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一紙之隔(小說·家園)
一
自從那位年齡在二十八、九,身材高挑偏胖,戴副無色邊框眼鏡,小分頭,微笑時露出的牙齒齊整,不知姓氏名誰的工作人員找我問話,問了一些不明所以但卻心里添堵的問題后,我的心空便莫名的陰郁了。這世上的不公平之一便是,有些機關(guān)工作者,比如:記者、公安、紀檢之類的,不分場合以公事公辦的口氣問你,哪里人,是何身份,姓氏名誰?卻不報他的姓名,也不出示工作證。
就是那個誰誰,拐彎抹角問我:你在外面辦公,里面的辦公室干什么?有無辦公桌?我下意識地搖頭,表示不清楚,接著補充說明,我沒有進去過之后,幾日來,心里一直犯嘀咕:里間屋到底有什么了?辦公桌,好像有,放著水杯、臺歷、煙灰缸之類,地上緊挨著堆幾個白色紙袋,對門的屋角立著一把黑不溜瞅的傘,墻上好像有幅字畫,大約是“亂云飛渡仍從容”?還有……還有什么,實在回憶不起來了,屋子給人的感覺是雜亂無章,不過靠門邊有張單人床,記憶清晰的是床上疊著顏色曖昧的薄被,被子上面疊著灰藍色拉花毛毯,床上鋪著土黃色拉花毛毯,現(xiàn)時代誰還用毛毯了,真是老土。
不過,躺在毛毯上暖絨絨的,很舒服。大約一個月前,我躺過一次,和一位名叫劉之良的中年男人。他說話不多,卻很有些能夠蠱惑人的力量。他說,女人講情,男人要性。性情不合的婚姻長久不了。躺在那張床上,算是為體驗性情亦或為培養(yǎng)性情的。作為婚姻的前奏曲,諸如之類的體驗是遲早的事,依著他厚實有力的身體,我?guī)缀鯖]講什么話,有些茫茫然地望著天花板,年久失修的緣故,煙塵侵染得不太白的頂棚上,鑲著兩個四方形鍍鉻的方形燈罩,里面并排裝著三根小瑩光燈管,現(xiàn)時代誰還裝這種燈了?不僅老土還顯得有些怪異,頂樓還是隔壁有清晰的說話聲、咳嗽聲、麻將聲傳來,讓人心里慌慌的,我問了句:他們不會聽見嗎?
劉之良的手指迅即堵在唇上,做了個靜音的提示。然后……我們幾乎悄無聲息的,進入成人電影。他胸前竟有那么多的毛,我半閉著眼,不愿看那些不堪入目的鏡頭。這世上的婚姻,有多少是不堪入目的?過了好多時日后我想。
自從我被叫到紀檢委,答過幾個匪夷所思的問題后,我就琢磨,這年頭,誰敢保自己沒個把仇人怨偶什么的。以前,不是傳言“健康體檢中心”購置設(shè)備,劉之良吃回扣,遭人舉報,被他壓了?就算沒仇沒怨,誰敢保人家不會嫉妒羨慕而至恨了……如果那樣陳舊的辦公室,從隔壁墻或者樓頂上鉆個攝像頭眼什么的,某些場景就丑態(tài)百出了,這念頭一起,心里的不寧頓時如波濤起伏……
二
中午回到家,母親做了豬肉韭菜包子和豆芽湯。把我昨晚用碳素筆畫的《彼岸》——一個長發(fā)飄飄的纖秀剪影,背只大大的雙肩包,站在汪洋大海前,望著浪花飛濺發(fā)呆的簡筆畫掛在餐桌旁,我瞄了一眼,有點意思。拿起熱得燙手的包子剛咬了一口,母親的嘮叨開始了,說,早晨去找了坡上的吳姨給你看婚姻,吳姨說,你領(lǐng)證那天一定要趕在上午十點前,她還給你畫了個符,讓那天帶在身上,裝在手包里也行……母親六十三歲了,信了一輩子命,老了還信。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是她的口頭禪。有回算卦的讓她三天不出門,她真的窩在家里不見陽光,菜沒了干炒大蔥,父親曾半是調(diào)侃半是抱怨,不能和你媽在一個家里活了,早晨起來周公解夢,有了事?lián)u錢算卦,還常找什么吳婆李太占卦,如果某一天,占卦的讓她殺了我,她肯定舉刀捅我!老倆口因為我的婚事吵架,母親趁機搬到我?guī)啄昵敖o自己買的小居室,整天逮個由頭就勸我快嫁,純粹是逼宮來了,我懷疑這是父親母親兩人一起“陽謀”的“雙簧”,怕我答應(yīng)了成婚又臨時變卦。罷罷罷,再有一個多月,我就要結(jié)束單身生活,進入俗世的婚姻了。有期待,更多的卻是不安,就像這只放了蔥花和香菜的肉包子,聞著噴香,吃起來完全不是那回事。沒和劉之良在一起時,見他工作能力強,做事有主見,模樣周正,不無好感。處得近了,才覺得男人本性都像貓,貪腥。不作些交流鋪墊便直奔主題,泛味……邊用餐邊胡亂思想著,這也是單身久了的習(xí)慣,“謝謝你,愛上我……”座機音樂響,是辦公室小李打來的:羽姐,你關(guān)手機了?下午3:30去紀檢委417,田鈦叫你,沒說什么事。
