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有好幾家鹵菜店。
　　 鹵菜店有大有小，卻仿佛一個模子鑄出：七字形的玻璃柜臺，透過亮堂堂的玻璃，臺面上擺著各式各樣鹵菜。靠墻一張條桌，放著菜板、塑料盒、塑料袋，幾把明晃晃的刀，砍、切鹵肉時用得著。柜臺當(dāng)街，開著拱形小圓洞連通里外，鈔票遞進(jìn)去，鹵菜順出來。
　　 東門廣場的“非七辣”，不是不辣，是很辣。小城方言里的“非”，不是“不”，是“很”，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很”，比如“非燙”“非燒”“非麻”?？谡Z里，還要在“非”后加個四川人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球”。非七辣，其實(shí)是非球辣。球字不雅，店老板改為諧音“七”，別有洞天：不是一辣兩辣，也不是三辣四辣，甚至不是五辣六辣，是七辣。一辣都受不了，何況七辣？東門廣場的“非七辣”，強(qiáng)調(diào)的是鹵菜的辣。
　　 上城壕的“七星椒”，據(jù)說得了市里三圣宮總店的真?zhèn)?。市里三圣宮，一街的鹵肉店，店名雖不同，所售卻差不多。本地人認(rèn)為最好的“七星椒”，在巷子最深處。七星，指哪七星，是外人不知的秘密。每次去，都人擠人水泄不通，那場面，是“好酒不怕巷子深”的最好詮釋。周末，許多人大包小包往成都帶。但奇怪，老板到成都開分店，卻生意清淡，沒做多久，就關(guān)了門。上城壕的“七星椒”，借的是三圣宮七星椒的名。
　　 石嶺路的“幺宜妹七星椒”，或許該寫成幺姨妹。男人走過，都抿嘴一笑，想起一句有些下流的俗語：“舅母子，半邊妻；幺姨妹，各人的?！本四缸?，妻弟媳；幺姨妹，妻妹；各人，自己。民間希望三妻六妾而不可得的人，陷入迷幻癥，編出這樣的俗語，當(dāng)然只是戲言，不能當(dāng)真。石嶺路的“幺宜妹七星椒”，想用“幺姨妹”的曖昧吸引人的眼球。
　　 西門的“秋哥麻辣雞”，什么鹵菜都賣。單位有同事，平時叫他秋哥，還編順口溜：“秋哥秋哥，東西多?！睎|西多，有“花樣多”“板眼多”的意思，但其意蘊(yùn)卻又是“花樣多”“板眼多”所無法涵蓋。西門的“秋哥麻辣雞”，并非同事開辦，但門面大，東西確實(shí)多，兩只玻璃柜，擺得滿滿的。
　　 鹵菜店是坐商，有規(guī)模，品種多。雞肉、雞翅、雞腿、雞腳、麻辣雞，板鴨、鴨翅、鴨腿、鴨頸、鴨腦殼，豬頭、豬腳腳、豬肝、豬腸、蔥嘴、圓尾肉，牛肉、牛臉、牛肚、牛黃喉，菌肝、魚干、蛇肉、牙簽肉……還有幾樣素鹵配盤，洋芋、海帶、藕片、豆筍、胡豆花……
　　 連鎖的“廖記棒棒雞”曾在街心花園開過一家門店，天天活動，天天優(yōu)惠，半年不到，還是關(guān)門了。家鄉(xiāng)人雖愛吃鹵菜，卻不喜歡吃量產(chǎn)的。家鄉(xiāng)人要吃散養(yǎng)的雞鴨，本地的豬牛，看重的是每天現(xiàn)制現(xiàn)賣的鹵菜。
　　 小城還有數(shù)不清的燒臘攤，也做鹵菜。
　　 和鹵菜店比起來，燒臘攤很簡單：一只鐵皮架，下裝四輪，上頂一篷，中放幾只大盆子，一只菜板。城管上班，置于小巷屋里，躲著。城管下班，嘰嘰嘎嘎，推到要道口，忙乎。燒臘攤是流動的，攤小，品種不多，幾樣葷鹵，偶有素鹵。
　　 燒臘與鹵菜，既是一回事，又不是一回事。都用鹵水煮熟，涼干，或切成片，或砍成坨，吃。鹵菜，佐料拌好，該咸的咸，該甜的甜，喜歡荔枝味的買荔枝味，不怕辣的買麻辣味，買回家，筷子拈起來就吃。燒臘，多是現(xiàn)切現(xiàn)拌，有時將佐料置一小袋，帶回家，吃時才拌，也可不要攤上的，自己加佐料，還可回鍋炒一炒，再吃。在小城讀中師時，吃過很多燒臘，全是加蔥花、蒜苗回鍋的。
　　 西街東鄉(xiāng)二完小旁邊的小巷里，有個燒臘攤，攤名吳燒臘。
　　 吳燒臘與其他燒臘攤不同，攤位固定，不怕城管。被城管攆得若雞飛的燒臘攤，佩服吳燒臘的攤位選得好：緊鄰大街，又不在大街，擺個坐攤，又不影響市容。其實(shí)，也不是選，吳燒臘一家人，就住在小巷旁的樓上，當(dāng)初覺得近、方便，攤一擺，就是二十多年。
　　 吳燒臘是個鐘點(diǎn)攤：每天下午四點(diǎn)開攤，九點(diǎn)收攤。小巷墻上，一個紅底黃字的招牌，大書“吳燒臘”三字。風(fēng)吹日曬，卻一年四季紅底鮮紅，黃字金黃。黃字下面留著電話，不在擺攤的時段要買燒臘，電話一打，就送下樓來。
　　 吳燒臘是個夫妻攤。下午三點(diǎn)多，老公用背篼背一背燒臘下樓，頂上的盆端開，下面還是盆；再端開，下面還有。四五只盆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是肉一一擺到攤上。接著，老婆也下樓了，手里端著幾樣素菜。兩只塑料凳從街邊的門市里端出來，一人一凳，坐著等生意。
　　 五點(diǎn)到七點(diǎn)，是高峰。老公負(fù)責(zé)稱秤，顧客指什么，就拿什么，放在秤盆里稱稱，報(bào)出斤兩，遞給老婆。老婆負(fù)責(zé)切，負(fù)責(zé)拌，麻溜得不著痕。明晃晃的刀不見起落，哚哚一陣響，半斤蔥嘴已經(jīng)切好。小鋼盆里一倒，三下兩下，拌好佐料，傾入塑料袋，遞了過來。生意好，卻不擁擠，前腳走，后腳來，一個接著一個，仿佛約好似的。盆里冒梢梢的肉，漸漸齊到盆沿，漸漸只有小半，漸漸到了盆底。來晚了，許多菜都沒有了，你遺憾地?fù)u頭，兩口子熱情地笑，異口同聲：明天，明天給你留著。
　　 八點(diǎn)過，生意清淡了，夫妻倆坐下來吃飯。孩子送來的，一人一大碗，底下是飯，面上是菜。老婆說：我吃不了這么多，給老公碗里拔一坨飯。老公說：你喜歡吃這個，給老婆碗里夾一筷子時鮮蔬菜。老婆問：加個餐？老公放下碗，站起來，將一只豬腳腳一剖為二，一人一半。老公問：喝一杯？見老婆不言語，從褲兜里摸出一只小酒瓶，狠狠啜一口，遞給老婆，老婆瞇著眼，輕輕抿一嘴，還給老公。
　　 街上依然人來人往，車來車往。燒臘攤上的燈明晃晃的，照著菜品幾罄的攤子，照著吳燒臘夫妻倆，在他們輕松平淡的臉上，鍍上一層明晃晃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