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長壽是人類共同的追求。自古以來，南北東西，白人黑膚，概莫能外。
　　 羅蘭芳正是這地球上數(shù)億追求長壽者中的一員，當然，她屬于執(zhí)著、堅定、矢志不渝的翹楚。
　　 羅蘭芳已經(jīng)退休很多年了，雖早有“三高”，但她按時吃藥、堅持鍛煉，依然身體硬朗、精神矍鑠。上班時她是江城煉油化工公司某分廠廠長，正處級待遇，所以60歲才退休。她的丈夫老王是公司機關(guān)一名處長，比她大三歲，早三年退休，經(jīng)朋友盛情邀請，返聘到內(nèi)蒙一家石化企業(yè)當顧問，干了三年，覺得身體吃不消，在羅蘭芳退休那年回到Y(jié)市，不到一年就病故了。算起來，他們老兩口退休后沒有在一起生活過幾天。羅蘭芳覺得這是她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完全不可彌補。
　　 羅蘭芳有一兒兩女，老大是兒子，叫王魏，老二、老三是女兒，叫王蜀、王吳。幾個孩子在肚子里便跟著爸爸媽媽輾轉(zhuǎn)各地會戰(zhàn)、突擊，分別出生于河南、四川、江蘇，故名。王魏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江城煉油公司工作，是個分廠下面的車間主任，正科級干部，胸無大志，從不逢迎，故心寬體胖，活得自在；大女兒王蜀讀完碩士后去了加拿大，后來嫁給了老外就定居在異邦，生了一堆兒女，不知道日子過得到底有多高檔，只知道她每次回國來自信滿滿，縱論國事，侃侃而談，尤其擅長批評和對比，優(yōu)越感十足，還不喜歡出去吃飯，餐餐在家里吃蔬菜和水果，饕餮得很；小女兒王吳本來也在公司上班，后來嫌單位過于正統(tǒng)，死氣沉沉，便辭職到一家教育機構(gòu)做英語老師，總踅摸跳槽到新東方，說那里薪水高，始終不得愿。
　　 自從丈夫老王去世，懂事的兒女便回來勤了。當然王蜀除外，她實在是孝心長存，鞭長莫及。不過她幾乎天天有視頻從加拿大打回來，談笑風生的，永遠樂此不疲。羅蘭芳推斷，加拿大的水果蔬菜雖貴，電訊資費肯定便宜得跟不要錢似的。
　　 干了一輩子革命工作的老王和羅蘭芳是老大學(xué)生，都是學(xué)化工的，北京石油學(xué)院畢業(yè)。這個學(xué)院的前身是清華大學(xué)的石油系，上世紀五十年代從清華獨立出來，后來在六十年代初大慶油田會戰(zhàn)時又分成了大慶石油學(xué)院（東北石油大學(xué)）和華東石油學(xué)院（中國石油大學(xué)）。石油系統(tǒng)的官員、干部、技術(shù)權(quán)威很大一部分出自這兩所文革前的重點大學(xué)。近年來，反腐高壓下，此兩校畢業(yè)生落馬的也就相對較多。當然更多的是勤勤懇懇工作一輩子的知識分子，厚道人。老王和羅蘭芳的同學(xué)都比較幸運，晚年出事的少，因為他們在十八大之前很久就退了休，即使有問題的，也屬于“既往不咎”的“收斂者”，所以盡可以優(yōu)哉游哉，安享晚年。羅蘭芳同學(xué)中只有個別太張揚者坐了牢，晚景凄慘，貪污受賄的金額也就幾百萬，遠不如現(xiàn)在動輒就幾個億的貪官污吏。談起那些倒霉的同學(xué)，大家總是說：“要那么多錢干嘛，有吃有喝有玩就行了。還是身體好、家庭和睦最要緊?！绷_蘭芳兩口子不貪心，懂得知足常樂的道理，任職時除了隨波逐流參與過公款吃喝外，公家的一分錢也沒往自己兜里裝，所以他們算是現(xiàn)行體制下廉潔奉公的一類。