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暖】鞋的故事(散文)
一
我珍藏著一雙皮鞋,它的上面已經(jīng)寫滿了歲月的滄桑,但我還是倍加愛惜它,定期給它打油,擦拭。端詳它,愛不釋手。它是我人生中不可奢求的際遇,在歲月的更迭中,見證了我生命中的一段奇遇。
八十年代末,具有十年民辦教師工齡的我,終于迎來了命運的曙光,國家在師范院校計劃招生中,拿出一部分名額給民辦教師。我符合報考條件了,如果考上,通過二年的離職學(xué)習(xí),就轉(zhuǎn)為正式教師。全區(qū)十幾個縣的三千多名考生也只錄取一百四十人,競爭的殘酷可想而知了。自己也沒有十分的把握,但報名是一定的,因為當(dāng)時這是轉(zhuǎn)為正式教師唯一的途徑。
知道我要出遠門,母親給我送來一雙皮鞋,這雙皮鞋是姨夫給父親的。姨夫當(dāng)時在縣城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皮鞋穿舊了,換新的時候,就把舊的送給了父親。父親還沒舍得穿,母親就拿給了我,覺得我穿上這雙皮鞋出門體面多了。
考試地點設(shè)在地區(qū),全區(qū)的考生在考試的頭一天都來到了這個地級城市,我們本縣幾個熟悉的在一起,下車就找住的地方,理想的是能住宿、能給做飯、每天的花費還不能超過二十元錢的旅店,這是我們每天消費的底線。
我們頂著八月的炎炎烈日東走西走,看到小一點規(guī)模的旅店就進,不知走了多長時間,走了多少個旅店,終于找到了理想中的吃住一體、一天消費二十元錢的理想旅店。我們交了三天的錢,然后來到二樓房間,屋子寬敞、干凈,還這么便宜,我們幾個的心里別提多高興了!這種得意的心情持續(xù)幾秒鐘,就聽見一陣哭聲,我們透過敞開的窗子循聲望下去,前院圍墻的里面,一臺殯儀館的車停在那里,幾個戴口罩的人在往車上抬東西,周圍一些人圍在那里嚎啕大哭。原來前面就是太平間!才知道這么好條件的旅店為什么如此便宜了。
當(dāng)我疲憊的身子斜躺在床上、雙腳搭在床邊上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腳的鞋子出了問題,鞋前方鞋底和鞋幫的交接處裂開了,像張開的嘴,鞋墊舌頭般地伸了出來。同室的幾個看到哈哈大笑:“它也知道餓,張嘴要飯吃嘍!”
在旅店老板的指引下,我來到了離住宿二百來米的一個修鞋的小攤,是在一個鞋店的門前,一塊木牌用紅漆寫著“擦鞋修鞋”幾個大字,赫然地立著。修鞋的周圍有幾只用木頭簡單釘成的小凳,顯然是給來修鞋的顧客準(zhǔn)備的。
修鞋的熱情地招呼我坐下了。
“這樣的鞋修好得多少錢?”我脫下鞋遞給他,試探地問道。
他接過鞋看了看,笑了,沒言語,就開始修了。
我用懷疑、擔(dān)心的目光審視著他。
他面目黧黑,頭發(fā)焦亂著且充滿了灰塵,也是長時間暴露在外的緣故。看不出他的實際年齡。
“知道這雙鞋為什么壞了嗎?”他用粗糙并且開裂的手在清理裂口處的塵垢,頭也沒抬地問道。
“走路太多了吧。”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抬起了頭,又笑了:“這雙鞋不是你的?!?br />
“你怎么知道?”我莫名地驚詫。
“看你不是本地人,這雙鞋少說也穿七八年光景了,鞋底和鞋幫的交匯處的皮子已經(jīng)不行了,出遠門還穿著它,你一定是撿別人的鞋,這雙純牛皮鞋是康奈牌的,七八年前至少要二百多元,誰能買起呀?”
八十年代的二百多元錢?我嚇了一跳,我對皮鞋的牌子、價錢什么的一無所知。
“一看你就是老師?!彼鹆祟^,又是一笑。
“你會算卦?”我吃驚地看著他。
“這雙鞋的皮子已經(jīng)不行了,裂口處縫不上了,只能用皮子幫上,還能對付穿幾天?!彼謇硗晷恿芽谔?,順便用衣袖抹了一下滿是汗水的臉。
“那得多少錢?”我又擔(dān)心地問。
他又笑了,還是沒說話。
我再一次地審視著眼前這位修鞋的:“對了,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師?”
