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金山,感嘆中升華(散文)
泱泱大中華,山水間名剎如繁星生輝。位于江南鎮(zhèn)江、文脈源遠流長,始建于晉代的金山禪寺,我曾多次拜謁。
我一向以為,歷史名景、歷史名人、歷史名作、歷史名物相映生輝之地,值得反復賞讀,值得揮筆描述……
蘇東坡曾在杭州、揚州等江南江北多地為官,見過的知名禪林絕非少數(shù)。而吸引詩人在古寺小住一日,把所見、所聞、所憶、所感、所悟融入千載傳頌的回文詩,惟《題金山寺》!
900余年前,寒意撲面的夜晚,趕赴杭州上任的東坡佇立山水相依、江濤拍岸的金山寺前,目光凝重、心事重重……
他即興而發(fā)的回文詩,看似見景抒情,實則詠嘆相融——
潮隨暗浪雪山傾,遠浦漁舟釣月明。
橋對寺門松徑小,檻當泉眼石波清。
迢迢綠樹江天曉,靄靄紅霞海日睛。
遙望四邊云接水,碧峰千點數(shù)鴻輕。
輕鴻數(shù)點千峰碧,水接云邊四望遙。
晴日海霞紅靄靄,曉天江樹綠迢迢。
清波石眼泉當檻,小徑松門寺對橋。
明月釣舟漁浦遠,傾山雪浪暗隨潮。
那是身在官場、心受羈絆、無奈度日,企盼自我放逐遨游江海的心語!雪浪、釣舟、寺門、松徑、海霞、江樹、碧峰、輕鴻、泉眼、明月……可超越華麗官服、虛偽形態(tài)……
金山古時在江心,今日在江畔。如碧波托起的翠玉,漂浮的龍脊,故而曾被稱作浮玉山、龍游山。史料載,唐宰相裴休之子“裴頭陀”出家為僧,(法海原型)在此山掘地得金,修復殘破寺廟。這里,始被稱作金山。
清晚期,隨著長江北移,金山與南岸的陸路相連,昔年驚心動魄的江渡變?yōu)橛崎e從容的步履,感人的傳聞,成為游程的談資。而今,金山慈壽塔下輕煙縷縷、訪客如云。隨著入秋的飄柔絲雨如煙如夢,山寺的梵唄似有似無,與佛門有緣之人,獲得一次心靈的洗禮。
歡笑是輕松的,嘆息是沉重的。輕松,如風過瀲滟,雖浪漫優(yōu)雅卻難持久,而沉重如金山山體,雖樸實無華,卻守望千年。由此,我在金山寺徘徊,甘愿聽到一聲聲嘆息。
那嘆息,或許源于曲徑、水畔、竹叢,山霧繚繞中的法海洞?“水漫金山”的傳說,愛恨因果,評說各異,難以磨滅后人的惋嘆。
距金山的法海洞不遠就是白龍洞,那位掘金修寺的法海和尚,盡管一生淡泊名利,誰知在多版本的異文中,竟成為與“二蛇”力爭高下、拆散人家美滿婚姻的惡僧!金山腳下的“天下第一泉”分為南泠泉、北泠泉、中泠泉,以中泠泉的泉眼涌水最多、水質最佳。中泠泉也被稱作“中濡水”,在唐宋時期為長江漩渦中的江心泉?!督鹕街尽防镎f“中泠泉,在金山之西,石彈山下,當波濤最險處?!?br />
遙想當年,慕名而來的文人雅士,若想獲取揚子江心第一泉去烹茶,只能豁出性命,乘舟于激流驚濤中找準泉眼,把特制的銅壺垂到一定深度,用繩子拉開壺蓋取甘泉。宋陸游在此曾留下“銅瓶愁汲中濡水”的詩句可佐證此情此景。其實詩人所說的“愁”,也是“樂”的催生劑,那種涉險感、那種通過不斷拼搏得到甘美滋味的心情絕非筆墨所能描述。然而,在清代晚期,隨著長江主河道北移,南岸江灘不斷沉積擴大,江心的中泠泉成了陸地泉,直至成為形態(tài)局限、毫無懸疑感的“一池之景”。
堪嘆往來游人!手扶泉眼四周的石欄,便可輕易地汲取甘泉。輕松瀏覽古人鐫刻在石壁上的“天下第一泉”,以毫無聯(lián)想狀態(tài)泡茶品啜。我似乎聽到“一池之景”縈回的嘆息!
我再次登上金山,極目望遠,看到了突起于水濱的鶻山。清代丹徒縣令龐時雍的名字,盡管在史冊中很難找到,但他在山根題寫的“中流擊楫”四字,卻讓蕓蕓來者熱血沸騰。
我透過那四個遒勁的大字,似乎看到祖逖在月色下舞劍、在江中心用船楫敲打船舷發(fā)誓的身影。壯士的身影激蕩著一代代后人的情懷??粗粗矣致牭浇髟趪@息,因為這位志向高遠的名將最終還是大志未酬,在揮師北伐挫敗敵軍收復大片失地后,終因東晉政權內(nèi)部的勾心斗角、嫉賢妒能而郁郁不得志,以致憂憤成疾,不治而死。
我在金山腳下江流之畔,又聽到一聲聲嘆息。由此,想到南宋時期發(fā)生在金山一帶的、讓歷代軍事家深感惋惜的戰(zhàn)役。韓世忠和梁紅玉夫婦以八千宋軍圍堵了金兵數(shù)萬人,迫使驕橫跋扈的金帥屢屢求和。眼看大捷在即,不想當?shù)匾晃回澵斦叩浇馉I獻計,于是,金兵連夜從金山附近的老鸛河故道鑿通一條通江水路,悄悄逃往健康(南京)。眾多史學家在整理功虧一簣的“黃天蕩戰(zhàn)役”時,每每擲筆仰嘆。
走出金山,我的步履漸漸隨著思緒的變化由沉重變?yōu)檩p盈。古時的金戈鐵馬、險境環(huán)生、愛恨情仇都隨過眼云煙遠去,一一演化為游人喜聞樂見的充滿神奇色彩的唱詞評話,金山也由往昔的刀光劍影變?yōu)橐曈X爽適的5A級旅游區(qū)。我告訴江流,往昔的惋嘆,終究會在藝術魅力的感召下變?yōu)殛囮囆φ?。江流不語,只是把嘆息漸漸變?yōu)橐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