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我在普光(散文)
流經普光的,是一條叫中河的河。河邊有漁船,漁船很老舊,就像經歷過一個時代,又像失掉記憶的老人,孤零零的系在一棵樹上。碼頭也很老舊,碼頭的輝煌始于明代,那時,普光是一個大碼頭啊,普光寺是一座龐大的寺啊!在漿聲燈影里,在念佛的伊伊啞啞的聲音中,普光來到了現(xiàn)代,直到1993年3月,一個黑瘦的青年從一所汽劃子上跳上岸。
我從渠江沿流而上,來到了這里。是為愛情,也是為了生活,達縣師專畢業(yè)之后,尷尷尬尬以求之,終成夢幻,于是,我想到了普光。
我來的這所學校,叫普光中學。
那時,普光還不出名,還不是巴人故里,那口震驚世界的海相整裝高含硫氣田還深藏地下,沒有被發(fā)現(xiàn)。它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位于大巴山南麓的一個山鎮(zhèn)。
1
一到普光,我就病了。
那時,所有的病成群結隊的找上我。從1992年至1998年,我在病中。胃病。十二指腸炎。尿結石。打谷黃。還有結核性胸膜炎。我沒有請一天假,我忍著病痛,在講臺上,在漢語言環(huán)境里,我和學生們觸摸著遠古、現(xiàn)代和未來。
我說:同學們,山那邊不是山。山那邊有海。
我說:同學們,我們可以低頭,但我們的思想一定要像鳥一樣飛翔。
我說:同學們,愛是上天贈給我們的寶貝。愛可以抵抗一切。我們從愛中來,我們最終會從愛中離去。
面對他們的失敗,我用蘇格拉底的哲學告訴他們:最大的麥粒,往往在麥田最后的那株穗上。麥田很大,別急!
面對他們的驕傲,我用阿·托爾斯泰的比喻: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然后,我們才有資格站在勝利的峰頂!
2
那些山民,那些孩子們的父母,他們扛著鋤頭,解釋著大巴山的每一處土地。
他們質樸得像中河壩上的一塊塊鵝卵石。
他們沒有過多的語言,但那些說出來的話,就像天下流下的隕石,帶著年代久遠的期盼,熱烈,沉重,撞擊著胸膛,騰起一片淚霧:
老師,他不聽話,你就打,打啊。黃荊棍子出好人!
老師,我祖宗三代都沒有上過中學呢,你要管好喲!
老師,我只想娃兒考上中師,今年不行,明年來。明年不行,后年來,總有一天會考起的。勞慰你了,老師,你要幫幫我!
他們會給我背一口袋洋芋。
他們會捉來一只黑母雞。
他們請我去吃泡湯肉。
那些泡湯肉,有著青草和玉米粒的氣息;那些泡湯肉,用最原始的方式烹制,卻表達著最現(xiàn)代的情感。于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身在普光的某一處山中,云深不知處喲。
3
初為人師,我不懂語文的聽說讀寫,只是一味猛灌,像極了擔心莊稼長不好而狂施化肥的農場主。我熱情、嚴厲、急躁,恨不得所有的學生都是學霸,恨不得拿出十八般武藝,讓他們服服貼貼。
我打過羅姓同學兩記耳光,啪啪的聲音,穿越時空,一直響到現(xiàn)在;
我踢過張姓同學一腳,踢出的那一腳,我總在夢中收回;
我體罰過一些學生,讓他們在操場里跑步,或者面壁思過。
但我也做過護花的使者,做過溫暖學生的一枚暖男。
記得一個叫琴琴的同學,因為少見的漂亮,引來場鎮(zhèn)上一伙“街娃兒”的上躥下跳。那一年啊,我瘦弱的身體緊張地蹦直著,希望在危險時刻它像彈弓一樣彈出。
我還記得,在我例行檢查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男生的天大秘密,他的床鋪下面,秘密麻麻地壓著從同學那里偷拿的內衣、襪子、領帶,各種零鈔,各種票據。我把他悄悄地引到現(xiàn)場,只說了一句話:偷改變不了你的狀況,也改變不了你的家境,卻會害你一生。于是,這件事成為我和他之間的秘密,一直深藏到現(xiàn)在。
4
1999年12月,我離開普光,來到了縣城。和我最后道別的,是幾個學生。那天下著小雨,有著悲劇電影的氛圍。我告訴他們,離別是人生的常態(tài)。聚散離合總是詩,來來往往一杯茶。人生就是這樣,因為離別,聚會才有意義。
從此,我總是品茗著這杯茶。
從此,我總是做著夢。
夢到北斗山,夢到北斗山下的龍井灣,夢到龍井灣里那幾幢屋子,夢到屋子里一張一張像花一樣開放的笑臉。
像梵高一樣,我夢到了麥子,那些麥子正朝著它們最后的成熟和綻放努力。
注:今天是教師節(jié),有感而發(fā),紀念我做教師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