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文壇江湖(隨筆)
在范仲淹那里,江湖是相對于廟堂而言的。但文壇究竟要與廟堂保持多少距離的問題,常常困擾身處其境的人。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以己之長輕人之短,有的時候相輕也未必不好,文學本來就需要多樣性,你有你自信的拿手之處,我有我堅持的得意,內(nèi)心還是彼此在欣賞“敵手”的努力,因為最高的蔑視是無言。如果廟堂的規(guī)則缺乏包容,結(jié)果就是“個體的思想自由、豐富的想像力、個性的創(chuàng)造了受到抹殺,梁實秋式的自由活潑而又沖淡雅致的散文銷聲匿跡了。文學選擇了功利,戴上面具,唱一樣的高調(diào),文學變得粗糙和荒誕?!?br />
《文壇亦江湖》的作者作為編審、主編和作家,長年與文壇大師們交往,以對于民國以來文壇的熟悉程度,用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為讀者提供了很多有意思的材料和獨到的分析,有幾處足以讓人改變已有的看法。本書開篇論胡適與魯迅的關(guān)系,他肯定了兩人的文化人格中,都有兼濟天下之襟懷,但胡適追求的是達觀、寬容、平靜、深邃,魯迅則為真理不惜赴湯蹈火,是金剛怒目式的吶喊與抗爭的精神,兩者共同構(gòu)筑了新文化運動的精神內(nèi)核。但“大凡天賦異稟的天才作家,皆個性鮮明,蔑視權(quán)威,善于表現(xiàn)自我,張揚個性精神?!庇腥巳旱牡胤骄陀薪?,更何況“名滿天下,謗亦隨之”。胡適曾遭“群毆”;想要讓魯迅閉嘴,或者進監(jiān)獄的大有人在。連家庭中,一直受他照顧的弟弟周作人也要與他反目,原因在于“被漠視者是會以他獨特的方式,懲罰強者,這似乎是一種定律?!睆B門大學的吳爾芬說:當時校長林文慶和魯迅吃飯時說,校主陳嘉庚不容易,社會上捐款這麼難,如果有人捐一塊錢,都是我們的恩人,我們都要感謝他。魯迅馬上拿出一塊錢來,要看看他如何感恩,弄得林文慶很尷尬。這是魯迅不夠?qū)捜莸囊幻?,但豈不有趣?
魯迅說:“安徽大學校長劉文典教授,因為不稱(蔣介石)‘主席’而關(guān)了好多天,好容易才交保出外……所以我稱他主席!”這明明是把矛頭對向蔣介石的,作者卻說這是在攻擊胡適,這里似乎有點令人費解。作者也看出了“魯迅對周揚等人的作為極度厭惡。痛斥徐懋庸,意在批評周揚?!眳s又對魯迅罵徐懋庸“以文壇皇帝自居”的指桑罵槐不理解,后來周揚受到批評時,可憐的徐懋庸說:“周揚想把我當肥皂,以我的消失洗淨他的責任?!彼莻€小人物,攪和進了勇赴戰(zhàn)場的巨人與流氓間的紛爭,巨人不被允許存在了,流氓便大得其勢。等到他說:“敵乎友乎,余惟自問”的時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他沒有深從文那樣的文學成就,也沒有沈從文那樣的定力。
劉文典現(xiàn)在很少有人提起了,但他主張每個人都要有聲音,每個人都要得到尊重,敢于當眾對蔣介石說:“總統(tǒng)錯了!”堅持以道抗勢的士的傳統(tǒng),以及,“常以自己的研究成果為內(nèi)容,新鮮而有深度,學生很愛聽?!倍际强扇牲c的。還有一段描寫也很有江湖之趣:他的朋友吳宓也常去聽他的課,劉文典講到得意處,常常緊閉雙眼,口若懸河。這時突然睜開眼,向坐在后面的吳宓發(fā)問:“雨僧(吳宓字)兄以為如何?”吳宓照例站起來,恭恭敬敬點頭:“高見極是,高見極是。”然后悄然坐下,每當此刻,劉文典臉上便泛起狡黠的笑,學生們就吃吃暗笑。
文史哲中沒了哲學就空洞,有了哲學就要爭論,而文學的妙境在于創(chuàng)造性的拓荒,拓荒需要在辛勞中苦中作樂,正如陳獨秀說的:“愛情的代價是痛苦,愛情的方法是忍得住痛苦,愛國愛公理也是如此。”而這群大師級的人物中,也“不可避免地演繹著中國文壇江湖的風雨激蕩和恩怨紛爭?!弊髡卟秽笥诩扔卸ㄕ摚ㄟ^事實和詳細的剖析,為讀者呈現(xiàn)了他們豐富復雜的性情與風骨,是一本很具可讀性的好書。只是后半部敘述的1949年以后,文壇離江湖漸行漸遠,文壇上除了人事的傾軋與糾紛,也沒有多少有價值的可談之文,讀起來難免比較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