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diǎn)】一葉扁舟(小說)
一
我從鎮(zhèn)上返回村里時,在堰塘邊遇到了正在釣魚的王聰。他穿著一件厚厚的棉襖,手也凍得有些發(fā)紅了。我走近他,問,這么冷的天,怎么跑這么遠(yuǎn)來釣魚呢?
我之所以這么問,是因?yàn)樗募译x這個堰塘有好幾公里的路,他家住在半山腰,有地有田,就是沒有堰塘。再說,這大冬天,冷得很,大家都習(xí)慣躲在家里,烤火,看電視。
我問他,他卻不回我。我沒有介意他對我的不理睬,伸著脖子,望向了他裝魚的膠桶。呵,桶里已裝了十幾條鯽殼子了。我對他開玩笑,你是怎么把冬眠的它們哄到你的魚鉤上的呢?
他側(cè)過臉,只是微微地對我笑了笑,卻依然沒有回答。我從衣兜里拿出煙來,自己先抽上一支,然后,禮貌性地遞給了他一支。在我記憶里,他是不抽煙的,但是,這次他卻接下了我遞過去的煙。我有點(diǎn)驚愕,你什么時候?qū)W會抽煙的?他依然沒有回答我。
他把煙叼在嘴上,看了看我。我明白他身上沒帶打火機(jī),為他點(diǎn)上了煙。他試著吸了一口,沒想他被嗆到了,嗆得直咳嗽。我笑了起來,你不會抽煙,別學(xué),抽煙對身體不好。
他緩了很久,說,你不是也在抽嗎?
我吸了一口煙,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那魚線上的“浮子”,想說什么,卻終于沒有說出口。此時,我的腦海里卻閃出了自己第一次抽煙的情景來。
大二那年寒假回家,和從沿海城市打工回來的王涓見了面。那次見面,她向我提出了分手,她說她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我分明感覺她在說謊,也根本不相信她的話??蓻]想到的是,她卻做得很決絕,回家過春節(jié)的她,在年前就匆匆地離開了。之后,我怎么都聯(lián)系不上她。
我也找到了她的弟弟王聰,但是王聰根本不理我,甚至還對我投來敵意的目光。無論我怎么請求王聰,他都不對我說一句什么。
就是那年的春節(jié),我學(xué)會了抽煙,沒想到,后來就戒不掉了。那時一邊吸著煙,一邊回憶著我和王涓的相處。我和王涓同村,一直同學(xué),同級同班一直到高中。我們小時候根本不懂情感。就在高三那年,我們卻意外地互生好感。后來學(xué)習(xí)成績名列前茅的她,高考落了榜。今天想來,我覺得非常對不起她,因?yàn)闃O有可能是我的原因讓她分了心。
高考后,我進(jìn)了四川大學(xué),她南下打工,我們并沒有斷掉關(guān)系。南下兩年后她才回家過年,當(dāng)我滿懷歡喜與她見面時,她卻向我提出了分手。
正浸在回憶里的我,被王聰拉起來的魚線驚了一大跳,魚鉤上一條鯽殼子正在拼命掙扎。當(dāng)魚線蕩回時,王聰一把抓住了那條命運(yùn)不濟(jì)的鯽殼子,他嘴里的煙卻一下子掉進(jìn)了水里。
我說,你釣魚的技術(shù)真是高超。
他依然不搭理我。
我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他突然從我身后問,你又要去我家嗎?
我笑了笑,尷尬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說,你還是回去吧。我爸說了,你說什么都沒有用的。
我說,我還想再試試。
他說,你前幾次也是這么說,不是也不行嗎?