他們一想到那些晚年在牢房里24小時值班的“老當益壯”者，那些絕大多數(shù)表面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同事、熟人，就斥之為“心比天高”、“沒想通”，而他們自己情愿一輩子粗茶淡飯、布衣陋室，心臟始終只放在一米左右的高度，因此睡得安穩(wěn)。同學(xué)中哪一屆沒十個八個部級干部？有的還做到了副國級，人比人氣死人，干嘛去比？他倆覺得，混個處級干部退休挺好的，不上不下，仰望了高處又接了地氣，不枉一生。他們退休后最大的愿望便是不得大病、相扶到老、游山玩水而不是返聘掙錢、心力交瘁、瑣事拖累。剛退休時他倆每月工資加起來才7000多一點，他們覺得夠用了，何況年年還漲呢。記得老王去世時遺憾地說，原想“劈柴喂馬周游世界”，也像年輕人一樣瀟灑快活，住上一個月“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房子，打電話“告訴所有的人我很幸福”，補回逝去的時光，想不到閻王爺不干，硬要把我早早收去。他悲戚地說，別了，蘭芳，此生休矣！沒有我的日子，愿你開心、健康。那天在省城著名的湘雅醫(yī)院里，一大堆親人、同事、朋友圍著老王，說些寬心的話，悲從中來。羅蘭芳淚水漣漣，一直拉著老伴的手，說我們這代人太虧了，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自身獻兒孫，年輕時忙頭忙尾，吃不好穿不靚，好不容易有閑錢了，有時間了，人又老了，走不動了，真劃不來，我恨不得和你同去呢。
　　 老王哽咽著，漸漸說不出話來，最后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手涼了下來。就在那一刻，羅蘭芳慢慢地、輕輕地松開廝守幾十年的老伴的手，修正了自己的人生觀。她在心里想，要把身體養(yǎng)好，長命百歲，到處游玩，充分享受人生，為自己也替老王。
　　 羅蘭芳的晚年目標得到了兒女一致的贊同，他們紛紛表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讓母親心滿意足達成心愿，活到一百歲。羅蘭芳畢竟是文化人，她笑笑說：“一百歲不一定能到，但現(xiàn)在咱國家的條件，活到九十多歲應(yīng)該不算什么稀奇的事。”王魏說沒錯，我媽起碼能活到一百差一歲。
　　 羅蘭芳這時才認真審視兒女們的人生態(tài)度，覺得他們雖然年紀輕，卻遠比自己和老王豁達，自由，隨性，瀟灑，總之他們想得通，聰明。她開始思索怎樣才能健健康康活到高壽。這些年，她已經(jīng)不看其他書籍了，一來沒興趣，二來眼睛也不行了，頸椎也痛了，腰也有些彎了，她看的都是老年人的雜志，關(guān)于健康養(yǎng)生的雜志。這些雜志真心不錯，教老人練習(xí)書法，端正心態(tài)，還講了很多養(yǎng)生知識，還有不少有趣的故事呢，羅蘭芳離不開它們。
　　 羅蘭芳要實現(xiàn)自己的晚年目標，首先想到的是練氣功，因為自從國門打開以后，中國的自由、民主進程不可逆轉(zhuǎn)，人們的生活安全、隨意多了，神州大地迅速掀起了一場全民練功運動，公園里、樹蔭下，到處可見練氣功的人們，仿佛除了氣功，世間再無強身健體、飛檐走壁、百年長壽的秘方。不過，僅僅十幾年，氣功熱在中國就近似于絕跡了，人們看到許多大師成了騙子，發(fā)現(xiàn)那些練了幾十年的信徒不吃飯照樣暈、不到醫(yī)院瞧病照樣死，他們標榜自己是宇宙間最具智慧者，是洞悉多維空間的超人，卻往往不會玩手機、不會用電器，連起碼的人情世故都不懂。