們的耳膜被寶來的聲音震得嗡嗡直響,不知道是誰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們的老師把臉一板,說笑什么?有什么好笑!教室里安靜下來,寶來卻臉紅了。一個傻子也知道不好意思,你看他的臉紅的,像被人左右開弓打了兩耳光。在上學(xué)的第二天,寶來就尿褲子了。不僅如此他還喜歡睡覺,呼嚕打得震天響,我們都不能正常聽課了。寶來只在學(xué)校聽了一個星期的課,我們的班主任老師就把他送回了家,為此奎叔還和我們的老師大吵了一架。我們的老師被奎叔氣哭了,她一路抽抽噎噎地離開了奎叔家。我們的老師說奎叔就是一個二流子,你看他那個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好孩子也被教唆壞了。從那以后寶來就不去學(xué)校了,他一個人,拖著自己的影子,在街上游蕩??宀辉俨蝗ス芩纹渥陨詼?。
一個男人,如果他吃喝嫖賭抽,那他在鎮(zhèn)子上人的眼里就是一個五毒俱全的家伙??寰褪沁@樣的一個人,如果他不吃喝嫖賭抽,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自從寶來被學(xué)校送回家后,在賭桌上奎叔更加變本加厲,他說我要是不這樣怎么養(yǎng)活寶來啊!輸紅了眼的奎叔,把家里所有值錢的物件都抵了賭債。他經(jīng)常紅著眼睛,在賭了一夜后,搖搖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是在去年,奎叔在賭桌上被人打斷了一條腿,從那以后他就戒賭了。他們?yōu)槭裁匆驍嗫宓囊粭l腿?據(jù)說那次奎叔在賭桌上順風(fēng)順?biāo)?,鈔票嘩啦嘩啦,魚一樣往他的錢袋里鉆,擋都擋不住??甯吲d得臉都開了花,其他人的卻黑著臉,個個咬牙切齒。贏了錢的奎叔要走,輸家當(dāng)然不會答應(yīng),于是他們吵了起來,最后動起了手??逅浪辣ё⊙b錢的袋子,即使在被打斷一條腿后,也沒把手松開。奎叔到底贏了多少錢,沒有人細算過,肯定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不然輸家不會打斷他的一條腿。那天,奎叔是爬著回家的。
在奎叔養(yǎng)傷的日子里,他并沒有因為一條腿打了石膏而閉門不出,看到已經(jīng)長得虎背熊腰的寶來,他齜牙笑了起來。你看!這是一匹多么好的馬??寰褪沁@樣地說,他說我養(yǎng)了你十六年,你該為我做點什么了。他叫寶來過來,然后又叫他蹲下。等寶來蹲下來,奎叔說,以后我出門你就背著我好了。
寶來說,好!
奎叔說,現(xiàn)在你就是我的坐騎了。
寶來點著頭,嘴巴發(fā)出一連聲嗯嗯嗯。
那天下午,寶來背著奎叔走出門去。趴在寶來背上的奎叔,咧著嘴巴,見了人就說,看到了嗎?我兒子知道孝順自己的爹了??迮囊幌聦殎淼暮竽X勺,又說,多好的一匹馬??!你們的兒子會這樣叫你享受嗎?寶來的氣力確實很大,奎叔矮小,體重也就一百來斤,寶來背著他不費吹灰之力。是??!寶來就是一匹健壯的馬。寶來的光腳板拍打著路面,噼啪作響,他幾乎是一路小跑,從鎮(zhèn)子的這頭跑到那頭,身后揚起的灰塵久久不肯落下??暹@個無賴,他就是這樣厚顏無恥,在白水鎮(zhèn)你不會找到第二個和他一樣的男人。但是,奎叔在賭桌上輸?shù)闷?,他從不賴賬,愿賭服輸。這是他唯一被大伙稱贊之處,除此之外,你再也找不到他丁點兒優(yōu)點。奎叔趴在寶來的背上,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鈔票,叫寶來去買包子。寶來買了兩個包子,一個自己吃,一個給了奎叔??褰舆^包子,并沒吃,他哭了??逡豢?,鼻涕眼淚橫流。
寶來說,你哭啥?
奎叔說,包子好吃嗎?
寶來說,好吃。
好吃就吃吧??灏蚜硪粋€包子塞進寶來的嘴里。
從那之后,只要奎叔出門,他都會往寶來的背上一趴,然后一拍寶來的屁股,叫一聲駕!我們走了。
寶來樂顛顛地走在街上,他知道奎叔要去什么地方,除了賭場,奎叔還能去哪。但是,到了老祁家的賭場,奎叔卻沒進門。每次都這樣,奎叔只在門外聽一會,然后拍一下寶來的屁股,說走,我們回去。寶來就掉轉(zhuǎn)頭,馱著奎叔,一路嘚嘚嘚地往回走??逶诮滟€前總會說為了寶來能夠活下去,他不能不賭,他不賭寶來吃什么喝什么。他不僅要寶來吃好喝好,將來還要寶來給他養(yǎng)老送終呢。那次他贏錢后,他就不這么說了。他說那筆錢他是留給寶來的,等他死了,寶來好活下去。
差不多有半年,我們沒看見寶來背著奎叔,像一匹馬那樣歡快地穿過白水街,直奔老祁家的賭場。十七歲的寶來,長得更加壯實,可他不是一匹烈性子的馬,他幾乎沒有脾氣,見了人只會咧著嘴巴傻笑。當(dāng)他帶著左臉上那個紅彤彤的手印走在回家的路上時,見到他的人就說,寶來,你的臉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