“胸前別支鋼筆,洗得發(fā)了白的衣服,拎個凡布兜,既不是農(nóng)民,也不像工人,修鞋害怕多花錢,也許多花錢回去就沒有坐車的錢了,不是教師是什么?”他一股腦兒地說著。
我笑了,臉也紅了。
他把割好的一小條皮子用膠水先粘在鞋的皮子上,然后用線縫在鞋底上,為了最大程度地減少皮子粘合處的疤痕,先是用鋒利的刀片削去疤痕處的毛茬,然后一遍一遍地按壓,擦了油,翻過來掉過去地看……最后又把整只鞋仔細地擦了一遍。午后兩點,是太陽一天最毒辣的時刻,他的臉上已浸滿了汗水。
“把那只鞋也脫下來吧,我給你擦擦?!彼靡滦溆至?xí)慣性地抹了一下汗水。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把那只鞋子脫下遞給了他。
“放心吧,來修鞋的擦鞋我都不要錢?!?br />
我穿上鞋,他看了看:“行,這樣還能穿幾天?!?br />
只要不走到近前不太仔細地看,幾乎看不出什么破綻,我不由得暗暗嘆服這個修鞋師傅高超的手藝。
“多少錢?”我小聲地問道。
他笑了:“給一元吧。”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么少?”
“怕你回去沒坐車的錢??!”他又笑了。
在這異鄉(xiāng),陌生的鞋攤,卻遇到這么善良的人,我對他充滿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我穿著修好的鞋,幾步一回頭,望著那個修鞋攤、那個修鞋的人,可是他始終沒再抬頭,又忙著給別人修鞋了……
二
通過兩年的師范學(xué)習(xí),我終于轉(zhuǎn)為正式教師,也能按時領(lǐng)到工資了。妻子的幾番催促,我終于花了四十六元錢買了一雙皮鞋,平時舍不得穿,只有偶爾出門的時候才穿。
這年冬天,骨干教師培訓(xùn),我再一次來到這個地級城市,距離第一次已經(jīng)六年多了。
下午培訓(xùn)結(jié)束,吃飯還早,我看著腳下的皮鞋,想起那個修鞋的,冬天路滑,也是防備皮鞋走樣,正好還想給鞋子加掌,于是我找那個記憶中的鞋攤?cè)チ恕?br />
那個鞋店的門前沒有了那個鞋攤,但門前掛著一塊牌子,紅漆大字異常醒目,“擦鞋修鞋在屋里”。
我走進寬敞的鞋店,在屋子里的一角,終于看到了那個記憶中的鞋攤和那個修鞋的人。我走到近前,他正埋頭給幾個圍坐在他周圍的人修鞋。他感覺有人來了:“要修鞋的請坐下,稍等?!彼]有抬頭。
我站著,看著埋頭修鞋的他,白皙的臉龐,剪得短短的頭發(fā),竟然和我的年齡差不多,三十歲光景。
能在屋子里修鞋,不用沐風(fēng)櫛雨了,避免了寒冬和酷暑的煎熬,我真替他高興!
終于,幾個修鞋的都走了,他抬頭看了看我:“修鞋,坐下吧?!?br />
我坐在了他的對面:“記不記得我了?”
“老師,撿人家鞋穿的那個!”他笑了。
“你還記得我???”我也笑了
“就收你一元錢,我當(dāng)然有印象了!”
“你不知道,我當(dāng)時來考試,就帶一百元錢,來回車費三十六元,三天住宿吃飯六十元,當(dāng)時如果你收我五元,我就回不去家了。”我向他說道。
他爽朗地笑出了聲,我一下覺得和他親近了很多。
“這么好的判斷力和記憶力,怎么修鞋???”我不解地問道。
“你的鞋是新的,釘掌吧,脫下來吧?!彼贿吀苫钜贿呎f,“我們家四個孩子,我是老大,從小患了小兒麻痹癥,剛上中學(xué)就不念了,都念書也供不起,殘疾,也只能干這個行當(dāng)維持生活了。”他接過我手中的鞋,“我十三歲就開始修鞋,我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都考上了大學(xué),都是我供他們念的書,我父親早就沒了?!?br />
十三歲就開始修鞋,弟弟妹妹都是靠他修鞋讀的大學(xué)?我的心一顫,默默地望著他。
“他們都有了工作,生活都挺好?!彼o我釘著鞋掌,依然沒有抬頭,神情很是欣慰。
“從外面挪到屋里修鞋要花錢的吧?”我問道
“對,一年租金兩千,但我可以向來鞋店買鞋的顧客介紹各種牌子鞋的性能,幫鞋店推銷皮鞋,因此店家多賣出不少的鞋,所以我的租金他們就不要了。”他把釘好掌的鞋遞給我,“釘鞋掌就是防鞋變形,以后如果做皮鞋不用整張的皮子,而是前后接頭,鞋就不容易變形了,鞋掌也就不用釘了。”
我非常信服他的話。
他把釘好掌的鞋遞給我:“你也穿四十碼的鞋,和我一樣?!?br />
我走的時候他起身送了我,他果然腿腳有病。
三
我始終不能忘記那個記憶的鞋攤,那個終日坐著的睿智的修鞋人。閑暇時,眼前晃動著他的音容笑貌,“擦鞋修鞋”四個紅漆大字時時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給我增添了許多牽掛和惆悵。
時隔多年,終于,我第三次來到這個城市,這里已面目全非。這里人流擁擠,車流擁擠,就連樓房也擁擠。
我下了車,來到商場,買了一雙四十碼的“飛天”牌皮鞋,近幾年這個品牌的鞋子非常時尚,很受人歡迎。那個修鞋的不可能舍得花六百多元錢買一雙鞋穿。我把鞋裝進了背包,然后憑記憶找到了當(dāng)年那個修鞋的位置。用紅油漆寫的“擦鞋修鞋”的牌子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年賣鞋店也換了招牌,變成了“飛天制鞋廠”了。
我在門口徘徊,想象著那個修鞋的,有了什么變故?二十幾年過去了,這么長的時間足以改變一切,也許——我在想象著那個修鞋的人的各種可能。我很是失落,我自責(zé)當(dāng)年沒有向他索要聯(lián)系方式。
“先生,光臨飛天鞋廠有什么業(yè)務(wù)嗎?”門口走出一位漂亮女孩,非常不失禮節(jié)地向我問道。
“我找一位修鞋的——”
女孩一臉的茫然。
“就是在屋里修鞋、患有小兒麻痹癥的那個?!蔽矣盅a充道。
“你們是?”
