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8年9月7日，是農(nóng)歷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白露。十九歲的高中畢業(yè)生艾故土在老家湘南某縣臨瀟村吃完晚飯，拉著女朋友常思佳坐到了村子后面的山坡上。
　　 時入仲秋，天漸漸涼了。落日余暉下，艾故土熱血沸騰，興奮異常，他指著村子前面的大坳子說:“思佳，我明天就要翻過這座山，出去闖天下了。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我要學到本事，多掙些錢，回來娶你，還要把你帶出去，我們做個城里人，大城市的人！”
　　 依偎在艾故土的懷里，常思佳不覺得冷。她說你要多帶點衣走，今天是白露節(jié)，我媽說從今天起天就慢慢涼了。聽人說，省城的冬天比我們這低好幾度呢。艾故土說我知道的，你也要照顧好自己，等我混好了來接你。
　　 “我不想出去，只想做你的人。我們在這里生活一輩子不好嗎？”常思佳深情依依。
　　 “不，我要讓你跳出農(nóng)門，高人一等?！卑释翀远ǖ卣f道，對未來有著無限憧憬。
　　 那晚他們不忍惜別，淚濕衣襟，牽手唱起了艾故土媽媽教的一首老歌，叫《九九艷陽天》。常思佳最喜歡歌里的“哥哥惦記著呀小英蓮”，艾故土最喜歡“等待你胸佩紅花呀回家轉”那句。是夜，他們坐到很晚，常思佳和瀟水一樣含情，艾故土與大坳子一般留戀。
　　 次日清晨，懷揣爸媽給的四千多塊錢，艾故土踏上了出山的路，堅定的步伐卻在大坳子上停了下來，他由衷贊嘆四周層巒疊嶂的險峻，流連眼前仙山瓊閣的氤氳，久久不愿離去。遠方的理想在向他招手，那么誘人，那么豐滿，他抖擻精神，大步而行，縱有千難萬險，他也決定獨闖天涯。
　　 艾故土先爬山路再坐渡船、汽車、火車，足足兩天才到省城，找到了楚南廚師學校，他的表哥羅猛子就是從這里畢業(yè)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市里的一家大飯店做廚師長，月薪有兩萬七呢。
　　 艾故土交了3700元錢，這只是一個學期的學費。表哥答應他，讓他業(yè)余時間到飯店打工，掙自己的生活費和下學期的學費。
　　 身上還剩300元錢，沒買餐票，艾故土覺得心里有點慌，便打手機問表哥什么時候可以到他那里打工。表哥說可以隨時來，他說了算。艾故土一咬牙，花240元買了條黃殼芙蓉王，去了表哥那里。
　　 羅猛子看來混得不錯。他媽和艾故土媽是親姐妹。他接過艾故土的煙說，以后不要給我買東西了，這里廚師班子人人都拍我馬屁，我的煙根本抽不完。艾故土看到他書桌抽屜里塞滿了煙，最差的是350塊一條的硬藍殼芙蓉王，好的有千元一條的和天下，頓時他覺得自己的禮有些寒酸。
　　 羅猛子已經(jīng)三十大幾了，還沒討老婆，這也是臨走前大姨交給艾故土唯一的任務:說服表哥趕緊娶妻生子。羅猛子見到表弟格外親切，讓他明天把課程表帶來，好根據(jù)他的時間安排活，暫定每個月工資1000元。
　　 艾故土說回學校了，羅猛子給了他1000元錢，說你剛到城里，一切都要花錢，帶來的肯定不夠。艾故土堅決不收，說表哥你給我介紹了學校、安排了工作，我怎能還要你的錢呢？羅猛子大方地說:“我媽就小姨一個妹妹，咱倆就像親兄弟，拿著吧，再客氣哥就要生氣了?！卑释琳f那就算我借哥的，領了工資就還你。羅猛子說好吧，你硬要還我也沒辦法。
