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夏日之愛(小說)
一
雨馨的母親多年前,經媒妁之言,遵父母之命,與雨馨父親喜結連理。五月,雨馨母親因不滿這段婚姻,離家出走,留下大姐蘭、雨馨、還有孤單的父親三人為家,父親一人獨自撐起這個家。
姐姐蘭兒比雨馨大許多,嘴甜,人也聰明,很是討外婆喜歡,以至于母親走了后,蘭兒還待在外婆那兒,很少回家。對于雨馨的父親來說,少了雨馨的母親,蘭兒,依然能留在外婆身邊,他替蘭兒高興,但同時,蘭兒與自己不親,他心里也落寞。
雨馨的奶奶家,與雨馨家相鄰。母親走后,雨馨,從此也住奶奶家。
雨馨心很脆弱,性格變得內向,沒有了母親,放完暑假的七月,她不再愛出門找玩伴。
一天清晨,天才約莫剛亮,父親就左手端著一碗飯,右手拿著筷子,快速的往嘴里送著食物,來奶奶家喚雨馨吃早飯。
雨馨看著父親,嘴里嘟囔:“吃飯都不等我,要是母親在,她絕不會自己吃,不管我!”她的心生暗生埋怨。
隨著父親回了家,自己盛飯,坐在往日與母親坐的條登上,沒對父親說一句話。
不知為何,碗里的飯菜,她難以下咽,委屈的掉下了眼淚。
父親匆匆的吃完,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數(shù)點著雞蛋,要照管兩個孩子,他只能做一些零碎的散工,這雞蛋他要拿去集市換錢,少量的,來貼補家用,多余的為兩個孩子做準備。
他對著雨馨說:“吃完,爸爸帶你去趕集?!?br />
雨馨一聽,去趕集,沒等到父親察覺到她掉淚,她就拭干了淚花。
集市很遠,鄉(xiāng)鎮(zhèn)管轄下的村落,全都自行約定,每逢二五八,趕集。
來到集市,父親帶著雨馨,尋問過好幾家,雞蛋的價格,來到一個價位稍微高點的雞蛋販鋪。父親右肩,斜挎背簍,左手胳膊,套出左邊的背簍帶,然后彎下腰,同時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托著背婁底,準備放下簍子,還未等他放下,小販就一手一只,拎出了他簍子里兩個盛放雞蛋的布袋,布袋是哪個年代特有的軍綠,兩滿布袋,鼓鼓的。
雨馨父親急慌了,趕緊丟下背簍,彎著腰,兩只手伸在布袋下,托著布袋,懦懦的說:“您小心,別掉了!”
小販沒理會,轉過身,迅速熟練的掂稱,然后說:“三斤三兩,九塊七一斤,不坑不拐,共三十二元整,您拿好?!比缓螅瑢χ贶案赣H身后的一位大叔問:“大伯,您是要賣雞蛋嗎?”
雨馨父親點好錢,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小袋,他可能怕掉,小袋上用根繩,拴在褲腰褲袢上。他把錢塞進袋子,喚上雨馨,離開了雞蛋鋪。
雨馨隨著父親,來到以前母親帶她,買糯米團子的點心鋪,沒吃進幾口早飯的雨馨,早就饑腸轆轆。父親像往常雨馨母親一樣,給她買了糯米團子,只是數(shù)量,從以前的兩個,減成了一個。糯米團子五毛錢一個,父親讓老板加了點分量,給了七毛錢。
糯米團子便宜,雨馨母親沒出走時,凡上街,經常給雨馨買。雨馨常吃,便不覺新鮮,拿在手里,沒管口味兒,全作了充當饑餓的吃食,也就沒計較數(shù)量。
二
雨馨邊吃著糯米團子,邊跟父親在街上走著,途中經過一個衣服鋪,看到了,兒童服飾區(qū)最外面,一條青草綠的碎花裙。
青草綠的碎花裙,掛的位置比她稍高,雨馨走過去,拉著碎花裙角,在夏日的陽光下,把它放在頭頂,就像一片大大的樹葉,能遮擋住,烈日烘烤的所有熱氣,給人帶來清涼。她喜歡極了!
于是,她跑回來,用手,拽著父親的衣服,用另一只還拿著糯米團子的手,指著那條顯眼的碎花裙,告訴父親:“爸爸,我想要那條裙子?!备赣H沒理會,他是聽到的,只是裝著沒聽到。
“爸爸,我想要那條裙子。”雨馨又說。
家里的鹽,沒有了,一個月前,雨馨父親剛買了一對豬仔,要配飼料,雨馨的父親買好鹽,要去油坊,他要去找熟悉的張老爺,問他要點油枯,拿回家配飼料用。
雨馨的再次要求,他也面不改色,依然朝前走著。雨馨拉著父親的衣角,從上街走到下街,在人群里,慢慢的跟著,她也沒有再說話。
來到油坊,父親放下背簍,交代雨馨:“在張爺爺這,別亂走?!?br />
雨馨沒有看父親,只是,“嗯?!币粋€字,算是對父親回答。
大人世界,雨馨她哪里會懂?