當然，仍有個別出名的氣功大師招搖過市，富得流油，不過他們只能騙騙明星、名人和超級富人，普通百姓一眼就看穿了他們。羅蘭芳自然否定了靠練氣功來長壽的方案。她想，現(xiàn)如今，古老的、簡單的運動方式——走路，已成為婦孺皆知的人類最好運動。一些人還執(zhí)迷于氣功，那么虔誠，那么辛苦，那么清心寡欲，豈不過于弱智？當然，氣功于強身健體是不錯的，羅蘭芳絕不否認，關(guān)鍵是人們神話了它，寄予太高的愿望；還有，要強身健體、長命百歲，人類已經(jīng)創(chuàng)造出太多的鍛煉方式，需要極端毅力、恒心、修養(yǎng)的氣功反而變得舍近求遠、化簡為繁了。
　　 不知道是受那些老年雜志的啟發(fā)還是自己的感悟，羅蘭芳總結(jié)出了十八字的晚年生活方針，她謂之為羅氏養(yǎng)生理念：“多運動，勤動腦；重體檢，病吃藥；控食量，莫計較?！蓖鯀钦f媽你真有才，不愧是老大學(xué)生，當領(lǐng)導(dǎo)的，總結(jié)得全面、到位、簡潔、易行。羅蘭芳說，其實誰都知道這些，都知道要“管住嘴，邁開腿”，我這不過是比別人說得稍微全面一點而已，關(guān)鍵是去做，堅持不懈，不越雷池。
　　 羅蘭芳開始身體力行自己的養(yǎng)生理念。她加入了每天早上的小區(qū)老年人體操隊、每天晚上的廣場舞隊、一三五的書法隊、二四六的歌詠隊。社區(qū)的條件很好，經(jīng)費由公司退休辦出，要場地有場地，要老師有老師。羅蘭芳覺得自己的晚年有了依靠，有了活頭，她嘆息老公沒有好命，早早撒手人寰。
　　
　　 二
　　 羅蘭芳很執(zhí)著，一輩子都如此，要不然，她一個女流之輩，也不會在大學(xué)生成堆的單位混上個分廠廠長。要知道，她們專業(yè)兩個班六十二名大學(xué)同學(xué)中，成為這個級別的女同學(xué)就她一個，男同學(xué)倒有幾個做了廳官的，還有一個享受副省級待遇。年輕時的羅蘭芳比男人還吃得苦，干起工作來不要命，現(xiàn)在卻是院子里兩千多個老人中最要命的人。
　　 除了參加這隊那隊，羅蘭芳還有大把的時間無事可干，因為每個隊活動的時間每天只有一個半小時，周末兩天還沒有活動。她開始融入集體，學(xué)會了打牌、摸麻將。她原先對這些“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是不屑一顧的，甚至認為愛好這些玩意兒的人都是庸俗的、沒文化的、檔次太低的。老王在世時就很高雅，喜歡下圍棋，有一幫關(guān)系很鐵的棋友，個個都是知識淵博、吹拉彈唱的人，他們每次見到羅蘭芳總是睹人思人，要教她下棋。羅蘭芳謝絕了。老王生前教過她，她看得懂死活，知道“金角銀邊草包肚”，可她缺乏大局觀，既無手筋，更不愿深思熟慮，所以完全不是下圍棋的料。
　　 做操、跳舞、練書法、唱歌、打牌，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雖覺得有些平淡，但卻是現(xiàn)如今絕大多數(shù)中國老人的真實退休生活寫照。老百姓不可能熱衷于國家大事，他們都知道渺小的自己有意見只能到廁所去提，那些大事都是居廟堂之高的在位者去關(guān)心的。羅蘭芳無可奈何地隨波逐流，轉(zhuǎn)眼就到了七十古來稀的年紀了。
　　 羅蘭芳是退休后才學(xué)會打牌的，免不了有時候出錯牌。經(jīng)常一起玩的信寶姑喜歡說人，有一天跟羅蘭芳打?qū)﹂T時幾次怪罪她，羅蘭芳憋了一肚子氣。在信寶姑喋喋不休的埋怨下，羅蘭芳心情緊張，又心驚膽跳地打錯了一張關(guān)鍵牌，信寶姑氣呼呼地將牌往桌上一甩：“不玩了，太沒意思了！你出的什么牌嘛，蠢得要死！”羅蘭芳忍不住了，她違背了自己的十八字方針，瞬間爆發(fā)了：“不就是打個牌嘛，不要錢不要米的，你那么激動干嗎？天天罵罵咧咧的，嘴那么臭，你吃大糞了？”