　　 艾故土就此安定下來，有學上，有工打。他發(fā)現(xiàn)，他的人生一開始便霞光萬丈，前程似錦。有一天他換休，走在湘江大道上，看江上紅紅的落日，的確比故鄉(xiāng)的大而亮，光芒耀眼。
　　
　　 二
　　 艾故土宿舍住四個人，都來自窮鄉(xiāng)僻壤的鄉(xiāng)下。他們的家鄉(xiāng)都不通火車，最遠的要四天才能到省城，而且他們都沒有熟人幫忙找工作，手頭不寬裕，所以宿舍用的很多小東西，比如肥皂、洗衣粉、拖把、衣架等等，都是艾故土出錢買的。因而，他們對艾故土都很友善，或者說有些討好。
　　 第一個月的工資艾故土全部給了表哥。羅猛子不收，說你吃什么？在艾故土一再堅持下，羅猛子收了200元，說以后每個月都只拿200元，再有四個月不就還清了？艾故土打心里很感激他。
　　 艾故土晚餐都是在飯店吃，所以在學校每月的伙食費只花400元。還清表哥的錢后，他每個月給家里寄300元回去。他媽媽天天喊姐姐喝茶，說這都是你兒子羅猛子幫的忙。
　　 常思佳也動了心，想去省城打工，艾故土不同意。他說咱們文化低，你們女的來這里，只能按摩、洗腳，我不愿意你伺候那些色瞇瞇的男人。常思佳說我可以當賓館、餐廳的服務員呀。艾故土告訴她，這些地方的服務員都是旅游學校的畢業(yè)生，沒有受過職業(yè)培訓的人家才不要呢，常思佳傻了眼。
　　 艾故土是學生中最認真、最刻苦的一個，他心中有致富的理想，有接常思佳走出大山的企盼，有兩人成為省城人的愿望。他一步步向著美好的未來行進，腳踏實地，矢志不移。
　　 歲月在忙碌中健步如飛，轉眼艾故土畢業(yè)了，那年他二十一周歲。若在老家，爸媽要張羅他的婚事了。眼下他在省城，是異鄉(xiāng)人，還沒有起碼的物質條件，他還要一往無前的奮斗。
　　 羅猛子讓他加入了自己的廚師班子。這兩年打工，艾故土學到了很多技能，他可以幫表哥，不再一味靠他照顧。交給艾故土的活，羅猛子也很放心。
　　 他們所在的餐館生意越來越好，要在河西開分店。羅猛子讓他的大徒弟桂生組班去了新店，讓艾故土做了桂生的副手。
　　 桂生做事舍得吃苦，就是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不善于管人。由于位置選得好，菜品定位準確、口味穩(wěn)定、價格合理，店子新張頭幾天便生意興隆，門庭若市，老板喜上眉梢。不過，廚房每天像打仗，亂哄哄滑溜溜的，出現(xiàn)過多次小事故，客人幾次向店長投訴。
　　 店長向老板反映，說想把桂生和艾故土互換個位置，讓桂生做副手，艾故土掌廚房之舵。老板說一切以生意為主，就這么辦吧。
　　 艾故土很是苦惱，因為桂生跟了羅猛子六年了，資格比自己老，菜也做得好，又肯吃苦，聽說他的老婆好吃懶做，極不賢惠，是典型的癩痢婆(厲害角色)，桂生做自己的副手，收入減半，家里肯定會地震。店長說為了企業(yè)顧不得那么多了。艾故土于是建議:“我們倆職務交換，工資不變吧。”店長說那怎么行，桂生只能拿副手的工資。
　　 艾故土把桂生約到茶館，說了店長的安排，讓桂生忍一忍，等將來又有新店了，自己就離開這里，還把位置讓給桂生。
　　 “他媽的，你這奸人，笑里藏刀?！崩蠈嵢斯鹕鷦恿伺?。艾故土一再解釋無濟于事，桂生摔爛茶具憤然離去。
　　 次日下班后，店長宣布了廚房人事調整的決定。廚房全體員工都表示服從店長安排，聽從艾故土的指揮，只有桂生在一旁悄悄落淚。
　　 艾故土下班后買了兩條煙和一個300多塊錢的女式背包，到桂生家里去了。