父親離開油坊,來到,女兒剛才說—青草綠碎花裙的商鋪,店家是個三十來歲的中年婦女,她正忙著掛前面顧客拿下的衣服。
“還好沒人了!”雨馨父親心里想著。
老遠的,隔著屋子中間擺的鋪子,指著碎花裙,問,“那條裙子多少錢?”
中年婦女,隨著他的手勢,走過去,拉著那條青草綠碎花裙,問,“是這條嗎?”
“是的,就是這條!”雨馨的父親有些激動。
“這條裙,三十元,不還價!”老板娘邊取衣服邊干脆的說。
雨馨父親粗糙的手,摸了摸褲袋,用手抓擰著,雞蛋換來的放紙幣得褲兜,對著老板娘,道:“我們家的事,都傳開了,你也知道,雨馨的母親,那時候買衣服,都在您家。我的錢,可能不夠!我女兒喜歡,看在往日情分,您便宜點?”
沒等雨馨父親說完,老板娘就說,“那你等錢夠了再來?!鞭D身,掛上了那條青草綠碎花裙。
雨馨父親,慢慢的松開,抓著褲兜的手,拖著沉重的步子,雙手搓揉著離開衣鋪,回到油坊。
回油坊,看見雨馨坐在背簍旁,榨油的人多,張大爺也顯得有些匆忙,他也沒多說話,問張老爺子要了點油枯,幾句老套的答謝后,背上背簍,帶著不說話的雨馨,離開了集市。
三
離開集市,返家途中,雨馨沒了趕集的興致,天氣炎熱,跟在父親身后,一路上,始終保持,父親在前,她在后。爺倆就這樣,始終沒說一句話,父親多次回頭,看雨馨,她都低著頭,麻木地重復著兩只腳丫子,使自己,一丁點兒,一丁點兒,往家的方向移動。
夏日的天,過于炎熱,父親擔心雨馨,在這夏日的驕陽下,身子吃不消,尋一處陰涼地,放下背簍,挪好兩個不大不小的石頭等雨馨。
雨馨跟在父親身后,始終在父親的視線里,卻又不靠近,她的距離保持得很奇妙。見父親停下,她也停在烈日里,任憑如火的烈焰,炙烤著自己幼嫩的肌膚,似乎這樣,她才感覺到心是平靜的。
父親見狀,生氣了,立著身,指著雨馨,命令的吆喝:“你,給我滾過來!”
雨馨小小的手里,不知何時逮來一節(jié)野草,低著頭,玩弄著那節(jié)草,一直不抬頭,全然不理父親的吆喝。
父親三兩步,竄天猴般,快速跑回雨馨身邊,揪住雨馨耳朵,往陰涼處拉。
雨馨的耳朵,被揪得發(fā)燙,也不管它傳來的疼痛感,依然不肯邁開腳步。
她心里想著,兩個耳朵,本就一個是母親的,一個是父親的,若能揪下來,也全當是還與了他!
父親見雨馨這般,急眼了,一個攔腰,把雨馨抱起。雨馨雙腳,用力地踹著熱浪翻滾的空氣,一雙小手,邁力的亂抓,試圖掙脫父親的控制。
她哪能掙脫得了?于是,她張開嘴,朝父親的手咬下去,盡可能的緊閉小牙。父親的走動,加上雨馨的意圖擺脫,雨馨的牙,對父親作了最大的反擊。咸咸的漢水,伴著淡淡的血腥,慢慢的充斥著雨馨的口腔。
父親閉著眼,咬著牙,忍著女兒給他身體的疼痛,這樣的疼痛,比起女兒,心里的疼痛,應該要輕之許多。他稍稍,閉了閉眼,睜開,抱著雨馨,來到放簍子的陰涼地,放下雨馨。
待父親手松開,雨馨拔腿就跑。
父親趕緊,一個健步向前,彎著腰拉住了雨馨。
雨馨終于忍不住,開始大哭,小小的臉蛋,脹得通紅,依然,做著反抗父親的動作,同時用撕心裂肺的聲音,喊著:“放開我!放開我!你不愛我!我要條裙子,你都不給買,媽媽愛我,她會給我買,我要去找媽媽……”
“放開我!放開我!你不愛我!我要條裙子,你都不給買,媽媽愛我,她會給我買,我要去找媽媽”這句話,在雨馨嘴里,反復重復著。
父親聽著雨馨的哭喊,無力的,半蹲著,摟過雨馨,緊緊地抱在自己懷中。
他將頭靠在雨馨幼小的肩膀上,沒說一句話,即使說,又能說什么呢?說自己懦弱?說自己無能?還是與幼小的雨馨爭辯,他是愛的她的?!
