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山大王二舅(散文)
之所以稱呼二舅為山大王二舅,是因為二舅從年輕時代就給生產大隊看山護林,常年吃住在山上,社員們都稱呼他為山大王,所以我也姑且稱呼二舅為山大王二舅。
二舅中等身材,黝黑的皮膚,說話從不考慮后果,丁是丁卯是卯,素有黑包公外號。在人民公社那個年代,二舅年年被評為好社員。
生產大隊搞副業(yè),在村南山坡上種植了蘋果、山楂、花椒等經濟作物。二舅成了無可爭議看山的不二人選。因此,外號又增加了一個響亮名稱——山大王。
二舅搬上山居住了。因為是單身,所以家當也簡單,在山腰中間一片空地用石頭搭建了一間草房,鍋碗瓢盆加一張床就算安家了。
期初,山上的經濟樹木還未長大,二舅也沒有什么太多的事情可做,無非就是山上山下走走看看,扯開嗓子吆喝吆喝,過著太平的生活。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經濟樹木開始結果了,這可忙壞了二舅。
放學了,孩子們偷偷溜到山溝里,在樹木的掩護下,悄悄來到蘋果樹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還未成熟的果子裝滿了書包。剛開始,二舅沒有發(fā)現痕跡,但是,我們兒童單純,每天下午都是在最方便的樹木上摘果子,很明顯出現一片空樹。在巡查中,二舅發(fā)現了蹊蹺,好端端的果樹,怎么這一片沒結果子?看看樹下到山溝的串串腳印,二舅心中有數了。
當我們?yōu)樽约旱男÷斆餮笱蟮靡?,組織更大規(guī)模再來偷果子的時候,二舅早就隱藏在灌木叢中,等待我們的到來。
“站??!哪來的小兔崽了?”二舅從灌木中一躍而起,聲音大的能劃破天空。
我們一看不好,四方而散。二舅看人多,不能一網打盡,逮住一個人質就夠了。獵人總是捕捉體力最弱的一個,跑著跑著,我就體力不支,落入了二舅的掌手中。二舅揪著我來到他的房屋。我想,這下可壞了,要禁閉了,嚇得我像老母豬篩糠。二舅沒有理會我,把我反鎖在屋里走了。這下可完了,除了哭,我沒有別的好辦法。等我哭夠了,二舅回來了。
“別哭了,小兔崽子,看看這是什么?”
我抬頭,看到二舅手里提著幾個帶樹丫的大蘋果,我不知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不敢說話也不敢直視他。
“吃吧,小兔崽子。讓你吃個夠!”
看我不敢吃,二舅坐到我身邊,和顏悅色地對我說:“別害怕,吃不吃,這些蘋果都是你的了。告訴我,你們是那個大隊的?”
我只能實話實說,是鄰村張莊的。這是第三天來。
晚上,父親來接我。二舅見了父親客氣起來,不等父親開口,就開始道歉,壓根不是我的錯,是山大王的錯似的。
“哎呀,妹夫,我哪知道這是外甥啊。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是一家人?!?br />
原來,這山大王是我姥爺本家旁系二舅。非要留我爺倆吃飯,我和父親還是告別了。二舅再三謝絕我父親客氣的致歉,一直送我們下山,硬是把那些蘋果塞在我手里:“給外甥壓壓驚。”
對我們孩子的網開一面,并不代表二舅對集體財產無原則性。有一次,三個游手好閑的大隊社員借月色悄悄接近蘋果樹下,等摘滿一麻袋往返時,早就被等候那里的二舅一網打盡。第二天,三人背著那麻袋蘋果,帶著高帽,大街小巷游行。從此,再沒有來偷蘋果者。
當父親得知此事時,感動的不得了,對我說,你二舅是個好人,盡管脾氣不好,但對貧下中農好著呢;對投機倒把,不務正業(yè)的,他絕不留情。在我幼小的心靈中,二舅即使山大王,又是個愛憎分明的大好人。
有一年的初冬,一村干部來到山上,砍伐成才的槐樹,說是村里給學校修繕門窗用。二舅覺得不對,趕緊下山稟告村書記,原來,他砍伐樹木是給媳婦娘家弟弟蓋房子用,二舅二話沒說,趕緊跑回山中,阻止了這次砍伐事件。惹得這名村干部氣憤有加,揚言讓二舅注意,有好果子等著你。自以為是村委會成員,二舅不會拿他怎么樣,可二舅偏不信這個邪,堅持村集體的東西在我看管下,一絲一毫都不能少。看來,二舅是名副其實的黑包公。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大江南北,包產到戶,剩余勞動力開始脫離土地。村里男女青年去山南的鋼廠干臨時工。越山而走是條近路。那年代,人們剛剛溫飽,老百姓家少有買自行車的,以步行為主。于是,那條偷蘋果的山溝便成了越山的必經之路。夏天的時候,山溝里茂密的灌木叢沒過人頭,經常有兔子狐貍來回跳竄,甚至還有長蟲閃電般掠過,嚇得女人們都不敢過路。二舅每天早晚都扛著一桿獵槍,在前面帶路,給過往行人壯膽。感動的過往行人時不時送他點餅干、桃酥等好吃的,二舅從不接受,你們干一天活挺累的,留著自己用,我難為不著我這張嘴。
