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心之不愿的活動，倍受煎熬。梁小葉在大禮堂被關(guān)于“疫苗大檢查”報告煎熬得沒精打采，趕回局里時，已近中午。樓道里很靜，一間間辦公室耐不住沒有嘈雜的寂寞，從緊閉的門縫里擠出許多寓意不詳、作態(tài)暖味的氣息來……
　　 梁小葉領(lǐng)略過這種貌似不動的殺傷力。心提到嗓眼，三步并倆上了二樓。見質(zhì)檢科的門開了一條縫，她悄沒聲兒閃進去。
　　 予杰在。
　　 予杰抬眉，沖梁小葉展開一臉燦爛，說，算準了你會回來。
　　 像戳到短處，梁小葉臉騰地一熱。分辯道，我是怕抽屜沒上鎖。
　　 倆人已熟到很深的層次里去了。予杰可以不作商量地向她表示綿綿好意，能夠明白她矜持背后的那副衷腸；在大雨淋漓、街上行人稀少的那刻，予杰曾旁若無人擁著她去攔出租。
　　 這份兒了……梁小葉仍不能安之若素。
　　 她故意忽視予杰的期待，走到對面的辦公桌前，心不在焉地把玩起那枚刻了飛鷹標志，光閃閃的銅鎖。
　　 予杰見她繃著臉，正兒八經(jīng)的模樣。跳起來，一連串的動作，迫不及待。
　　 予杰之前和予杰之后，梁小葉再沒遇到這般激情洋溢的男子。予杰身上有種魅力般的東西，能夠在剎那間穿越上千古的理念理智。直逼魂魄，你不和他一起顫動也不能。故事處在進行時，情節(jié)自然而然……
　　 梁小葉做掙扎狀不得，垂下眼皮，在心里辯白，其實自己并不能有更深的企圖。只是一個寬闊溫暖的懷抱讓她覺得踏實，覺得安慰，覺得不再是折了翅膀的孤雁。孤雁再怎么折騰也形不成人陣，那份凄楚無助不是順境中飛行的鳥可以體味的。
　　 時過境遷后，梁小葉多次在心里這樣，沒有人聽到過她心底的聲音。曾經(jīng)耳鬢廝磨的丈夫；在一起如火如茶的情人，甚至父親小弟，就算是貼心，但有誰能真正知心呢。或者說，這個世界上，很難有兩顆心能夠彼此懂得。
　　 最初任予杰深入是為了照顧他作為男人的情緒男人的尊嚴。她不想讓予杰像她已入天堂（她以為憑丈夫的無辜，該是入天堂的）的丈夫那樣，在離去的前天晚上，還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抱怨她冷冰冰的。沒點兒反應(yīng)。
　　 梁小葉從來就不知道處于被動地位的女人該怎么反應(yīng)。只是不想失去予杰，不想回到那種沒有歡樂，沒有交談的孤寂中去。慢慢地，梁小葉也有點迫不及待了……甚至能夠使出一些解數(shù)來。
　　
　　 二
　　 林楣兒告訴梁小葉說，她愛上的那個人是有婦之夫的時候，梁小葉正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給兒子小可織毛衣。
　　 作為心心念念的牽掛，梁小葉微薄的薪水都用在兒子身上了。吃的，用的全上檔次。小可長到三歲，單是厚厚薄薄的毛衣就織了不下數(shù)十件。青、黃、藍、綠、紫，唯獨沒有紅。梁小葉不喜歡紅的刺目。她有輕微的暈血癥。初次來潮時，曾昏迷三日不醒。
　　 丈夫出事后，婆母三番兩次上門來，搖著亂糟糟、刺猬花白的發(fā)鬢說，把小可托給鄰居家不是常事。知人知面難知心，誰知人家會不會欺侮他人小，私下里用惡毒的方式待他。小可那時剛剛學會幾個單詞，語不成句的，受了屈也不會喊冤。
　　 梁小葉明知不會。
　　 鄰居大媽是一個寡居多年，對所有弱小生靈都心懷慈悲的婦人。她喜歡極了小可。戴著瓶底厚的近視鏡為小可扎了虎頭鞋、魚躍龍門的肚兜。穿起來虎虎生威呢。
　　 某次梁小葉下班早了，去接兒子，正碰上小可騎在大媽頭上，林楣兒追著喂米糕。一瞥一笑像對自家的孩子。梁小葉心生感動，每有稀罕的吃食，都忘不上先孝敬大媽，處得一家人一般。
　　 兒子怎么會受虐待。
　　 梁小葉最終拗不過婆母的固執(zhí)，更是念在故去丈夫的份上，暫時把兒子送回鄉(xiāng)下。
　　 因了這些枝枝叉叉的緣故，也因了氣質(zhì)的互補，林楣兒和梁小葉成了相互抖露家私的閨中密友。