炎熱的夏日里,雨馨還穿著一件別人給的長袖衫,長袖衫舊舊破破的,這衣服還是別人家孩子不穿的,白色也因洗不掉,而臟得發(fā)黑。
她,只是想要那條,青草綠色的碎花裙。那條裙,本就是作為父親應該給她的!
雨馨依舊,聲嘶力竭的哭著,趕集回家的路人經過,有的評論說,父親太摳,有評論說,雨馨不懂事。聲音各色,意見不一。
很久,不知是雨馨哭得累了,還是父親的擁抱,給了安慰,漸漸地,她收起了嘶啞的聲音,父親不停地給她擦著淚,慢慢的,眼淚也干了。
“我們回家吧?”父親小心翼翼的問。
雨馨點點頭,沒作聲。她的心,可能還沒有完全平復……
四
父女倆歇腳地,離家不太遠,趕集的主路已走完,接下來要走的路是小路,父親彎下腰,背上簍子,讓雨馨走前面,雨馨沒有拒絕,她走著走著,不知為何邁開小腿,開始往家跑。
大約一刻鐘時間,雨馨就到了自家院子,院子頭一家,就是雨馨奶奶家。院壩一個佝僂的老婦,正在院子壩曬花生。她見了佝僂的老婦,叫了聲,“奶奶……”進屋,出后門,自顧自玩去了。
奶奶家,有一塊后院,后院不大,有一整塊堅硬的巖石壩,雨馨爺爺是石匠,蓋房時,自己鑿地基,這沒讓她爺爺少流汗,好在這私家小院,可以用來堆放柴禾,供雨馨玩耍寫作業(yè)。開鑿過的巖石壩,石壁有三四米高,石壁上是空地,空地里,有一棵脫骨李樹,這棵李樹,兩個雨馨大小的孩子,才能圍住樹干,奶奶家坐北朝南,脫骨李樹,歪斜著,長在空地邊,繁茂的枝椏,剛好為私家小院,遮蔽住夏日陽光。
夏日,脫骨李開吃的季節(jié),雨馨喜歡吃,爺爺卻說,李不能多吃,一天只準雨馨摘一次。她跑回家來后院,為的就是,這一樹的脫骨李。
后院里有條小路,她走小路,來到脫骨李樹下,小手抓著歪斜的樹干,往上爬。
待雨馨爬上樹,父親才背著背簍,走進院子。雨馨的奶奶,看著自己的兒子,背著背簍,一身汗,忙扶著簍子,喚他放下。
奶奶走進屋,從四方桌上拿來把蒲扇,遞給兒子,指著條凳,示意他坐下,嘴里說,“中午就在這吃飯?!比缓筠D身,駝著背,捧出一個瓦罐,瓦罐不大,罐上蓋著蓮葉,斜插著小竹管子,那是她剛自制好的高粱酒。
她來到兒子身邊,說,“我新做的,你嘗嘗!”
雨馨父親接過瓦罐,大口的喝,喝了好多口,帶著低沉的聲調說,“媽——天太熱,我得歇歇!”
雨馨奶奶順手,也拿了一把蒲扇,彎下腰,坐在雨馨父親對面,娘倆搖著蒲扇,漫無邊際的開始拉家長。
雨馨母親,剛走不久,拉家長當然繞不開雨馨的母親。同院的謝大娘,個性最是打抱不平,她在院壩里那里聽得,于是拉開嗓子,說起了雨馨母親的不是。
“好在雨馨不在旁?!庇贶案赣H,心里這樣想著。
可他哪里知道,在后院脫骨李樹上,雨馨聽得一清二楚。
謝大娘不解氣的聲音,由西邊慢慢移到東邊,來到雨馨奶奶家。一些話,都是雨馨平常未聽到過的,她停下了,不摘李了,傻傻的,在摘脫骨李樹上,一動也不動,就這樣,謝大娘對母親的批判,一點兒,一點兒,鉆進她的耳朵。
雨馨父親想起與雨馨趕集,他提到那條碎花裙。
雨馨奶奶問:“買了嗎?”
