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祝福江山】我要跟著鐵道走回山西去(小說) ——一個真實的故事
偌大的太原火車候車室嗡嗡嚶嚶,回晉南的,到呂梁的,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憑方言口語,扎堆坐一起,天南海北的扯閑話。
可是不一會,一位老人說她沒有一分錢從上?;貋?,由于好奇,吸引了不少晉南老鄉(xiāng),呂梁的也圍上去不少。眾人打量著這個標(biāo)準(zhǔn)的農(nóng)村老太太,她刀條臉兒,糖色多皺,大約七十多歲,棗紅的襖兒有黃色的玫瑰花朵,黑褲子,一雙老式北京布鞋,頭發(fā)又白又少,齊耳。老人說他姓孫,老孫嬸布滿青筋的手,緊握著搭彩布包仿佛那里有千萬大票似的。其實是癟癟的空包。
先前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算了,“昨個因為一只熟雞,僅僅撕了它兩條腿、兩個翅膀,三媳婦就扔掉,生在農(nóng)村的她覺得可惜,說,不要扔掉啊,下頓還能吃啊,婆媳就干起了嘴仗,一句趕一句,臨了,她賭氣拎著自己用各種色彩砌的布書包就要走。媳婦看著她哼哼哼地笑了‘我不給錢你能回家嗎?’”
她老孫嬸雖是農(nóng)村的,但也有股子志氣,穿了她來時的棗紅襖兒花大衫,黑褲子,被踢在雜物門后邊的老北京布鞋蹬好就下樓。她堅定不移地從門樓跨出來,已經(jīng)思謀好回,回老家。這是沒法子的法子。
“樓門是智能的,沒有鑰匙或者密碼很難再進(jìn)去,不過,堅定了要回家,就不再顧忌它的什么了,樓門“咣”的一聲,門聲震揚了她腦后稀薄的白發(fā),來半個月簡直就象坐監(jiān)獄,反正冤屈還在肚子里,洋罪受夠了?!?br />
她回頭望了一眼,覺著不象自己要走,而是象被別人趕出來似的,是的,是被兒媳趕出來的。其實比趕出來還糟糕,那句話又在耳邊響起:不給錢你能回家嗎?啊啊,那簡直是看他這個老婆子的笑話,怎么就走不了,我非走不可!——從兒子租的封閉樓出來的那一刻,那個炸雷一般的聲音一直在耳邊響著。
繁華的大上海,人流如潮、車水馬龍,這個城市醒得比她早。昨夜的浮塵懸在路燈下面,昏黃色的燈光同時迎接晨曦的折射。年輕人裹著風(fēng)衣在街邊等待公車,女孩們再抹雪花膏仍然遮不住滿臉的倦意。一批又一批的人等車,公共汽車像貨車,把他們裝上去再卸下來。
東邊有了紅云,人多起來,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涌進(jìn)來,公車站、地鐵、超市哪兒哪兒都是人。轎車一輛又一輛呼嘯著過去。里面坐的是不用等公交的有錢人,但依舊曉晨就忙忙碌碌。牽著孩子的母親去上班,亦或去幼兒園后再上班?反正玩命似的一路狂奔到了公交站,才能緩一口氣;那些害怕遲到的公司小職員,以及騎著電摩打算出門辦貨的小叔等等的小角色川流不止,兒子出差十來天了,他屬于這個城市的那類人?
路邊的早餐店開張了,人永遠(yuǎn)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三顆雞蛋,兩碗餛飩,叫飯的呼喊聲此起彼伏,老板娘練就了過耳不忘的本領(lǐng),沉著應(yīng)付,收款找零。端飯的小伙計走得很溜,到底還年輕,飯再滿也不會灑在飯客身上。
她感覺自己七十歲的人了,記憶還不差,還能找到火車站。那是上?;疖囌景?,人聲鼎沸吵吵嚷嚷,南來的北往的絡(luò)繹不絕。
“賣票口在哪廂?”
糟糕!自己的山西晉南話別人聽不懂,沒人搭這個茬,有人倒是想問她什么事,可惜是上海話,就算普通話,她也聽不懂,這個時候,兒子要是趕來多好,可惜那孩子出差,要不然婆媳的戰(zhàn)火也不會鬧到非走不可的地步!