　　 林楣兒農(nóng)學院畢業(yè)后，分配到一個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她嫌不能顧及母親。再說，纖細的高跟鞋踩在陌生的鄉(xiāng)路上，扭歪了腳脖子，只會被鄉(xiāng)里人當笑柄。不去，堅決不會去。林楣兒一意要謀個稱心如意的工作。
　　 梁小葉非常支持她這一如花似玉的想法。
　　 半年多過去，這八字還沒一撇。林楣兒如何有閑心去談愛？而且對方還是一個已有四歲女兒的父親。梁小葉難以置信。
　　 林楣兒見她疑惑，解釋說，是前些時候母親住院，她作陪。在滿是來蘇、藥物、有病的人體混雜起來惡心得直作嘔的氣氛中結(jié)識的。他是母親的主治醫(yī)師?？瓷先テ涿膊粨P。大大咧咧。很男子漢。
　　 母親被確診是乳腺癌。要動刀子，母親不允。母親說，半截身入土的人了，還受那罪。倔勁兒一上來，任怎么說就是不肯手術(shù)。
　　 林楣兒急得火燒眉毛。
　　 那醫(yī)生曉之以情。以生命何等珍貴，流點血的代價算什么，三言五語就做通了母親的工作。林楣兒由不得對他刮目。
　　 芳心既動，看什么都秋色明媚。
　　 她和他傳遞過一連串的細節(jié)。細節(jié)是生命流程的血和肉。豐盈著人生，豐盈著他們的情和愛……等林楣兒的母親出院時，他和她已發(fā)展到朝朝暮暮的地步了。
　　 他多大。梁小葉詫異于他們的閃電式。
　　 滿三十一。上月二十八的生日。我還給他買了件襯衫，表白他說，他一見面就喜歡我。
　　 這點，梁小葉信。
　　 林楣兒算不上美艷逼人的女子。但她不施脂粉、麗質(zhì)天生的秀眉秀眼，加之稍顯纖細的窈窕身材。別說是男人，連女人也想多看她幾眼。秀色可餐嘛，不喜歡倒怪了。
　　 可他不是已有妻女了。梁小葉的心還是懸著。
　　 他說了，找機會離。林楣兒義無反顧。
　　 哪有那么容易。離婚不單是倆人的事。孩子的社會的雙方父母親戚朋友的同學同事的，層層網(wǎng)層層阻隔。麻煩太多了。在梁小葉的潛意識中，林楣兒這么出色的女孩子，不該和個有妻室的搞在一起。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已經(jīng)愛上了，由不得誰。林楣兒一不做，二不休，鐵了心。
　　 同樣是年輕的女子。梁小葉比林楣兒年長三歲，但和林楣兒灑落自如、敢愛敢恨的作態(tài)相比，梁小葉感覺自己整整落伍了一個時代。
　　
　　 三
　　 今生來世即便化成灰也忘不掉的痛是兒子小可過完百歲的第二天，下著蒙蒙細雨。天陰得越來越沉，屋里越來越暗。梁小葉打開吊燈、壁燈、臺燈一連串的燈。燈影交替燈光閃爍中，她搖著一串及時貼編成的大頭娃娃，逗兒子玩。
　　 大頭們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最滑稽的是它們夸張的表情，有樂得掉出牙來的，有悲得哭塌半個鼻子……苦樂人生盡在其中。它是丈夫的“杰作”。
　　 丈夫在計量局辦公室工作，濃眉大眼，機靈靈的，頗得上司器重。
　　 兒子長得一點兒都不像他，淡淡眉，寧靜到天高地遠的眸子，是梁小葉的翻版。
　　 那天，小可躺在襁褓，揚拳蹬腿兒。不知怎么就咧嘴哭了。抱起來也不行，給吃奶也不。只是哭，無止休地哭。小臉兒憋得青紫。急得梁小葉滿頭滿腦的汗。只盼丈夫能眨巴眼的功夫就出現(xiàn)在眼前。
　　 丈夫那天開了單位的車去拉盆景，準備搞庭院經(jīng)濟的。路過一個急彎時，迎面一輛卡車搖搖晃晃，風一般而來……
　　 躲是躲不過了。
　　 想也來不及想了。
　　 卡車司機，一位剛滿二十歲的小伙子撞破肚皮當場斃命。
　　 丈夫是胸部挫傷，搶救無效死不瞑目的。
　　 聽到消息的梁小葉發(fā)瘋般趕往醫(yī)院。千呼萬呼，睜著眼的丈夫就是不說話。
　　 丈夫那早上離開家時還邊擦眼鏡邊說，要買草魚回來給梁小葉熬湯補補，免得兒子奶水不足，半夜里直哭。
　　 兒子還哇哇待哺，他如何能就這么走了?