有一天,二舅剛剛護送人員過山,回到屋中準備吃早飯,隱隱約約聽到山溝里,有撕聲裂肺的喊叫,二舅提起獵槍就沖出了出去。
原來,放羊的兒童,正趕著羊群上山,灌木叢中,竄出一碗口粗的大蟲,纏住一只母羊,母羊疼的四蹄亂蹬,撕心裂肺,咩咩狂叫。羊群飛散,嚇得牧童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二舅跑到現場,看到此景,驚了一身冷汗,傳說溝里藏著大蟲,果其然。獵槍用不上,二舅只好折斷一樹干,用力去打撞大蟲,起初大蟲沒有放棄母羊,打著滾向深溝樹叢中移動,隨著二舅打撞的疼痛,大蟲氣急敗壞,放開了母羊,反而撲向二舅,大蟲長長的身軀在空中一甩,三圈兩圈死死纏住二舅的胸部,憋得二舅大口大口喘氣,像拉風箱的呼哧聲。二舅兩手用力掐住大蟲的頸部,大蟲嘴里冒著涼氣,須在空中胡亂飛舞,掙扎著朝向二舅的腦袋用力。等路人趕來,制服了大蟲。當村民們準備砸死大蟲時,二舅攤在地上,張著大嘴喘著氣:“趕快放生,老祖宗說,山上有兩條大蟲,一公一母,是山神,不能禍害他們。最近幾年,山林破壞嚴重,他們沒食物了,才出來的?!甭啡藗冎缓媚克椭笙x緩緩消失在樹灌中。
二舅本來健壯的身體,這下受了重傷。村民們把二舅送進了醫(yī)院,內臟受損,兩條肋條骨有裂痕,醫(yī)生建議住院治療,但是二舅掛著他的山林果木,打了兩天點滴,帶上醫(yī)生開的藥又回到了山上。
他殺了一只雞,把雞肉燉熟;打了一只山兔;買來香紙。請來村里的大仙(神婆),在山溝里出事的地方焚紙燒香,叩首祈禱:讓山神保佑,保佑一方平安,路人無恙。禮節(jié)完畢,把山兔扔進樹灌叢中。
從此,每天東方微微亮,二舅帶上獵槍,滿山尋找獵物,然后把戰(zhàn)利品拋進深溝灌木中。
來年的夏天,一場災難徹底斷送了二舅的生命。
放暑假了,鄰村的學生都到山腳下水庫中游泳。水庫中的水不只是從山上下雨留下來的,更多的水源是從水庫下面山洞中泉水激涌而來。這山洞是有來歷的,解放前,國民黨用犯人挖洞取鐵礦石,結果越挖越深,挖到了泉眼,一股泉水噴涌而出,犯人來不及撤離,淹死在里面。夏天,被樹木灌叢遮住陽光,水質更是寒氣逼人。二舅知道水庫的厲害,每年夏天來臨,他成了義務守庫員,以防來游泳者出現不測。這天是中伏第二天,孩子們一早就跳進水庫,幾個孩子一邊打水仗,一邊向水庫深處游去。忽然,一個孩子腿抽筋,拼命掙扎。在附近巡邏的二舅聽到呼救的聲音,撥開樹灌叢林,從山崖上一個飛躍,跳入水中,把抽筋的兒童救了上了。由于水太涼,二舅本來欠佳的身體,雪上加霜,兩條腿失去了直覺,成了殘廢。他再也不能看山護林了。
二舅不得不下山了。村里送他進鄉(xiāng)敬老院,他死活不去。村里執(zhí)拗不過他,按照他的意思,在本村小學旁邊蓋了一間瓦房,他坐在輪椅上,天天看著孩子們上學、放學,聽到孩子們哇里哇啦讀書聲,他滿臉的開心。
不過,表面的開心并沒有阻擋二舅身體內部的衰退。二舅是個要強的人,不愿牽累別人,終于身體越來越虛脫,越來越支撐不住,又沒有人照顧,就在人們闔家團圓,歡歡喜喜過大年的時候,也不知在何日何時,二舅在了自己的房間永遠睡著了。
隨著年齡的長大,我已從當初偷蘋果的小學生到讀完大學,并參加了工作。這些年來,我一直得到了二舅的祝福和牽掛。二舅在我家最困難時候,慷慨解囊,給我爹送錢送物,囑咐我爹一定要讓外甥讀完大學,外甥有出息,等我老了,還要托外甥的福呢。
我的父親也很懊悔,他說年前去看過二舅,二舅很高心,還提到了我。父親說,葉子很忙,至今單位還沒放假,等放假回來,就來看您。二舅高興的合不攏嘴,嘴里念過,我有福,我等著,有這么好的外甥。
可是,那一年,沒有回老家過年,單位安排我值班。當得知噩耗時,我雙淚洗面,我很難過,為什么就這么巧呢?上天真會琢磨人。這些年來,父親督促我去看望二舅,我總是借口工作忙,有空再去??墒?,真的工作忙到無暇看望嗎?我一直不能原諒自己。二舅從小就疼我,愛我,支持我,他還期待我的送福??墒牵矣帜芑貓罅耸裁茨??在他生命最后一刻,歡喜等著我去看望一下,就這點小小的奢望,他也沒有等到,他老人家是帶著多大的遺憾,才戀戀不舍離開的。每當想起此事,我就心酸欲哭,想象著二舅離開人間的表情。也許他老人家沒有遺憾,是帶著甜甜的笑容祝福著外甥做著開心的夢睡著的。而遺憾的恰恰是我,前些年,回老家時,有時去二舅墳前鞠躬,二舅的墳頭就在山腳下??墒?,這些年,隨著鋼廠的建設,城市擴容。我的家鄉(xiāng)都整體搬遷,原先二舅被命名為山大王的山頭也一馬平川,成了鋼廠車間,我二舅的墳頭也不見了。由于父親也去世了,二舅的墳頭不知轉移到哪里了?聽說是轉移到公墓,去過幾次,管理人員也說不出。哎!二舅沒有親人,他的墳墓無人問津,讓人嘆息。
但,二舅永遠活在我的心中。他永遠是那山大王,永遠是那座巍峨挺拔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