自個轉(zhuǎn)圈找,找著了,掏錢排隊買票吧,呀,我的媽——她驚叫了,記得花書包塑料紙包著200塊,那是老頭給她回來的路費,怎地沒有了呢?她掏,渾身的掏,里里外外的掏,沒有,沒有,急死人了,接著捂著臉痛哭起來???!她哭得痛天徹地,凄凄慘慘。
好多人圍了過來,有以為作秀,怕騙怕上當(dāng),繞行而過;有看窮酸,哭哭啼啼,無非要兩個子兒,不屑一顧的;有同情卻不舍懷中血本,有看戲而覺得索然無味的。有不解何事圍了去,心中好奇上前看看......難道是捉了小偷?
希望從哪里掉出來自己錢卷兒,她把包抖了又抖,一回兩回,里翻外翻就是沒有。她覺察這群城里人稱盤自己,沒錢還做個鳥車?說來也是,土農(nóng)民恓惶,一身窮氣,不高掛,人們看不起??墒?,這擔(dān)蔥皮挑蒜皮,除草扒玉米的營生,農(nóng)村人不干,你們吃甚?
圍觀的人詫異她一個人敢在這,詫異她沒錢還不轉(zhuǎn)身,莫非你能飛到老家?有一陜西老女人靠近問:“唉,你是什嘛地方人?”
“山西家,離黃河近,黑間能瞭見陜西對面的燈?!甭犝f是山西的,陜西女人從感情上貼近了一步,“你一個人瞎跑,誰和你相跟著?”
陜西話不難懂,她抹了眼淚抬頭說:“唉,兒子出差不在,媳婦和我生氣,我不伺候她了,我一個人回老家?!彼肿鞆娦χ切Ρ瓤揠y看。隨手摸了一下后腦勺,又無奈地攤開兩手,又記起炸雷一般的那個聲音“我不給錢你能回家嗎?”哦,霎時她醒悟,龜孫子!原來你掏走了我的錢,眼前現(xiàn)出兒媳婦的那張白兮兮,恨不得抹上白漿糊一般的臉,不算丑,俊,只是心眼毒啊,什么時候掏走得?那可是200塊呀!
陜西女人人的眉頭皺了皺,似乎感同身受:“如今的媳婦,唉!”
這話激她,不由脫口而出:“我那媳婦還說,‘不給錢看你怎回?’唉!我的命就是種地的命。她不給我錢也罷......連我回家的錢都掏,嗚——”鼻子一酸又哭起來。
這話扎得人心疼,捅到同樣做婆婆相憐人靈魂的軟處,隱約覺得心酸最軟的那一地方,泵放出酸楚、痛楚并合交織的悲流,直沖心尖。
陜西老女人,緊眨了幾下眼睛,眼圈溢出淚花花,慌忙掏出紙巾掩飾。這時,兒子喊她檢票上車。圍著的人大部分要檢票,像被洪水沖堤一樣,扯個口子,走了個干凈。
剩老孫嬸一人生悶氣,腦中不斷放映二十幾天前,兒子一份電報告訴,他爸回去,要她過來。她就背了一雞皮袋糧食(豆類和小米),挎了一布書包走出大山,來了。
到上海的那天,城里的臉色陰沉,鼻子都能聞出要下雨的味道;街市上人多雜亂,各種叫出不名字的小臥車如蝸牛搬家走走歇歇。城里亂的讓她心煩,離開土地讓她覺得心里很空,空得找不著自己,傍晚時分了,兒子接他到家。她覺得自己穿的衣服少了,身子哆嗦定不住神,兒子說上海熱,少穿點,聽他聽壞了,唉,人老了,身上沒火,扛不住,衣服拿少了。
回到兒子的租屋,兒子端出招待她的大餐,餐桌上,擺出小瓷碗,孫嬸看著小碗心里說,究竟吃多少碗能吃飽?菜,都是叫的外賣,七八樣,不少。餓了,那就吃唄,吃的很快,很響,媳婦的白眼和撇嘴她能看見,等到她和媳婦對眼,媳婦立刻換了微笑,她心里咯噔一下,這媳婦有心計,以后怎處這年頭,媳婦婆婆都對付,那就對付吧,明天就上任,做飯、看孩子,都上班走了,只一個一歲孩子,怎么都好對付,她想。