噢,手機充著電。我放下話筒有些狐疑:莫不是報送的小品有消息了?前段時間紀檢委征集和“反腐倡廉”相關(guān)的文藝作品,我們醫(yī)院送去一個院慶五十周年時刻制的光盤《血疑》。但那是宣教科組織的,這田鈦卻是糾風(fēng)辦主任。
到底什么事了?吃了一只包子,又拿起一只,邊思忖,電話又響,這回是劉之良,他聲音有些低啞地問了句:吃飯了沒?馬上切入主題,說:上午紀檢委叫我了,問咱們協(xié)會占幾間辦公室。你不是編《醫(yī)藥快訊》嗎?就說共四間,你在最東邊的。
這事呵。我松了口氣,怪不得讓我下午去。
是之良吧,中午沒叫他過來吃飯。在我接電話的時候,母親不出聲兒,豎著耳朵聽那邊的聲音。
他才不來。我沒好氣道。心里煩母親這種巴結(jié)人的口氣。劉之良遇事不慌、沉得住氣,任第二人民醫(yī)院院長時,倡導(dǎo)“先救治,后交費”深得民心,共同工作的那段日子潛意默化我對他有了一份好感。但沒到要趕著上嫁的地步。
前幾年,劉之良提升為北城衛(wèi)生局副局長,工作相對清閑了許多,拉幾個醫(yī)院退休了不甘寂寞的醫(yī)務(wù)人員成立起“醫(yī)療援助”協(xié)會,下鄉(xiāng)義診、發(fā)醫(yī)療科普傳單、請外面的專家講課等等,協(xié)會辦公地點設(shè)在第二人民醫(yī)院原辦公樓,上下二十間房,老式設(shè)計,房間有住單身的,有家屬臨時生孩子的,有租給做小買賣的……比較亂糟糟,我?guī)缀蹙蜎]去過那兒。
劉之良提議,你幫著編個協(xié)會快訊吧,不定期的。
我應(yīng)了。醫(yī)專畢業(yè)后,我一直在第二人民醫(yī)院辦公室工作,劉之杰對我關(guān)照有加,他不知從哪聽來的,說北城有十大筆桿子,我排名在七或八位。他并且說:你要能改改你的急性子,不要像青蛙,生氣了亂叫,就好了。
本性難移呵,我承認自己容易心血來潮,沒耐心,討厭等待。曾有過一次婚姻,男方“死精子”生不了孩子,還有潔癖,衣服上濺個油點滴,碳素筆在桌上留條痕都是個事,我們天天吵架,沒過三個月就離了。成為離婚女人后,麻煩大了,整天被介紹男朋友,不是人家看不上我,就是我看不上人家,兩者幾率相同,實在是煩不過,我干脆宣布做“單身貴族”。母親急了,常用女人獨身,沒有孩子的種種大逆不道教育我,耳朵都起老繭了。
大約半年前吧,因為好奇更因為寂寞久了,我開始了約會。對方是還算欣賞但沒深交的劉之良。本來嘛,和遭遇陌生人相比,身邊的戀情更容易發(fā)生。盛夏酷署,熱得要命,在劉之良幾次言語相將下,我打了輛出租車去往他訂的一家賓館。沒有空調(diào),臨街兩扇玻璃窗,打開了一扇……街上的嘈雜一涌而進,吵死了。一位瘦削的男人躺在床上,電視開到“影視頻道”,畫面上是美劇《超完美謀殺案》,光著身子的男人和女人偷情的鏡頭……
推開門,我只看了一眼,由不得皺眉了。劉之良剛剛發(fā)過短信,希望我誠信守約。
說實話,我根本不能接受這個環(huán)境,但轉(zhuǎn)念想:這是一個男人的面子。努力壓制住心里的煩亂,徑直走到打開的玻璃窗前,看景。
他從后面抱緊了我,先是撩起上衣,揉捏著我的胸部,說:長得真好。什么也沒有。磨蹭了好一陣……全剝光了,一起坐在床沿上,他在下,我在他的膝上……但我沒有半點女人對男人的沖動,幾乎后悔這個約會了。遂用雙臂護著被他捏摸的有些發(fā)痛的胸部,說,難看。
這才性感。我喜歡。他翻身壓住我,狠狠的親吻,我緊夾著雙腿——扭糖葫蘆。
但還是完成了第一次,時間很短。
帶著身心的污穢,我去了衛(wèi)生間,沖洗了很久,出來端起床頭柜上的水杯喝了口水。
不能喝。里面有煙灰。劉之良語氣慢騰騰地提醒。