“我們是老交情了,我很惦記他,順便來看看他?!?br />
“哦,那你進來吧?!迸⑿θ菘赊涞卣f道。
他還在這里修鞋?我暗暗竊喜。
走進里面,對面墻上是碩大的燙金的“飛天鞋廠”四個大字,已不是當(dāng)年賣鞋店的場面了。我無心看這些,我在環(huán)顧四周,尋找當(dāng)年的鞋攤、鞋攤的主人。
“先生,您稍等。”女孩指著一排沙發(fā)示意我坐下,然后上樓去了。
我一頭霧水。我突然靈光一現(xiàn),那個修鞋的莫非被這個制鞋廠聘用了?憑他的聰明,憑他對皮鞋的敏銳,完全可能??!我暗暗折服自己的聰明,也為他能有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而由衷地高興。
從上面走下一個人,瘦削的臉,穿著非常體面,走到我近前,如果不是他的腿腳有病,我根本認不出來他了,我急忙站起:“還認識我嗎?”
他從上到下打量我一番,眼睛一亮:“老師,坐車怕沒錢的那個!”
我倆都笑了。我暗暗佩服他驚人的記憶力。
“你已經(jīng)不修鞋了吧?”我問道。
“你不是來修鞋的吧,你們教師待遇提高了,不是當(dāng)年的樣子了。”他拉著我的手,“走吧,和我上樓。”
他引我來到二樓的一個房間,推開門,首先看到的是那個鞋攤,紅油漆寫的“擦鞋修鞋”的牌子,還立在墻的一隅,那個年代久遠的、沒有蓋子的木制箱子,里面還裝著修鞋的工具、物件什么的。我走到近前,蹲下身,用手撫摸著這些東西,不覺百感交集,淚水簌簌地落下。
“當(dāng)然,如果需要,我還可以為你修鞋?!彼\懇地說道。
他向我介紹了他的變故,他擁有了這個遠近聞名的“飛天”鞋廠,這個修鞋攤曾經(jīng)養(yǎng)育了他們的家庭,幫他們一家度過了難關(guān),送他走上了成功之路,所以他會永久地珍藏著它們。
我們下樓到了后院,他帶領(lǐng)我參觀了他的鞋廠,觀看了從最初的開料、鏟皮到最后的拋光、激光等十幾個制鞋流程。
啊,一雙皮鞋的制成竟然需要這么多工序!
他介紹說,這個鞋廠現(xiàn)在有員工五百多人,年純利潤五百多萬元。
我忽然想起給他買的皮鞋,飛天牌的,竟然就是他鞋廠的產(chǎn)品!我捏著背包里的那雙飛天牌皮鞋,欲言又止,卻始終沒有拿出來。
臨別,他送我一雙“飛天”牌皮鞋,是前后接頭的那種,他說,市面上買要六百多。我萬般推辭也沒推辭掉。
他送我出門,我?guī)状位仡^,他還站在那里目送著我。這個臉上透著真誠、眼睛閃爍著睿智光芒的殘疾人,從修鞋起步,憑自己的智慧,擁有了遠近馳名的飛天鞋廠,解決了幾百人就業(yè),積累了巨大的財富。這個當(dāng)初的修鞋人,震撼了我。我?guī)撞揭换仡^望他,直到看不見,完全消失。
這雙上個世紀(jì)的康奈牌皮鞋,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舊不堪了,但我仍然無比珍惜它,并且連同這個真實的故事,永遠傳承下去,讓它依舊感動著未來的歲月。
——2018年6月28日首發(fā)于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