這次輪到我不回答他了,我對他笑了笑,轉(zhuǎn)身離開了。
二
王名翰遞給我的那支煙實(shí)在太嗆人了,煙掉進(jìn)水里很久后,我的嗓子才有所好受。我提著魚桶,隔著很遠(yuǎn),悄悄跟在他身后。他比我大了好幾歲,按理說,我應(yīng)該叫他一聲哥??墒?,因?yàn)槟羌?,我對他?shí)在叫不出一聲哥來。
2002年的一天,家住對面那座山上的王成新突然跑到我們家,氣勢洶洶地說,那塊田是我家的,你再放水,我一定不會讓你好過。
王成新說的那塊田我知道。那塊田是在兩座山的接壤處,而且是在山腰上。本來那里是沒有田的,王成新和我爸商量兩家人一起把那里開荒成地,一家一半。我爸同意了。于是,我爸媽和王成新他們一家,在那兩山接壤處開荒了一塊差不多一畝的地,一家一半。第一年兩家人在荒地都種上了包谷,卻是顆粒無收。第二年換種其它農(nóng)作物,那塊地依然顆粒無收。到第三年,王成新對我爸說,那塊地全給你了,我不要了。我爸本也不想要,但是,那塊地是他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棄之可惜,所以我爸還是把那塊地種上了莊稼,沒想依然顆粒無收。王成新還笑著說,唉,你也別要了,費(fèi)勞費(fèi)力。我爸說,我就不信,我收拾不了這塊地。
我爸決定把那塊地變成田,他一個人開始壘埂、收水、翻耕。王成新看到后,說,你這又是白干,這山腰上收水不容易,遲早又會變成地的。我爸說,我要試試看。王成新說得沒錯,那塊田的確不容易收水,上不見塘,下不見河,只能靠天灑水。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年雨水多,那塊田居然有了豐收的跡象,就連老秧田也敵不過那塊田的稻谷長勢。王成新看見后,眼紅了。
那天,我爸從地里回來,王成新來了,他開口就說,王成洛,你該把我那半塊田的谷子給我。
我爸很生氣,沒想王成洛這么說話。頭一天,我爸媽還商量把另一半塊田還給王成新,沒想今天王成新就上門來說要谷子的話。
我爸不理他。
王成新氣急敗壞地說,你如果不給我谷子的話,那塊田誰也別想要。
我爸原以為王成新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他動真的了。他開始挖那塊田的田埂,挖了好大一個缺,儲蓄在田里的水全流干了。稻谷開始“勾頭散子”,只差最后一點(diǎn)水養(yǎng)了。我爸沒有找王新成的麻煩,他默默地重新壘起了田埂。接連幾個大太陽,田里沒水,秧苗焦渴得難受,幾天時間,精靈的穗子始終勾不下頭,我爸的臉色也似乎被大太陽曬得更黑更難看了。天公仁慈,終于降雨了。我爸臉上也終于露出了一點(diǎn)笑容。第二天清早,我看見王新成披著蓑衣扛著鋤頭下地了,我給爸說。爸便披了蓑衣跟隨而去……
那天,我知道的是爸跌到了七八米高的坡下。我爸在家里躺了半個多月,后來,左腿殘了。
三
我站在成洛叔家的地壩里,他正在用竹篾編背簍,也不理睬我。我向他遞煙,他不接。他是抽煙的。
我靠近他站著,說,成洛叔,請你相信我一次,好嗎?現(xiàn)在國家施行一對一幫扶,精準(zhǔn)扶貧?,F(xiàn)在村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土地荒廢了不少,經(jīng)村委研究決定,我們把村里的土地集中起來,種植藥材。種植藥材帶來的經(jīng)濟(jì)效益遠(yuǎn)比傳統(tǒng)的農(nóng)作物稻麥的效益高。請你再考慮考慮,騰出一半的田地來種藥材,藥材成熟了后,我們會安排人來收購。你看可不可以?
與成洛叔才說幾句話,王聰便提著魚桶回來,他沒跟我說話,而是進(jìn)屋拿出了一把菜刀,徑直朝我走了過來。他盯著我,我也停下話來盯著他。心想,他該不會砍我兩刀吧?
