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看著日漸升高的日光，百花爭艷暗香盈袖的春天已走遠(yuǎn)。
　　 六月如期而至。溫度就像上了發(fā)條，出門就是烈日炎炎。從春天的明媚中還未兜轉(zhuǎn)過來，很不習(xí)慣季節(jié)的變幻。
　　 不出門的時候，躲在空調(diào)屋里，是極致的享受，涼爽而舒服。忘了窗外，還有時令的存在。
　　 待到不得不外出的時候，恨不得處處有樹陰，遮擋住火爐般的日光，再有陣陣微風(fēng)拂面，不過都是自己的一廂情愿罷了。不過還好，可以矯情一點，撐一把遮陽傘，走在大街小巷，依舊逍遙。
　　 還可以對自己再好一點，提一瓶冰鎮(zhèn)的礦泉水，敷一下冒汗的額頭，或走幾步喝一口。再或，一次買兩塊老冰棍，吃一塊，一塊貼額頭。行為倒是有些怪異，不過抵御一下暑氣還是可行的。另外避暑辦法多的是，關(guān)鍵要不要付出行動。
　　 要是真怕曬黑了，提前抹點防曬霜，也是不為過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一個夏季過去，臉色沒有變化，那才是真正的保養(yǎng)到家了。
　　 其實，最大的渴望還是有涼爽的風(fēng)兒，在城市的樓角中橫沖直撞，最后徜徉在寬闊的街道上，直面吹來，熱氣吹散，汗水吹干，萎靡的精神頭提起來，遲緩的腳步快起來，躁動的心平靜下來。
　　 這涼爽的風(fēng)，最好吹著，一直吹著，吹過這個夏天，明年的，以后的，所有的夏天……在我心里長久以來的渴望和想法。
　　
　　 一
　　 人哪，在成年之后，經(jīng)過一些事，走過一些路，時不時會毫無預(yù)料的，回憶起人生路上曾經(jīng)的過往。
　　 比如，此時此刻，沒來由地就想到了童年的夏天。和現(xiàn)在對比，那個時候是比現(xiàn)在熱呢還是不熱呢？那個時候的夏天是怎么過來的呢？可能就是一連串的相關(guān)的記憶之線，牽著思緒天馬行空般的轉(zhuǎn)啊游啊，好半天甚至好幾日走不出那種情境，滿腦子沉浸在鄉(xiāng)居時光里。
　　 自打記事起，我就跟隨著父母下田。故鄉(xiāng)是平原，六月的土地上，麥穗在陽光下高昂頭顱，飽滿的身姿在南來的熏風(fēng)中舞動，向著村莊招手，向著時令致意，向著農(nóng)人報喜，向著父親一樣的漢子俯首稱臣。
　　 年輕的父親，每年照例準(zhǔn)備著四頂草帽，兩把新鐮刀，這是給一家人用的，每人一頂草帽，新鐮刀是哥哥和我的標(biāo)配，鋒利的刃口閃著亮光，割麥子節(jié)省不少力氣。只是，哥哥和我在田地里，基本屬于客串角色，手小抓不住太多麥子，手和腿之間也攏不住，還擔(dān)心鐮刀割破膝蓋以下的地方。割倒了就隨手一丟，亂七八糟的擺放著，麥茬子也是有高有低，半天也割不到一壟。家里最大的地塊二畝左右，四口人要割上兩天。然后再用架子車?yán)弦惶?，拉到打麥場上堆存。脫粒、揚場、曬糧等，一個環(huán)節(jié)要跟上一個環(huán)節(jié)，重點是要關(guān)注天氣變化。風(fēng)起來了，云層厚了，心里面都會犯嘀咕。廣播里的天氣預(yù)報十有八九不準(zhǔn)，村里人大多還是靠經(jīng)驗，自己把握著收麥的進度，可以說用“搶”一點都不為過。誰家人多，就意味著早日完工。村人路上相逢，多是問“收了多少”，如一方回答“收完了也種完了”，語氣里滿是驕傲和自豪，一下子就讓另一方驚羨不已，內(nèi)心里憋出一口氣也想盡快結(jié)束麥?zhǔn)铡?br />　　 脫粒大多是正午，最早是用牛馬驢騾等牲口拉著石碾子轉(zhuǎn)圈，后來才有手扶拖拉機帶著石碾子，效率明顯提高了很多。揚場就要等風(fēng)，又要照顧附近鄉(xiāng)鄰，以防麥糠吹到人家晾曬的麥子上。到了晚上，干脆就睡在打麥場上，半夜有風(fēng)就爬起來，天亮后一地清除了麥糠的麥子，在朝霞的映照下晶瑩剔透，看著就打心眼里舒服，暗自竊喜又是一個豐收年。