　　 桂生住在一間60多平米的二室一廳出租房里。他有一兒一女，老婆下崗了。
　　 本來在吵架的兩口子，見有人來，停止了干仗，把艾故土迎進了門。
　　 桂生老婆給艾故土沏了杯茶，說你現(xiàn)在是桂生的上司了，還給他送禮，我們受不起。
　　 艾故土說:“嫂子，我今天是來賠罪的，如果沒有我，桂生就還是大廚，你家的收入就不會減少，是我搶了桂生哥的飯碗?！?br />　　 “哪里的話？我這兩天也想通了，桂生不是掌舵的人，他就只能敲敲邊鼓，輔助別人。再說了，你不來遲早有人來，桂生還是只能做副手。嫂子真的不怪你?！?br />　　 “媽媽，媽媽，我們要吃烤紅薯?！皬睦镂莩鰜韮蓚€孩子，一男一女。艾故土定晴一看，這倆孩子流著口水，打著飽嗝，傻頭傻腦的樣子。
　　 “去去去，滾到里屋去。天天晚上要吃紅薯，吃完打一晚上的屁！”桂生老婆顧不得面子，說我兩孩子生來弱智，加起來還不如一個二百五。
　　 艾故土十分驚愕，半晌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自己后來說了些什么話，恨不能馬上離開，實在無顏面對這兩口子。
　　 出了桂生屋，艾故土深深負疚，后悔自己不該到分店來，鳩占鵲巢。
　　
　　 三
　　 分店的生意只好了半年。隨著反腐倡廉的深入，公款吃喝得到明顯遏制，許多高檔會所、餐館生意大受影響。艾故土服務的分店門庭冷落，老板只好關門。
　　 艾故土等人失業(yè)了。羅猛子在業(yè)界有名氣、有熟人，他給艾故土聯(lián)系了一家飯店，讓他去應聘。
　　 艾故土把機會讓給了桂生，說你一大家子靠你的工資生活呢，你去吧，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沒那么著急。
　　 桂生通過應聘上崗了。艾故土吃了一個月老本還沒找到工作，第二個月便開始在一家洗車店打零工。
　　 “艾故土，你在哪里？”是常思佳的電話。
　　 “我在上班。有事嗎？”艾故土問。
　　 “你能走得開嗎？我在火車站?！?br />　　 “啊，你到了長沙嗎？”艾故土又喜又急。
　　 “是的。你不想我來嗎？”常思佳有點不悅。
　　 “沒有沒有，我好高興的，我馬上去接你。你等著我啊?！?br />　　 艾故土向老板請假，老板說現(xiàn)在這么忙不能離開。艾故土說是我女朋友來了，她第一次來省城，沒見過這么大的城市，我怕她找不到這里。老板竟說，你一個打工仔，自己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還有閑心談戀愛，有點好高騖遠吧？艾故土生氣了，說老板我打工仔就不配有愛情嗎？你也太看不起人。我辭職了，回頭再來拿這個月的工錢。
　　 艾故土到火車站接到常思佳，把他帶到了自己租的房子里。原本艾故土是住在飯店提供的職工宿舍的，現(xiàn)在不當廚師了，只得自己花錢租房子。
　　 “艾故土，你趕緊先去上班吧，你還管著那么多人呢。”常思佳催他。
　　 “不急，我今天不去了。”艾故土說。
　　 “還是去吧，工資那么高，少做一天多劃不來?！?br />　　 艾故土不想瞞她了，說我剛才已經(jīng)辭工了，不過不是辭掉廚師長，而是辭掉洗車工，干這個月工資才2500元。
　　 他詳細說了餐館的情況，告訴常思佳，現(xiàn)在生意好的店子，都是面向家庭、情侶的普通家常菜餐館，必須物美價廉。