菜刀在我面前輕輕地舞動了幾下。他背對著他的父親,對我輕輕笑了笑。然后,他走向了魚桶,蹲到了魚桶邊,拿起了一條魚,按在地下的石頭上,一刀剖了下去。
我轉(zhuǎn)過頭,繼續(xù)對成洛叔說,現(xiàn)在國家實(shí)施新農(nóng)村政策,你們家目前的情況符合扶貧對象的條件,國家給你們家每人兩萬人的建房款,可以在村子里修,也可以到鎮(zhèn)上買。
我說了很久,他依然不理我。王聰殺了七八條鯽殼子后,把沒殺的鯽殼子扔進(jìn)了水缸里面。我看到他扔魚時的動作很重,水花四濺。
給成洛叔做思想工作的任務(wù)又失敗了。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向鎮(zhèn)上走去。關(guān)于成洛叔一家的困難情況,鎮(zhèn)委是在近幾年才了解到的。幫扶成洛叔一家,是我主動的。
剛進(jìn)辦公室,同事說,李書記找你,你去一下他辦公室吧。
一進(jìn)李書記的辦公室里,李書記便問,名翰同志,現(xiàn)在王成洛一家的情況如何?工作有進(jìn)展了嗎?
我說,李書記,實(shí)不相瞞,現(xiàn)在成洛叔一家態(tài)度還是沒有轉(zhuǎn)變,他們對我有很深的芥蒂。
李書記沉默了一會,說,名翰同志,要不,還是讓其他同志來幫扶王成洛吧。
我說,李書記,請?jiān)俳o我一點(diǎn)時間,我是真心想幫助他的,也想彌補(bǔ)我爸對他們家的虧欠。
李書記嘆了一口氣,說,好吧,名翰同志。哦,對了,聽說王成洛的兒子王聰精神有問題,是嗎?
我頓了頓,說,王聰?shù)木襁€好,只是智力稍微有點(diǎn)低。
李書記說,難怪,上次我們?nèi)ニ麄兗?,看到王聰一個人在一旁,悶不作聲地在那里殺魚,他的表情和行為挺怪異的。
我說,李書記,其實(shí)王聰是一個正常人,只是小時候發(fā)過高燒,送醫(yī)不及時,所以他的反應(yīng)比同齡人要遲鈍一些。
李書記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名翰同志,我希望你一定要完成這個任務(wù)。必須要把王成洛一家扶持起來。
四
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見他站在那座老橋上。與他差不多就差二十步的距離吧,我的腳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2011年的夏天,我穿上了艷紅的新衣,嫁到了鄰村。丈夫姓喬,比我小一歲,是父親答應(yīng)了這樁婚事的。我本不愿意,但父親抽著煙,背對著我,用哀求般的語氣說他人老實(shí),適合過日子,雖然他家在鎮(zhèn)上沒有買房子,但在村里有三層磚房,涓子,爸媽將來要靠你送終啊。我沒再作聲,流著淚答應(yīng)了。
婚期是在六月初六。他在成都,沒有來參加我的婚禮,甚至沒有給我打一個電話。那天我有些恨他,可次日,我看到他的QQ空間里發(fā)表了一條說說:“祝你幸福?!蹦且豢?,我真希望時光倒流,倒流到那年春節(jié),我一定不會聽從爸爸的話與他分手的。那一刻,我也想馬上結(jié)束這一生,去期盼下一世與他相遇。
一步,兩步,三步……終于,我走到了他面前。
你找我什么事呀?
我明知卻故問,也笑。
他抿了抿嘴唇,仿佛在積攢全身的力氣。他說,王涓,這次找你出來,我是想請你幫忙的。
他把他之前找我爸的經(jīng)過給我說了一遍。我收起了一臉假笑,說,名翰哥,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們家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十六年前,我爸的腳是怎么殘疾的,我想你應(yīng)該也清楚。
他說,我知道那件事,我也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們一家人,一心想著幫扶你爸,現(xiàn)在國家實(shí)行了一系列的惠民、扶民的政策,他都不信任,我們?yōu)樗藿ǚ鲐毞?,他也很抗拒,其?shí),我也知道,他不是不相信政府,而是不相信我,可是,我是真心想幫助成洛叔,我想替我父親彌補(bǔ)他當(dāng)年的過失,涓子,請你一定要相信我,另外,我也希望能將你弟弟介紹到鎮(zhèn)上的鞋廠里上班,涓子,能不能幫我給成洛叔做做思想工作。
他居然叫我涓子。我看著靜靜的河面,心里酸酸的,想哭。
王涓,你怎么了?你不愿意幫我嗎?