我心里“火”壞了。怎么等喝了才說,但忍著沒發(fā)作,不能全怨別人,是我動作太迅即。
過后回味想起他評論我乳房的那句“長得真好,什么也沒有?!毕仁怯X得有些奇怪,乳房該有東西嗎?繼而想到,劉之良的妻子半年前死于“乳腺癌”,那乳房應(yīng)該長了些什么吧,這真是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事。
三
去到紀檢委,最先見到的是“醫(yī)療援助”協(xié)會秘書長劉梅,她四十出頭,短發(fā)不過耳,長相平常,吊倆明晃晃的金耳環(huán),說話帶點“垮”味,語速快了別人有些聽不情,但她只要碰上熟人就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她是劉之良的遠方親戚,我本來不喜歡這種類型的女人,但礙于情面,問了句:你來了。
早就到了。她修成蠶狀的眉毛一挑,笑,也不是很早,中午在外面吃過飯沒事就來了,接著問我:你吃過狐貍心嗎?
狐貍心?我真的嚇了一跳。這準備唱哪一出?完全摸不著頭腦。上次劉之良請幾個專家吃飯,宴席上碰見劉梅,她說的是在他老公的褲兜里發(fā)現(xiàn)了個電動生殖器,不知哄什么小姑娘用的。這次又是狐貍心,看來她不僅語速快更是語出驚人了!
見我一臉愕然,劉梅解釋:從私人手里花五百元買的。在微波爐上焙干了,磨成面面喝,說能治心悸。我常心悸……半夜醒來老覺得四周全是黑影,心怦怦跳睡不著……劉梅正要就狐貍心和半夜睡不著的問題展開絮叨,進來了倆男士,年長的一位個矮膚色黑,年輕的個高膚色白戴副眼鏡,年輕的進門便沖我問:你就是羽音?
沒等我開口,劉梅搶過話頭,她是羽音,第二人民醫(yī)院辦公室主任;我是劉梅,無業(yè)游民?,F(xiàn)在“醫(yī)療援助”協(xié)會幫忙。劉梅生怕人家堵上她嘴似的一句迭著一句,我們是民間組織,為群眾做好事的,政府不給資金,不開工資,就幾間破房子,還想找你們,解決些實際問題,你們也幫忙反應(yīng)一下民聲。
中年男士被她喋喋不休的勁頭逗樂了,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你哪年去協(xié)會工作的?年輕男士問。
剛成立了就在了,大概是2012年9月吧。網(wǎng)上有。
你們有幾間辦公室?
共四間,主任一間,我一間,羽音一間,專家們占著個大間,算一間還是兩間我也不清楚。協(xié)會得常請外面的專家,一些疑難雜癥還是專家有辦法。人家見多識廣不然能稱專家?請人的路費、手機費全是自己貼。企業(yè)有錢了贊助幾個,都用在請專家身上了。我們協(xié)會沒錢,是為民辦好事……XX村主任邀請我們?nèi)ニ謇?,他們村盡得怪病的,婦女能吃能睡不長乳房,外號都叫“太平公主”……劉梅的話匣子又打開了。
主任是劉之杰?年輕男士手里捏著支筆,問。
他是掛名的。也就是名譽主任。幾位退休老干部任副主任,具體負責(zé)工作,我們過幾天還要下鄉(xiāng),群眾都歡迎我們。送了許多錦旗、感謝信、還有山核桃做的工藝品,都在我辦公室堆著……簡直是答非所問嘛,我暗笑,這次我沒有不耐煩,劉梅如數(shù)家珍式的這般胡攪蠻纏,誰也拿她沒法。兩紀檢干部,我都沒見過,問幾間辦公室的事不知何意。
你的辦公室在劉主任隔壁?年輕的男士沖我問。
是。不過我很少去。主要在醫(yī)院工作。
劉主任的辦公室是里外間嗎?里面有沒辦公桌?
不知道。我們很少去領(lǐng)導(dǎo)辦公室。劉梅又搶著答。我略一思忖,附和:我也沒進去過。
問完了吧?羽音還得上班去。劉梅晃了晃金耳環(huán),笑呵呵地催促。那刻兒,我都有些喜歡上她的多嘴多舌了,盡說一些我想說而說不出口的話。
兩紀檢也像應(yīng)付什么差事,拿紙和筆讓我們把情況寫下來,怎么寫?劉梅又問。
姓名,出生年月,籍貫,何時加入“協(xié)會”工作的。標明(無實體,無法人)
按授意寫了,在姓名、年月日處按了指印。劉梅先起身,并且問我:用不用等你?