旅途勞頓太累了,第二天睜開眼睛時,八點了。媳婦上班走了,兒子收拾東西要出差,時間緊,卻不舍得叫她早起。
她趕忙抱孩子,可孩子認(rèn)生,不要她,她舉著奶瓶哄了大半天,兒子也逗著孩子,盡量讓小不點熟悉奶奶,可那孩子不領(lǐng)情,可勁地哭。
到點了,孩子還在撕心裂肺地哭,兒子走幾步再返回來,似有不想出差的意思,可是工作難找,怕耽誤出門,終于咬牙別轉(zhuǎn)臉出門,下樓融入大街的人流。
孩子哭累了,在她的臂彎里睡著了。輕輕放在床上開始做飯,昨晚的“盛宴”剩好多,找半天,找到了蒸鍋,把能熱得放上去。不知再做什么,把自己帶來的小米熬稀飯,或許上海的媳婦愛嘗鮮,一切都弄好了。孩子醒了,看見沒其他人,只好讓她抱,孩子總算親近了她,她很激動。
門鎖響,媳婦回來了。由于思念兒子心切,居然不理婆婆,抱住撲過去的兒子,仔細(xì)觀察有沒有被虐待,舞弄半天,摸見兒子的肚子癟癟的,覺得“奶奶”坑了孫子,臉上顯出不高興的樣子,開始調(diào)弄奶粉喂孩子,那孩子真的餓了,吭哧吭哧喝的很香,媳婦大概心疼孩子,沒償她的鮮,也沒吃昨晚的餐,她心想,怎不餓呢,莫非半路上吃過了?
接下來她分好幾頓“享受”了她自己做的那頓飯。這樣,婆媳倆有了初期的不快,再加兩人的語言很難溝通,婆婆說家鄉(xiāng)話,媳婦說上海話,中間沒有“翻譯”,都根據(jù)面部表情,猜摸對方的心思,始終說不到一塊去。
相處的日子不多,不過媳婦像工頭,婆婆像長工。婆婆洗鍋,擦地板,媳婦抱著孩子,脖子伸的老長,眼睛顯得不夠看,腦袋根象安裝了軸承,左右前后擺動不停,那神情象是監(jiān)督,最受不了的是跪著擦地板。她在農(nóng)村鋤地彎腰,但沒有跪著,累得她受不了,巴望站起來能伸一伸腰,可是媳婦語言不通,卻能指著地板比劃,仿佛說,“這里再擦一擦,那里還不干凈”
她想,老頭急著回去,原來他是受不了這份洋罪啊,地板擦得溜光,媳婦滿意了,七十歲的她,才艱難地爬起來,摩擦和矛盾又悄悄長了一截,罷!兒子剛走,忍忍吧。
過了幾天媳婦買回了燒雞,一輩子不換樣的大米飯又端上桌。老孫嬸瞅著那小碗,終于醒悟,上海人用小碗吃飯的意思了,天天吃大米飯,吃膩了就肯定吃少了,鄉(xiāng)下的飯菜換樣吃,所以大海碗都吃不夠!席間,媳婦把那只雞拽了雞脖、雞翅,雞腿,就要扔!老孫嬸說,扔了怪可惜的,媳婦鄙視她天天吃舊飯,媳婦講究的是養(yǎng)生,舊的東西不吃。她講究的是儉約;浪費糧食敗家子。
這樣的日子老孫嬸對付了半個月多,這時不再忍了,她委婉的說:‘她要回去,該收割麥子了,要不地會荒廢的?!瘍合崩湫Γ骸也唤o錢,你能回家嗎?’這話刺耳,她拿出自己的花書包,心想,就回,受夠了。
她記得輪班從家過來時,老頭子顫顫地拿200塊遞給她說:“貼心窩縫個兜兜裝好,用著時掏出來?!闭l知,自己大大落落,認(rèn)為不該對自家人防賊防盜的,就把掏空了花書包卷個小卷,塞到她的枕頭下,錢被人家掏走還不知。
“我不給錢,你能回家嗎?”這句話又在腦海里響起來。看來老頭子比她精。不管怎么,要回家、要吃飯,沒錢了,再返回兒子那個六十平米的小住房,還不如跟著火車道走回去!