　　 常思佳情緒低落，說我還想來找事做呢，可以天天見到你，多好呀，看來我天真了。
　　 艾故土說:“別那么悲觀，走，我們先去吃頓好的，慶祝我們團聚。找工作的事情明天再說，總能找到的，畢竟這里是省城，機會多嘛。”
　　
　　 四
　　 第二天一早，艾故土給羅猛子打了個電話，羅猛子喊他把常思佳帶過去，在那里做服務員。艾故土很感激，常思佳很激動。
　　 安排好常思佳后，羅猛子說梅溪湖有個飯店走了個廚師長，是我的一個徒弟，去杭州那邊了。你去那里應聘吧，我跟你說說。不過，那家店子生意不太好，工資不太高，你要有心理準備。
　　 艾故土應聘上了廚師長，不過店規(guī)模小，生意不火，他的月工資只有一萬元。過了幾天常思佳告訴他，羅猛子讓樓面經(jīng)理辭掉了一個老實巴交的女孩，自己才頂上去的，因為老板不會增加一個服務員。
　　 他倆心情有些惆悵。
　　 一年后，艾故土上班的店子生意越來越差，最后不得不關門，他又失業(yè)了。
　　 艾故土去過多家店應聘，都沒有廚師長的位置，只能做一般廚師。他認了，不就少幾千塊錢嗎？總比待業(yè)沒錢的好。
　　 時光飛逝，艾故土和常思佳都二十七歲了。他已經(jīng)來了八年，她也有四年多了。在兩家人的催促下，他們回老家舉行了婚禮，又急匆匆趕回長沙上班，生怕丟了工作。
　　 他們本不打算馬上要孩子的，結果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常思佳還是發(fā)現(xiàn)自己懷上了小孩，她只好辭職，委派艾故土光榮地擔起了養(yǎng)活一家的偉大重任。僅僅是吃飯穿衣他不怕，他每月有7000元的工資，有時加個班什么的，還多幾百上千的，問題是他們至今住在出租屋里，房價根本不理會他們，從他來時的兩三千一平米不歇氣地漲到了一萬七八一平米！他們的那點積蓄連交首付都不夠，遑論寶寶出世后的大筆花銷。常思佳說，聽人講每月的奶粉錢就上千，幾百塊只能喝國產(chǎn)奶，公立的幼兒園根本進不去，私立的要四五千一個月。常思佳說，我去上班，算起來咱家就收入過萬了，可養(yǎng)個孩子還蠻緊張呢。
　　 艾故土安慰她:“別著急，車到山前必有路。等孩子出生，我求表哥給我推薦個好店子，還干廚師長，咱的收入不又上去了嗎？”
　　 他們忐忑恭候著寶寶的出生，艾故土默默等待著羅猛子的推薦，城市的房價在老百姓的嘆息聲中扶搖直上。
　　
　　 五
　　 他們的寶寶出生了，由于床位緊張，常思佳在走廊上睡了七天。
　　 她告訴艾故土自己很不習慣，好像洗澡被人看見一樣，渾身不自在。艾故土說老婆你要盡快習慣起來，城市人就是這么過日子的，我們現(xiàn)在是城里人了。
　　 “屁！你也叫城里人？房子都沒一套！”常思佳搶白道。
　　 “總會有的，你別著急嘛?！卑释廖恍Α?br />　　 “你就做夢吧！最好夢見再娶個小老婆?！背Ｋ技艳揶硭?。
　　 本來艾故土第一個孩子出生，兩家老人及兄弟姐妹要來賀喜的，但考慮到一二十個人住賓館要花很多錢，他們都沒有來。大家把禮金都轉到了艾故土和常思佳兩人的微信或支付寶賬號上。
　　 小兩口收到這些禮金，想到兩家老人那望眼欲穿的樣子及無可奈何的眼神，就恨死了這高房價，恨死了這溢價上百倍的鋼筋水泥。曾經(jīng)嘖嘖稱奇的摩天大樓，曾經(jīng)慷慨夸耀的鱗次櫛比，現(xiàn)在讓他們感到的是無奈甚至憤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