　　 找個晴好的天，父親挑選飽滿的麥子，攤到打麥場上，薄薄的一層，用耙子一邊又一邊的耙，零碎的麥稈和麥糠堆積著，涌浪似地落到場邊上。這是準(zhǔn)備交公糧的麥子，品相要好，粒粒飽滿，顏色要正，交公糧時才會給的級別高一點，補助才會多一點，交時速度也快一點。真正到了交公糧的時候，是要排大隊的。初二下學(xué)期快結(jié)束時，晚自習(xí)下課后，得知父親在學(xué)校不遠(yuǎn)的糧店排隊，我跑去幫忙。父親托了關(guān)系，才給了花麥一級。八麻袋麥子，每袋都有一百多斤，要沿著木板搭著的路，走到麥堆頂部，再解開口傾瀉出來。背負(fù)重物很費力氣，我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抱了兩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上去又爬下來。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十四五歲的年紀(jì)，力氣不大也能抱動百十斤的東西了。盡管這樣，還是被引導(dǎo)次序的人吼了一通，嫌我們速度太慢，耽誤后邊的人。其實，總共不到十分鐘，我們就結(jié)束了。也看到一些人，根本沒有往上走，直接倒到入口處或者半腰。不管怎樣，交完了公糧，心里就踏實了很多。糧店門口，會有很多小販，賣飯的，賣冰棍的，賣西瓜的，大人們交完公糧都會給孩子們帶上燒餅夾牛肉、水煎包、新鮮的瓜果等。那天，父親拿剩下的麥子換了一個西瓜，我吃得很甜。
　　 很長一段時間，父親往往在凌晨起床，沒有鬧鐘，雞叫幾遍后，看天蒙蒙亮就在院子里拿著鐮刀磨啊磨啊，把磨刀石磨成天上月亮的樣子，一年的麥子也就收完了。收過麥子的土地，裸露出原始的色彩，也悄然安靜下來。青青的麥茬，不幾日就沒了水分，變成了枯黃的顏色。這個時候，老天便會降下一場大雨。趁著墑情，男女老少齊上陣種植著棉花、玉米、大豆、高粱、花生、紅薯、谷子、芝麻……凡是能種的，基本都會在那片土地上留有莊稼痕跡。
　　 緊接著，暑熱更盛。大人一早就去地里除草，待到太陽出來了，拔下的草需要太陽曝曬，也就不可能再活下來。曬干了以后，可以拿回家放灶膛里當(dāng)引火之物。也有特殊的，像馬齒莧、茅草等不行，只要有了土壤和水分，照樣會活下來。只有一個辦法，挖坑深埋。挖坑，特別好玩兒，拿著比自己還高的鐵鍬，差不多挖有半米多深，草多的話，就得更深一點。然后，草放入坑內(nèi)，用小腳丫使勁地踩結(jié)實，再封上土，再用小腳丫狠狠踩實。這樣，那些草就會慢慢腐爛，成了肥料融為土壤。
　　 上下午時間，父母在田里忙活，我就坐在地頭的樹下玩耍，揪著狗尾巴草自己編織小動物，或在草叢里捉螞蚱回家烤肉吃，或在棉花田的間隙里搜索母親種的黃瓜、甜瓜、西瓜等。拿著衣角，簡單擦一擦，就送到嘴里，滿足了童年時代的饞欲，唇齒之間，清香纏繞唇齒，到現(xiàn)在回味起來，仿若昨日。
　　 懵懵懂懂，我在無憂無慮中成長。
　　 二
　　 上了小學(xué)，就盼著暑假早點到來。
　　 沒有暑假作業(yè)，在家就幫著父母干點農(nóng)活。打豬草，是干得最多的活計。人小，力不足。就在村邊的河溝旁，在打麥場上，拿著鐮刀鏟刀等，弄些新鮮的青草。養(yǎng)豬，是農(nóng)村依賴性最強的副業(yè)收入。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養(yǎng)殖。也有喂牛的，把牛當(dāng)作勞力，比如在田里犁地耕田等。養(yǎng)羊，相對輕松一點。下田回來，帶一捆青草就夠了。養(yǎng)雞，真的是單純?yōu)榱顺噪u蛋。在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雞蛋是能與豬肉相比較的。吃得起老母雞下的蛋，卻買不起一兩肉。這就是農(nóng)村真實的生活。