我側(cè)過臉說,我試試吧,你也知道,我爸比較頑固,而且我現(xiàn)在又是一個嫁出家門的女人,說話起不了多大作用。
他的臉上堆起了笑容。他把手伸到我面前。我原本下垂的手又縮了縮,我說,名翰哥,我一個鄉(xiāng)下女人,不必行握手禮節(jié)了吧。
他看著我說,涓子,我們握一握手吧。我們還像小時候一樣,哥哥和妹妹。
我猶豫了片刻,我慢慢地把手伸了出去。握住他的手時,我輕輕叫了一聲:名翰哥。
五
姐,你回來啦。
我正在殺鯽殼子,一抬頭就看見姐姐提了一袋水果回來了。她問,爸媽呢?
我說,爸媽去墳園割爺爺婆婆墳前的草了。姐,你怎么回來了?
姐說,回來看看。她放下水果,拿起一把鐮刀,向墳園走去。
我把一條已經(jīng)剖開的魚拿在手上,它正一張一合地動著嘴唇。我問,魚呀魚,你在說什么呢?
這幾年不知為什么?我每次見到姐姐,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一年的事兒。那年臘月二十六,姐姐和爸爸吵了一架,突然又出去打工了。沒過兩天,王名翰來向我問姐姐。說句實(shí)話,從小到大,我從沒有見王名翰哭過,可是,那一次卻在我面前流淚了。雖然只是那么一小會兒,但是,在我看來,卻是破天荒的。雖然我心里也怪不是滋味,但是,姐姐對我說過不能告訴他什么,所以,我只好不理他。我被他求煩了,只好惡狠狠地看著他。
我剛做好了午飯,爸媽和姐姐便回來了。爸爸的臉色有點(diǎn)不好看。我不知道是不是姐姐對他說了什么。我爸這輩子又老實(shí),又倔強(qiáng)。很多人都說他是一根筯,不會變通。我和姐姐從小到大都怕爸爸。可自從姐姐嫁人后,我隱隱地感覺爸爸開始怕姐姐了。姐姐很孝敬爸爸媽媽,時常回家打望,特別是農(nóng)忙時,娘家婆家,她是兩邊跑。
中午,爸爸倒了一小杯酒,就著我煮的鯽殼子吃了起來。姐姐向媽媽說著我的外甥貝貝太調(diào)皮了,才五歲就跟著他的堂哥們滿山遍野地跑。媽媽說,要多留點(diǎn)心,注意崖邊和水邊。
爸爸一個人喝著悶酒,喝了好幾杯。姐姐說,爸,您少喝一點(diǎn)吧,喝多了對身體不好。爸爸說,這杯喝了就不喝了。
下午,姐姐走后,天居然下起了大雨。我最討厭下雨,一下雨,幾間瓦房都會滴雨下來,得用盆、瓢、桶來接水。特別是我睡的房間里,床上面都會滴雨,得用塑料薄膜拴在床的上方,把水引滴到地上的桶里。下雨天,我都會躺在床上睡覺,可是又睡不著,雨水滴到塑料薄膜上的聲音實(shí)在太響了。
這漏雨的房子爸爸也不翻修,我想著就生氣。我爸更讓我生氣的是,他老是叫我出去打工。每次聽到他這話,我就會跑出去釣魚,如果下雨的話,我就會捂著被子睡覺。我才不想出去打工。那年出去,在一個小加工廠里打了一年的工,每天都有人罵我蠢,每天都有人拿我東西。一年做到頭了,老板說我的工資已支完了。還說我弄壞了他一臺機(jī)器,我還倒欠他好幾百。那年我是向表哥借的幾百塊錢回家的?;丶液?,我發(fā)誓,再也不出去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