　　 過了好長時間。梁小葉都不相信丈夫離去的事實。白天，瞧著一屋的家什發(fā)呆，深夜，躺在冰冷的被窩里，就是難以入夢。一段時間以來，她常想拿把利器指向什么人。指向自己則是更痛快淋的體驗。
　　 婆家人見她的形銷骨立，三魂丟倆的樣子，怕了。又是找算卦的，又是找親戚朋友中有過不幸的，用現(xiàn)身說法勸她往開里想。
　　 母親早逝后，和她相依為命一起長大的小弟，愣是眼睛不眨，整整陪了她七天七夜。
　　 那年，梁小葉二十六歲。
　　 丈夫單位為給她一份實實在在的關(guān)照，幾經(jīng)周折后，把她從原來的集體企業(yè)調(diào)入計量局，當了質(zhì)檢員。
　　 同事予杰把丈夫生前穿過的工作衣交給她。梁小葉從衣袋里翻出截香煙，幾根牙簽后，才痛哭出聲來……
　　 眾目睽睽下，淚水決堤一般。
　　 予杰遞過一方手帕，不一會兒就濕得滴下水來。
　　 在一個科室工作，予杰時時處處表示出像是不經(jīng)意的關(guān)照。某次青島出差，他除了給梁小葉帶回兩盒山楂飴，還給她的兒子小可買了一顆用紅絲線拴著，可以吊在脖子里的玉石觀音。
　　 害得兒子老問媽媽：誰是予杰叔叔呀。
　　 誰是?
　　 那個不知不覺走近自己心靈中的男子嗎。
　　 和表面上精明的丈夫相比，予杰是那類的有點城府的男子。梁小葉越來越被他的敏銳、他的心細、特別是他微昂著頭的鎮(zhèn)定自若所吸引……
　　
　　 四
　　 愛的種子在處女的、沒有一絲雜念的心中萌芽。不多時，便枝葉苗壯，蓬勃地按捺不住了！林楣兒都和梁小葉提到婚禮那天穿旗袍好還是紗裙好，一門心思準備進入太太角色了。
　　 哪里就想到彼此言愛的那位卻萬分難堪地表示，最愛雖然是林楣兒，可他實在不忍心丟開體弱多病的妻，一走了之。妻在他創(chuàng)業(yè)伊始跟了他。經(jīng)過原始積累，家庭生活剛有了點小康的跡象，他不能做忘恩負義的那類。
　　 妻和林楣兒構(gòu)成他心理天平的兩端。一端擔負著道義良心，一端承載著刻骨銘心。妻的溫順溫良和林楣兒的貌美多情，各占天平的百分之五十。哪一邊的失去都會讓他心痛心疼。他不能夠選擇。
　　 怎么這樣？林楣兒傻眼了。自己原是被他男子漢十足的作態(tài)迷惑，又認定他是沉穩(wěn)持重的男人。糊里糊涂愛上了。以為能今生來世心心相牽血肉相連呢。不曾想,他競是有所保留的。
　　 醫(yī)生避開林楣兒因為迷茫格外銳利的視線。訥訥道：原來覺得你是很前衛(wèi)的女子。赤腳插鞋里，敢于素面朝天，能夠超凡脫俗，可以不計名分的。
　　 名分是另外一回事。可你能……給我一份完完整整的愛嗎？林楣兒盯著他。
　　 醫(yī)生期期艾艾。
　　 他大概覺得對不住林楣兒。拿出一疊錢。叁萬余元。是他部的私房。底氣不足地說，要林楣兒先用來安排工作。等他的女兒大一點，他或許就好和妻議及離的事了。
　　 等。等到天荒地老，?？菔癄€嗎？那是神話。我僅是一個肉體凡胎，一個俗人，我可不能傻下去了。要我當他的情人。他自己腳踩兩只船。把我當什么了。
　　 我不干。
　　 在一個月色凄冷的靜夜，梁小葉和林楣兒并排躺在自家寬大的床上。黑著燈，聽完了林楣兒的愛情片段。黑暗中看不到林楣兒的表情,聽聲音是沮喪的。
　　 沉默了好一陣。
　　 梁小葉無來由地問道，那你要他的錢了。
　　 林楣兒幽幽地說，原想不拿。但一轉(zhuǎn)念，還是拿了。為什么不呢?