　　 我家夏天基本都要養(yǎng)兩頭豬。每天要準(zhǔn)備很多豬食，刷鍋水和著麥麩子，夾雜點拿刀剁碎的青草。馬齒莧，灰灰菜，瑩瑩菜，這三種比較多。馬齒莧主要長在空白地，大多是打麥場上，下午迎著西移的太陽，帶著草帽，拿上小鏟子，一棵一棵地從地上剜出，拉著架子車的時候，就放成堆兒，直接抱著裝到車上。背著麻袋的時候，就隨手扔進袋子里。遇到長得茂盛的地塊，我們通常會說這家人太懶，地里長那么多草，還得靠人家打豬草幫忙除掉。馬齒莧生命力特別強，只要有根，不管曝曬多久，扔到河溝里，或是拔下來丟棄到地上，依舊可以煥發(fā)生機，實為田間最難治理雜草之一?；一也撕同摤摬耍径际窃谟衩滋镏?，剛開始的時候密密麻麻的一片，長大一點就像小樹苗一樣，莖稈挺壯實，用手一抓就能拔出來。不過，拔的多了，手心里便會殘留一些粘液，干了就會變成褐色紫色，附著手指上，好久都洗不掉。這些，是不會顧及的，重點是每天都要搞到足夠多的豬草，還要防備豬草是否沾染上農(nóng)藥，萬一帶毒的豬草打回了家就得不償失了。辨別毒草一是用鼻子聞聞空氣重是否有農(nóng)藥的味道，二是詢問附近干活的人，三是避開棉花辣椒等容易生蟲害多的田地。小心再小心，大人也有交代，打不到豬草也不能讓豬吃了毒草。有時，知道誰家地里長的草多且旺盛，就拉著架子車，弄滿滿的，豬就可以吃上幾天。偶爾，遇到特別新鮮的馬齒莧，便挑揀出來，拿回家讓母親拌上白面上屜蒸，出鍋后再澆點蒜汁，既能當(dāng)飯又能當(dāng)菜，一舉兩得，又有營養(yǎng)又有特色，關(guān)鍵還能省點糧食。
　　 干活最累的，是在玉米地薅草和施肥。玉米排成隊，一排排的，密不透風(fēng)，異常悶熱。關(guān)鍵是穿衣不能少了，否則，看似碧綠柔軟的玉米葉片，就像鈍刀子一樣在胳膊上腿肚上拉著一道道若有若無的印記。癢癢的，麻酥酥的，抓吧，紅色的痕跡一下子就冒出來了。加上頭頂毫不示弱的太陽，汗水爬過那些抓撓過的地方，就像螞蟻在輕輕撕咬，渾身的不舒服，能讓人渾身震顫。恐懼感，自上而下，心理陰影面積瞬間爆滿。
　　 最舒服的活，是在棉田里鋤地。棉花有一米多高了，人彎腰在里面鋤地，陽光照射的少，累了還能坐在壟上歇歇。風(fēng)吹來，渾身被輕撫，一身汗瞬間就被吹干，倒想躺在軟綿綿的田壟上睡一覺?？粗^頂飄過的朵朵白云，總是在想，是不是后面被什么追著，像極了我們草地上追逐著羊群。在棉田出活快，干勁也足，不容易累，一天就能干好幾畝，特有成就感。村上開始流行使用拉鋤，人倒著走，拉鋤可深可淺，根據(jù)力氣大小，讓拉鋤的尖部入地深淺程度不同，效果就不一樣了。棉花幼苗時，基本屬于淺鋤，待到花期了，澆水后或者雨后，只要能下腳，就要松土，防止土地板結(jié)，清理表面雜草或者杜絕再生，又或者深鋤拉斷棉花的根系，減少棉花的拔節(jié)。低一點，大風(fēng)刮不倒，就意味著秋季不會減產(chǎn)。在田里干活，想象著金秋收獲的場景，心就醉了。
　　 勞累了一天，看著一大塊地被“消滅”干凈，一種勝利的喜悅掛在眉梢。天傍黑了，父親母親喚我的名字，我還停留在地里，光著腳丫，看著一株又一株的禾苗，茁壯地成長。歷經(jīng)三伏，飽受陽光的炙烤和雨水的侵襲，安安靜靜地等待時光的飽滿和豐盈。
　　
　　 三
　　 迎著風(fēng)，吹著雨，單薄的身影里有倔強，有孤傲，不服輸。
　　 這就是那個少年時期的真實寫照。
