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溶溶
海邊,初夏夜。
月色注滿了地堡。水泥地面上,鋪墊了厚厚的茅草。草上四腿叉巴躺著兩三個熟睡的男人,呼聲似雷。忽然,邊上一個男人動了一動,翹頭看看兩個伙伴,推推那兩個伙伴吭哧兩聲。男人坐起來,借著門口的月色,向地堡的一角望過去。月色的盡頭,也鋪有一攤茅草,鋪上睡著個年輕的女人。女人睡的也很酣。在男人縫里生活了十幾天,每晚提心吊膽,卻在今晚入夢。粉色的貼身內(nèi)衣,和軟的草梗,偶爾戳到軟綿綿的身體,癢酥酥的。然而,到底抵不過勞作的疲倦,睡著了,像是在自家的床上。
陳嫂朦朧地聽著男人們用粗俗的話語宣泄激情的時候,己發(fā)出均勻的呼嚕。愰惚之中,聽有人陳嫂陳嫂低呼自己,繼而感覺到有只手在解她的內(nèi)衣。她一聲尖叫,打著酣的兩個男人忽一下子爬起,點亮了煤油燈。陳嫂一巴掌打在緊挨著自己的柴頭老唐臉上,地堡里的油燈跳躍了一下火苗,濺了一地月光。
老倪氣呼呼道,唐柴頭,你太欺負人啦!
唐柴頭有些后悔,偷雞不成蝕把米,又被老倪、顏三捉個現(xiàn)行。語無倫次,連連說只想與陳嫂開個玩笑。顏三剛剛結(jié)婚兩個月,說道,我們與陳嫂說說粗話,是有口無心,過過口癮。柴頭你還真動手??!陳嫂嚶嚶地抽泣,對唐柴頭罵道,你真不要臉!說完站起來,朝地堡門口走去。
月的海風,吹在臉上,酥酥的。海堤上樹枝沙沙,灘里蘆葦偶有一只水鳥竄出??粗铀o靜地流淌,陳嫂心有點亂。她后悔打了唐柴頭那個嘴巴。陳嫂的丈夫死去二年了,沒留下一句話。開渠的那天,一棵合抱的銀杏正長在河床上,為了取直好看,水利指揮部決定刨了樹。樹老根深,刨了費功,就改用炸藥。一聲轟響,一個黑乎乎的樹根飛出來,陳嫂丈夫的腦殼當即洞開。二年來,陳嫂一人,顧一不顧二。唐柴頭是近鄰,對陳嫂多有照顧。每年,縣灘涂上栽植蘆葦?shù)幕钣?,因為能掙現(xiàn)錢,唐柴頭就帶上了陳嫂來。今天這事,陳嫂想也怪自己,平時對唐柴頭的態(tài)度過于和順吧。而且,那天來的路上,坐在手扶拖拉機車箱子里,一路顛簸晃悠,唐柴頭的一條腿有意無意壓在了自己的腿上,為什么不及時抽回呢!
陳嫂,陳嫂,三個男人呼喚聲斷斷續(xù)續(xù)傳來,陳嫂有些不忍了。好在沒得手,就算了吧,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鄉(xiāng)親!陳嫂便應(yīng)了一聲,往地堡回走。
這地堡門對空曠的灘涂,背倚青野無際。正是初夏五月,長出嫩葉的葦子,綠得發(fā)亮,像涂抹了一層油彩!有這等不透風雨的賓館,還要搭什么草棚子!只是男女混居,陳嫂開始還有點為難,三個男人認真地勸說,才使陳嫂在地堡的一角住下,都是和衣而睡。沒提防還是發(fā)生了尷尬的事。
灘涂是男人的天地,男人的樂園。在鮮綠的生命里時時滲漏出粗野與荒蠻。陳嫂初來乍到,滿眼的糾糾武夫群中插入一個尚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女人,真有幾分心虛神亂了。最令陳嫂難堪的是解手,得尋處密密的蘆葦叢,小心蹲下,不提防從小洞穴里忽地爬出一只小蟹,張牙舞爪,怒目圓睜,抗議陳嫂污染了它的生存環(huán)境!
早上起來,誰也不說話。隨便弄了些吃飯,都去灘里。臨行,唐柴頭瞥一眼陳嫂,扛鐵鍬也走了。所有的尷尬全將交給栽植蘆葦?shù)幕钣嬋ト诨?br />
一條海堤分割出兩個天地。堤西的葦子綠色可餐。葦叢中三兩口水洼,水洼里一二尾游魚。葦葉舒展交匯,廝磨作響。堤東一望沙水凝結(jié)的不毛之地,板篤篤閃爍金光。這就是栽植蘆葦?shù)墓鉃牡涛靼研√J葦苗挖來用拖拉機運到堤東的光灘上均勻地拋下去就行。看似簡單其實還是有點技巧的。挖葦苗根泥少了不好成活,多了太沉不便運輸。拋苗用力方向大致的間距都憑計巧,就如漁夫旋網(wǎng)捕魚,拋得出灑得開。好在三個男人都是熟手,陳嫂就幫著在拖箱里裝卸葦苗。夜半發(fā)生的尷尬還寫在臉上。唐柴頭拼命地拋灑,像要把全部的精力發(fā)泄。陳嫂也不作聲,把葦苗多多地發(fā)給顏三老倪。
沉默的氛圍還是顏三打破的。堤西挖苗,唐柴頭身后葦叢里竄出一只野鴨,呱呱叫著撲騰飛去了小河。顏三飛跑過去,扒開葦叢,激動地喊道,蛋,蛋,野丫蛋!一捧六只野鴨蛋,淺淺的綠,光滑圓潤,如鵝卵石。
顏三看著蛋說,有綠斑的,是蘆扎子下的,有紅斑的是紅冠頭下的,只有這鴨蛋青才是野鴨下的。
老倪會意一笑,答訕道,明明是野鴨子窩,別的雀子來生蛋,豈有此理!