不用。我隨之點頭告辭。雖然不太明白無實體指的是什么。
四
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我先找了個背靜處,給劉之良去了電話,簡短地告訴了他紀檢委的問話內(nèi)容,并遞過去一連串的疑問:
怎么問的個辦公室?咱們又不是超占。誰舉報了?也不知還有什么?那兩人都沒見過,在田鈦的辦公室,田鈦一直沒露面。田鈦原是北城中學(xué)的團委主任,因為能言善辯,會寫總結(jié),把芝麻夸成西瓜,被紀委挖去,寫了幾年材料落個糾風(fēng)辦主任的頭銜。
別操心了。說明了就行。劉之良那語氣似胸有成竹,又輕描淡寫的根本沒當回事。我聽得很不滿意。畢竟,他是不久要和我結(jié)婚的男人。一年前,他妻子病故,留下個上中學(xué)的女兒。長得人高馬大,穿身西服有模有樣又有點社會地位的劉之良頓時成了北城的鉆石王老五。他年富力強,很有城府,一般不出語,一出語就不是一般的驚人,容易吸引人的眼球,給他介紹女朋友的人意想不到的多。直至,他和我確立了“曖昧”關(guān)系。之所以用“曖昧”一詞,是因為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和這么個男人進入婚姻。我喜歡有個人關(guān)照的感覺,并不喜歡劉之良。他有些老謀深算,還有些陰。我喜歡陽光的男人。
同事、朋友輪番上陣,特別是母親聞聽了此事,整天嘮叨:劉之良配你足足有余了,你想找什么樣的?過了這個村再沒這個廟了;雖然他比你大七歲,但男人老得慢。什么叫足足有余?人和人還能這樣比?我心里不服氣,懶得理論。
我時年39歲,早已不美麗動人,頂多算是氣質(zhì)猶存,身材還不錯。衣著不高檔亦不時髦,只是普通的得體,除了工作以外,終日孜孜以求看書畫畫。畫貓畫狗畫電線桿上寂寞的小鳥,畫的更多的是表現(xiàn)心情的簡體人物畫。日子在我的隨手涂鴻中一日日過去,雖然不色彩斑瀾,卻也充實自如。
五
隔了幾日,劉之良找人把里間辦公室的床移走了,又放進一張辦公桌去。傳到我耳里的流言是:上周末,劉梅的老公去“協(xié)會”找她,敲了半天門,不開。打手機,隔窗聽到鈴聲在屋里響……她老公躲在門外,半個小時后,看到劉之良從屋里出來。
大白天,一男一女關(guān)在屋里能干什么好事?劉梅的老公一氣之下實名舉報到紀檢委,說劉之良作風(fēng)不好,把辦公室當淫樂場所,公然玩弄女性等等。正趕上“群眾路線教育”有報必查,于是,便有了紀檢委詢問一事。另外的版本是:劉梅原本是劉之良的初戀情人,兩人一直沒斷了往來,劉梅的老公早就發(fā)現(xiàn)苗頭了,前先還忍著,后來包工程發(fā)了,養(yǎng)個小情人,想蹬了劉梅,尋機起事。
劉之良和劉梅?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胸大肌發(fā)達、胸前的毛長得像類人猿的男人,頭上冒著汗和一位豐乳肥臀的女人糾纏在一起的鏡頭——用不著去證實,想想都惡心。雖然,幾年孑孓過日的我,再次和劉之良相遇,幾次約會,又經(jīng)人撮合,我們的距離由原來的熟人——戀人——準備結(jié)婚的地步,我一直覺得順理成章的事卻在一瞬間觸目驚心地被打破了?;蛟S,較之于女人,多數(shù)男人更貪婪床第那些事兒,衣冠楚楚的男人下面都藏著一些禽獸的本能,但我不愿成為裝在盤子里被端上餐桌的魚。我的世界暗浪涌動,心像潛在深水里的魚兒,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脫了命運的網(wǎng)……
夕陽西下,獨自走在人聲嘈雜的街上,不想回家,也不知該去哪里,手機響過多次,多次都是母親打來的。我先是沒接,后來索性關(guān)機了,找不到我,母親肯定急得又找什么吳婆申太的去算卦了。明天是周末,也是我和劉之良決定去領(lǐng)證的日子,電話里說不清,也不想再面對他,我發(fā)了個微信,大意是:那種一紙承諾的婚姻不適合我。謝謝你長久以來的關(guān)照,希望你能找到屬于你的幸福。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