　　 夏雨到來的時候，每一次不淋一個痛痛快快，絕對不罷休。雨中垂釣，更是富有詩意的事情。魚鉤是母親的縫衣針做的，大號的針在鍋底里燒紅，拿鉗子折彎，用魚繩穿到針鼻里，魚漂就拿高粱稈綁在魚繩上面，魚竿更好辦，門前的竹林中砍下一棵去掉枝丫就行，很簡單也很有創(chuàng)意。釣的最多的就是鯽魚和鯉魚。一般都是小學(xué)放學(xué)后，我們幾個小伙伴圍坐在村東的大坑邊上，一邊扔下罐頭瓶做的簡易捕魚工具，小魚貪吃便會自投羅網(wǎng)，不多會就能撈到一大海碗。釣魚是個技術(shù)活，我喜歡在柳蔭下，總能看見魚兒吐著水泡兒，在岸上清晰地看到游來游去的魚兒。魚鉤輕輕甩下去，魚漂兒就在水中蕩著漣漪，要把握機會，等魚兒吃得歡的時候，冷不丁就往上提，可能一下子就把魚給掛出來了。魚，其實是村里人出資養(yǎng)的，錢不多，每家每戶出幾塊錢就行，秋后都能分到幾條大魚。我們釣魚，多是偷偷摸摸的，有村里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巡視，看到我們釣魚也多是睜只眼閉只眼，都知道小孩兒貪玩，只要別做出格的事情就行。
　　 故鄉(xiāng)屬于黃河流域，那些年月，一到夏季，黃河漫溢過來的水就淌滿了河汊溝渠，混黃，污濁。短短幾天，一條河道的水，就不見了蹤影，被鄉(xiāng)人抽到了田地里，和老天爺作斗爭，從老天爺嘴巴里搶糧食搶收成。低洼處，殘留著水，就會有七八公分長的小魚兒，用手抓，用臉盆盛，就連鉆到地下的泥鰍也被挖出來。外婆家附近有條河叫鐵底河，河面很寬，水也很深。雖然也是黃河水，還好比較清澈一點。假期里幾個表哥會帶著我，教我仰泳狗刨潛水等游泳動作。從河岸一邊到另一邊，那里有人家種的西瓜甜瓜，小孩子們貪吃，總會摘幾個嘗嘗，被人發(fā)現(xiàn)，“撲通……撲通”全都下了河，看瓜的人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大聲嚷嚷幾句悻悻而返。我們也不是天天那樣，幾個舅舅家也都種著瓜。這也算是那些年夏天的糗事一樁吧。
　　 村中的荷塘，田田的荷葉，潔白的蓮花下悠游的魚兒。六月的荷花，開放的最為美麗，紅的，白的，粉的，煞是好看。我們不看荷花，我們只想摘下蓮子。摘一顆蓮子，留下一個故事。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已是杳無蹤跡。干涸，一如當(dāng)年的貧窮。
　　 最喜還是荷塘中戲水。中午，幫著母親燒火拉風(fēng)箱，待到做好飯，渾身已經(jīng)浸濕。從家出去到池塘，五分鐘的路程，心急火燎似的，不管不顧地一個猛子扎到水中，驚擾了一池魚兒，也亂了立在小荷上的蜻蜓。出水后，甩甩頭，一滴滴的水灑下，那些閃爍著七彩的光，一年又一年的閃耀。上面的水些許溫?zé)?，下面的水清涼無比。蹲下去，或者潛下去，渾身的汗毛眼都舒爽起來。有時一個人，有時遇到小伙伴，幾個人在水中比賽，看誰潛水遠(yuǎn)，看誰浮水時間長，看誰仰泳姿勢好看……似乎一直呆在水中，就是夏天中最幸福的事情。
　　 傍晚，村里人下了工，不約而同奔向水塘，村中東西南北都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聲鼎沸，甚是歡騰。洗去一天的疲憊，洗下一身的臭汗，回到家躺在風(fēng)扇下面，看著精彩的電視節(jié)目，再吃上一口西瓜。日子不多見，卻時常令我回望，深深向往。
　　 村里村外大大小小的坑塘，還有那些灌溉用的排水溝渠，水淺了，干涸了，消失了……我離開了故鄉(xiāng)，離開了很多個有風(fēng)吹著的夏天。
　　
　　 十六年，只是一組數(shù)字，只是多少個風(fēng)吹過的夏天，湮沒在紅塵，消散在云煙。
　　 被風(fēng)吹過的夏天，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故鄉(xiāng)的氣息，有母親的惦念，有父親的囑托，有土地的問候，有……有我臉頰流下的洶涌淚水。
　　 就像鐘聲，響徹心靈之后，終將隱逸在風(fēng)中；就像星光，潤澤靈魂之后，終將流動于云后。
　　 就像回憶，就算聚攏起來諸多美好，也是過去的事，越來越久遠(yuǎn)，越來越陌生，只有那回不去的故鄉(xiāng)，還在遠(yuǎn)方……在時光的另一頭，一年又一年，等著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