顏三說,飛走的野鴨肯定是個雌的!
唐柴頭實在忍不住了,狗日的顏三,有屁放屁,憋什么壞水!
老倪道,柴頭啊,不是我倆說你,男子漢大丈夫,做事要光明正大!
唐柴頭說,鬼使神差一時糊涂做了這混賬事,求兄弟們擔待些個,不要傳到家里,對不起陳嫂了!要不回家讓屠娘劁了!
陳嫂啪嗤一聲,終于笑出聲來,東風輕飏,東南方的云煙裂開。露出一線青天。
海邊的天如潮水,一日幾變。朗朗晴空忽然暗了。西北方的烏云漫來,逆風而上,沉甸甸。灘涂色彩立變。碧綠的葦子似涂抹了瀝青。突然,風息了,葦苗根根獨立,直指天空。海灘靜得讓人窒息。一陣功夫又響起葦葉獵獵聲。葦叢中不時竄出一只水鳥,在天頂盤旋,忽地一頭俯沖入灘。再沖上來,鳥嘴里便叼著一尾小魚,甩動發(fā)白的肚皮。灰色的云煙如松軟的棉絮,越堆越厚。南天云層忽地裂開一縫,一條彎彎曲曲的火繩嗤嗤散發(fā)火花,緊接著,山崩地裂,半空滾下一團紫焰,在地堡邊一棵刺槐上擴張粉碎,一片水鳥倉惶亂飛。雷聲催來雨點,葦葉響聲一片。陳嫂哪里經(jīng)歷過這陣勢,催著收工。幾個人收起工具返程。剛到地堡,便雨過天晴,蟬聲嘹亮,身上躁熱起來。楊槐放花,野香馨馨,長長的白花穗上,一串水珠晶瑩剔透,無數(shù)顆太陽被花心收藏!
陳嫂忙忙碌碌,安頓好飯菜,野外的男人享受了家的感覺。盛飯碗時,陳嫂瞪了柴頭一眼說,你個粗牛,就該餓死你!柴頭真的覺得虧欠了陳嫂,借坡下驢賭咒,陳嫂你再打我一巴掌,再罵我一句,讓我好受些。我若再生這畜牲心,讓我的三個孩子隨他媽媽去。柴頭這個咒太狠心,他的老婆也病逝好多年了,一個男人當?shù)斈铮瘜嵅灰?。陳嫂急聲?yīng)道,孩子的苦還沒受夠么!你再胡咒,我真不饒你!
好了好了!西南風上來,晚上捉蟹去。老倪提議得到了眾人一致附和。
悶熱的西南風吹得正緊。天剛擦黑,灘上便墜落一灘星星。成百上千的捉蟹人,手拎馬燈進灘,團團燈火跳躍。那燈火,大若火球,小如燃香。明若汽燈,暗如燭光。灰黑色的夜幕下,星星點游動著幽靈。
陳嫂心內(nèi)涌動著一股莫名的情緒。想呼喊,想唱歌。實在壓抑不住,于是哼起小曲來。
顏三打趣說,陳嫂的嗓子真好,想唱就大聲唱出來!拉著老倪,我倆搭檔,走遠些個。陳嫂笑罵道,顏三你個殺千刀的!
這灘上的小蟹學(xué)名螃蜞,大如文具盒里的橡皮。初夏悶熱的夜晚,從蘆葦灘上千瘡百孔的家里爬出來吸癢捕食,不料成了餐桌上的美味!如同看風景的人不知不覺成了別人眼中的美景!柴頭拿一只長毛的大個蟹給陳嫂說,這個叫騷蟛,丑八怪,卻是好味道。陳嫂舉起盛蟹的小桶說,你又不正經(jīng),真要潑你了!
忽見埋著的一溜小罐子,是專業(yè)捕蟹人請君入甕的陷阱。誰碰到了總會去撈一把,這是豐收的預(yù)北,運氣來了擋不住。柴頭叫上陳嫂撈滿一小桶,叫上顏三老倪回程。
燈火闌珊,夜風拂面,捉蟹的潮頭己過,人們招呼著離灘歸去。銅盆鐵皮桶叮當碰撞,滿灘叫罵戲謔嘈雜。正走著,忽然覺得一聲悶響,海面上跳出一輪肥月,映照濉上人影綽綽。月華升騰,灘上安靜了許多。忽然,前面?zhèn)鱽頋O歌:
蟹子肥唷蟹子鮮
捉個騷蟛送小妹
陳嫂屏聲啼聽,這熟悉的小調(diào),多少年不唱了呢!真想高聲唱一口!忽然又聽到嘩嘩啦啦的潮聲,節(jié)節(jié)律律撞在心上。啊,這月這潮,月月朝朝,不嫌貧瘠,不計磨難,壯闊粗曠坦誠!天地精靈孕育了灘涂的物華天寶!人也不能小器!晚風又把斷斷續(xù)續(xù)的漁歌傳了來:
蟹子下酒八仙醉
一分醉意九分情
2018.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