她想起來,十歲孫子念的書里的句子,有事找警察,于是找警察問那條道回山西,我要跟著鐵道走回去!
警察附耳聽她,一個說得口酸,一個聽得出汗,好容易弄清了她是山西人,于是請山西籍的同事做翻譯,才了解到她要跟著鐵道走回山西.......
山西警察勸她:“兒媳留你在上海不好嗎?大城市,不比咱鄉(xiāng)下?留下來多住些日子,逛街買幾身好衣服.......”
“逛街?我自來還沒下樓。看孩子,跪著擦地板,雞吃了半塊,我要來吃,不行,扔到垃圾桶里了。不在了,不在了,我回家吃窩窩頭,都比在這舒心,可是,媳婦不給我路費也罷,怎還掏走我的備用錢,這三媳婦臉蛋俊,心歹毒,嗯.......哼.......哼”她傷心地又哭起來。
“你兒子看著不管嗎?”
“兒子出差——十幾天,兒媳......嗯哼哼.....警察老鄉(xiāng),告訴我那條鐵道是回山西的?”
上海警察弄懂了她的土話笑了,操著普通話說:“可遠(yuǎn)了,哪能走回去,這樣吧,我給你買一張票,讓你回太原”
她別的聽不懂,但買票二字聽懂了,震驚而欣喜,“買票?真的?后生家,你和我四兒的年齡差不多,可你懂事,你真的給我買票?”她不放心地問。
警察老鄉(xiāng)說:“真的。不過,回山西的火車還早,我給你買飯去?!眰z警察都走了。
不一會飯來了,老孫嬸又流淚了。她邊哭邊說:“碰上好人了,你倆比我四個兒都強,”
她自個念叨起家史,“大兒成家另戶,娃都十歲了。因為護(hù)家,媳婦管得嚴(yán)。只有在我這兒掏騰的份,沒有我沾他的;二兒下煤窯,可憐的連個媳婦都沒找下;三兒有出息,好容易大學(xué)畢業(yè),找了媳婦住在上海,生了孩子叫我們兩口子輪流來,又是這份樣子,四兒沒出息考不上,又補學(xué)去了。還發(fā)誓一輩子不能活成他大哥二哥那樣,再補幾年也要考上,他爹說指望他考上了也好不到哪,這年頭,就算結(jié)婚了,兒子算是賣給媳婦了,老兩口種地,喂豬,賣糧,攢兩錢給四兒,三天兩頭又要跑上海......大的花費還在后面,大學(xué)費用,兒子結(jié)婚。孩子,我不哄你,臨走老漢給了我回來的路費,誰知.......那歹毒的掏走了,你給我買票,我怎還你錢,要不留個電話留個名,我怎么的都不能忘了你倆的恩情呀.......”
絮絮叨叨,警察拿紙巾給她,說:“大娘,別說了,別哭了,來,吃飯。”
她才低頭抓了筷子,看看碗里的飯,大米雞肉,大娘又哭了,“這算什么?補償那半只雞嗎?孩子我不是嘴饞,只是可惜那只雞,咱農(nóng)村節(jié)省慣了......”
警察老鄉(xiāng)接電話,完了笑著說:“知道,我知道,大娘,票已經(jīng)買好了,咱吃完該上車了?!被疖噥砹?,倆小伙子送大娘上車,說,“大娘,安心睡一覺,明早就到太原了。”
車子開動了,老孫嬸竟然把最重要的事情落下,這倆小伙子叫什么,電話是多少,唉!人老不記事,怎么還人錢呢?后來,她笑了,老頭子還來,我回去讓鄰家學(xué)畫畫的小子畫像,下次老頭子來,照著畫像找人還錢.......畢竟他倆是這個車站的警察,跑不了。
火車上,有位大學(xué)生聽她不斷地夸獎買票的警察,問了緣由,也知道了情況,知道她就是回了太原,也回不去晉南,就在手機上給她花40元買了太原到晉南的火車票,這下該問人家的姓什么,電話是多少了吧,可是大學(xué)生打著手勢不告訴她,到站,那后生下車走了。
“世上還是好人多?!崩先思覕⒄f完她的故事總結(jié)了這么一句。
所有人側(cè)耳聽著不斷點頭稱是。我是其中的聽眾,不由心里攢成一句朽詩:和風(fēng)送溫暖,路人傳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