“沒有!只有我養(yǎng)活她們姐妹倆,讓她學會節(jié)檢!”雨馨父親語速有些快。
他這樣說,其實是怕母親擔心,隱藏了錢的原因。
隨后他又低著頭,補充:“只是……雨馨說……她媽媽愛她……我不愛她……”
“那你還不買給她?”雨馨奶奶顯然有些著急,對著兒子說。
奶奶是心疼孫子,怕她心生怨念。
謝大娘斜倚著門,皮笑肉不笑的發(fā)言:“她媽媽愛她?她媽媽愛她,就不會走!這……丟下兩個孩子,獨留給你,算什么事?她要找媽,你讓她去啊,讓她看看,她媽到底心不心疼她?女孩子家家,心不在,長大了還要嫁人,養(yǎng)大了也是白養(yǎng)活!”
謝大娘義憤填膺,這緊接著的一連串問題,就像棒子一樣,敲打著雨馨。
“原來,爸爸不買裙,是訓我,不愛我!”她搖搖頭,自語了又自語,“媽媽會走,也是因為不愛我!”雨馨很無助。
“誰愛我呢?”雨馨心里找不出答案。
“沒人愛我!”她想著,手扶樹椏,呆呆的,流淚直流……
“沒人愛我,那我還活著干嘛?”她自己對自己說,幼小的矛盾心里,沖刺著。
“大人說,人死了可以解脫!這里掉下去,應該可以摔死吧?”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
“摔死了,是不是就不會,感覺沒人疼,沒人愛了?”雨馨問著心里的那個她,慢慢地,松開了手……
五
手離開樹枝,兩只腳丫在樹干上,失去平衡,雨馨掉下,“啪”壓斷一根樹枝,雨馨恍惚,隨著樹枝一起下落,“嘭”的一聲掉在私家小院。
屋子里有長有短的聊著,謝大娘還是時不時的七嘴八舌,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大家都一臉驚奇,三人前前后后,往后院走去,想知道這聲音是什么原因。
雨馨父親是最快的,當他推開半掩的后門,眼前的景象,讓他傻眼了。雨馨躺在地上,額角,一點一點往外滲著鮮血,貼著額角的灰白色石頭,都薰染了,他短暫的愣住了,雨馨的奶奶跑過去抱起雨馨,輕輕的,搖著雨馨的頭,“雨馨……雨馨……雨馨……”兩個人蹲在雨馨身邊,呼喊著。
謝大娘熱心腸,看到這場景,趕緊回頭,找棉球,拿燒酒,給雨馨額頭消毒,作簡單的處理。
雨馨緩緩的睜開眼,掉著眼淚,“奶奶……”她抬起手,準備去抱住奶奶哭泣,手不聽使喚,“奶奶,我的手……”
奶奶心疼,放下孫女,扶著孫女的手,“讓我看看!”雨馨的手由于脫臼,抬不起。
“摘李子,怎么這么不小心呢?”奶奶顯然心疼的帶著點埋怨。
“奶奶,不是不小心,我只是想……沒人愛我……如果……從上面掉下來,能摔死我,就不會感覺沒人疼了!”雨馨哭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說。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父親站在一旁,聽了雨馨的話,心如刀絞,忍不住,也淚光閃閃。
女兒的哭訴,他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他蹲下身子,說:“雨馨,爸爸是愛你的,你喜歡的那條,青草綠的碎花裙,爸爸回去問過,要三十元錢,一分不少,爸爸沒出息,今天錢不夠,下一場趕集就去給你買回來,好嗎?”父親怕幼小的雨馨再受打擊,隱藏了湊錢,她姐妹倆上學的事實。
接著又語重心長的說,“媽媽爸爸是媒妁之言,雖然爸爸愛媽媽,但爸爸不合媽媽心意,時代開放了,她去找自己的幸福,這也是應該,爸爸不埋怨,你也別記恨,我知道你現(xiàn)在不懂,但以后你會明白。你的媽媽是愛你的,你記住,永遠記??!我們也都很愛你!別再做這樣的傻事,你要有個三長兩短,爸爸怎么活?媽媽要是回來找你,爸爸怎么交待?”父親把心窩窩里的話掏出來,他害怕女兒再尋短見。
“來……我?guī)闳メt(yī)院?!彼囍シ銎鹩贶啊?br />
“我要吃李子。”雨馨哭著,指著地上的脫骨李,落在地上的脫骨李,好多已經摔壞。
“去醫(yī)院,重新給孩子摘點好的吧?!狈鲋贶暗哪棠陶f。
父親看著石頭地,地上撒落的這一地脫骨李,它就像女兒摔碎一地的心。他起身回屋,找個便于掛樹上的口袋,拿著口袋往小路走去。來到脫骨李樹下,爬上樹,彎著腰,一顆一顆,慢慢的,摘著女兒喜歡吃的脫骨李。他希望這一袋脫骨李,收集滿時,女兒的心,也如這袋脫骨李般,拼湊完整。
不完整的家,沒有母愛的女兒,心,能再次拼湊完整嗎?雨馨父親摘著脫骨李,心再次陷入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