　　 信寶姑小幾歲，退休前與羅蘭芳是一個分廠的，做出納。羅蘭芳當廠長時，信寶姑把她看成皇帝似的，馬屁拍得很溜，退休后換了腔調(diào)，見面愛理不理，羅蘭芳早就看不慣這種勢利小人。今天兩人終于干起來了。周圍人有勸的也有幸災(zāi)樂禍的，后者明顯居多。
　　 信寶姑是個癩痢婆，即厲害角色，跳起來吼道：“你才吃大糞吶!你家吃的大糞不光臭，還有毒，要不你老公怎么那么短命呢？”
　　 這話很惡毒，羅蘭芳氣得七竅生煙。她顧不得身份，顧不得自己的養(yǎng)生方針，以比信寶姑分貝更高的聲音回敬：“信寶姑，你罵我也就罷了，你敢罵我家老王，我撕爛你的臭嘴！”
　　 信寶姑根本不示弱，眾目睽睽之下，她竟沖上前來伸手給了羅蘭芳一耳光。
　　 羅蘭芳被打懵了，工作幾十年，她沒有挨過任何人打，連挨罵的時候也極少?，F(xiàn)在她竟然被這個雖然潑辣卻終歸是自己部下的女人打了一記耳光，羅蘭芳實在羞愧難當，咽不下這口氣。一輩子要強的羅蘭芳摸一下自己被打的那邊臉，沖過去對著信寶姑左右開弓，重重還了兩巴掌，打得她天旋地轉(zhuǎn)，找不到北，倒在了牌友們的身上。她的嘴角立時冒出了血，臉上一邊一座“五指山”。
　　 信寶姑嚎啕大哭，說羅蘭芳仗著自己是廠長，欺負人。眾人看事態(tài)發(fā)展得如火如荼，高潮迭起，已經(jīng)完全滿足了心理企盼，開始半真半假勸兩人休戰(zhàn)。羅蘭芳惡狠狠地說：“你今天再多一句嘴，老娘我就打死你，哪怕黨籍被開除！我讓你這賤人給我家老王去當丫鬟！敢罵死人，觸碰了我的底線，我見一次打你一次！”
　　 羅蘭芳平日里不茍言笑，行事公道，甚有威信，眾人多數(shù)站在她一邊。她余怒未消，悻悻而去，大家趕緊讓路。信寶姑在一旁啜泣，無人搭理。
　　 羅蘭芳心里知道信寶姑今天打人的原因，因為羅蘭芳處分過她，是留廠察看。但是羅蘭芳不理解，反而認為信寶姑是恩將仇報，因為那次信寶姑貪污了分廠兩萬元錢，哭著求羅蘭芳放過她，千萬不能開除她，她四個孩子嗷嗷待哺。羅蘭芳把她的事情換了一個說法，說她是挪用，自己作為分廠領(lǐng)導(dǎo)事先是知道的，結(jié)果信寶姑保住了公職。羅蘭芳突然想起來季羨林大師說過的一句話，那個睿智的老者說，真正的壞人是不可能變好的，只是因形勢所迫暫時收斂而已。
　　 一連三天，羅蘭芳沒有出門參加各種活動，連三餐都是點的外賣。第四天，退休辦女主任帶著一個干事來了，送了兩袋奶粉。羅蘭芳知道她們?yōu)槭裁磥恚坏戎魅伍_口，就爽快地說：“我不對，受黨教育多年，七十多歲了，還伸手打人，想起來就臉紅，無地自容啊。”主任說主要是信寶姑不對，我們都調(diào)查了，是她先罵的，也是她先打人的，況且您還是她多年的領(lǐng)導(dǎo)，年紀也比她大。
　　 羅蘭芳說，你們別為難了，我知道這事在小區(qū)影響惡劣，帶了個壞頭，明天我就去棋牌室，當著大伙的面，誠懇地向信寶姑認錯。你們不用做我的工作，不管誰先挑的事，總之我也動了手，同樣有錯。再說，作為一名黨員干部，我理應(yīng)比她那種人覺悟高些、境界高些。
　　 主任很感動：“要都像羅廠長您這樣有水平、有胸懷就好啰。我們退休辦一天到晚盡是些家長里短的事情，好煩躁的。”
　　 第二天下午三點，羅蘭芳到棋牌室當著幾十個人向信寶姑賠不是，說我不該還手，而應(yīng)該說理，特此道歉。所有人都說羅蘭芳有肚量。信寶姑一臉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