　　 是呀。賠上了青春，賠上真情。而那醫(yī)生說不定只是完成一次艷遇。梁小葉長吁出一口氣。不知為林楣兒的傾心之戀……突然的停頓,慶幸還是哀嘆。
　　 她也沒想到，林楣兒搖身一變，從自墜的情愛深淵中掙出身來。捂著隱隱作痛，一生中一旦痛過便再也難痛的傷痛玩起了一個接一的愛情游戲。這是后話。
　　
　　 五
　　 這天早上，梁小葉一出家門，就見門口立著一位瘦骨嶙嶙、眨巴眼，神經(jīng)兮兮的女人。橫眉冷眼。
　　 梁小葉一愣，剛問：找誰？
　　 那女的聲音揚起，咬牙切齒道：找你這個沒皮沒臉的。我親眼見了。我丈夫昨天就是從你家離開的。我注意他好多天了，下了班不回家。說什么和幾個兄弟喝酒。原來魂都叫你這不要臉的勾走了。今天先警告你，再敢和我丈夫搭茬，老娘先撕碎你的臉。再告到你們頭兒那里去。
　　 她用手指著梁小葉的鼻尖，肆無忌憚。
　　 梁小葉已清醒到她是予杰的妻子，臉刷地變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出聲嗓音就抖。
　　 那女人見狀，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罵道：你……你…你看你人眉人眼，一臉小媳婦的樣子。睡人也不怕睡得爬不起來…
　　 直到她罵夠多了，跨上輕騎，把一個穿了杏黃色衣裙的背影留給梁小葉。梁小葉還是緩不過氣來。
　　 早聽予杰說過他妻心眼好，脾氣火。翻了臉，連祖宗都不認。
　　 一面之下，果然了得。
　　 為避街坊口舌，梁小葉很少讓予杰來自己的家。昨天，是單位分了白米。予杰堅持要幫她送來。到家，倆人免不得激情洋溢一番。予杰天傍黑時走的。梁小葉一直處在興奮中……直到早上起床，梁小葉的每寸肌膚還都沉浸在飄飄欲飛中。
　　 予杰妻子的出現(xiàn)一下子把梁小葉打到十八層地獄。陰冷、凄然。
　　 踩棉花谷里似的來到單位。一眼望去，發(fā)現(xiàn)予杰的臉被抓破了，延伸到脖子里……還有一條深深的指痕。
　　 予杰說，是他家的黑貓惱了。抓的。
　　 梁小葉當然不信。追著問了。予杰才悻悻地說，不知哪個嚼的舌根。妻都知道了，昨晚又哭又鬧。深夜兩點了都不讓他睡。硬逼著他表態(tài)調(diào)離質(zhì)檢科，不然和他沒完。
　　 他分辯說，單位派他出去學習過，又剛提他為科長。怎么談?wù){(diào)？話沒完，妻撲上來又抓又咬。末了。坐在地上揪著自己的頭發(fā)?？摁[著把予杰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