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征文】黑皮(小說)
天剛朦朦亮,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擂醒,我揉著惺忪的眼睛去開門。表哥陳文冬一腳跨進門,鞋也沒脫,他將一個重重的行李包甩在客廳中央,自個兒就疲沓沓地攤坐在沙發(fā)里了。只見他滿臉胡子拉碴,黑黝黝的,一副沮喪至極的樣子。
我打開熱水瓶,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他接過杯子抿了一口,像喝了苦澀的中藥似的,臉都扭曲得有些變形了。我問他怎么一回事,他血紅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咬牙切齒的說:“我辭職不干了,回家繼續(xù)當農民去?!?br />
表哥是年后來縣城做事的,我托一個同學幫忙,安排他在一個房產公司旗下的別墅區(qū)當保安。入住這個別墅的人,都是非富即貴的角兒。所以,能在這里當保安,不光工資比別處高,而且每天都能和有頭有臉的人打交道,令不少同行羨慕。
表哥比我長兩歲,初中畢業(yè)之后就一直呆在鄉(xiāng)下務農。表哥是農業(yè)的好把式,農田里的活兒樣樣精通,一條垅里,表哥家種什么稻子,四鄰八舍就會仿效他,跟著種什么稻子。從浸種、耕田、播種、插田、扮禾,都會學著表哥家的樣做。雖然表哥不曾外出掙錢,靠著家里種的五畝多水田,加上喂養(yǎng)一些豬、雞、鴨之類的副業(yè),小日子也算過得有滋有味。
近些年,隨著農村人口不斷外流,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只剩下老人和小孩留守農村,水田就沒人種了,良田撂荒嚴重??吹竭@么多良田撂荒,表哥覺得太可惜了,于是,他挨家挨戶地去勸人家種田,有些人家實在沒有勞力種田的,表哥就會向主人把田討要過來,種上一季油菜,再種上一季水稻。最多的時候,表哥種別人撂荒的田就有一百多畝。春天,滿垅的油菜花金燦燦一片,煞是好看,迎來了不少踏青觀賞的客人。聽說油菜花蜜好,味道純正,營養(yǎng)豐富,還能治病,表哥特意托人買回幾箱蜜蜂,學起養(yǎng)蜂來。遍野的油菜花,新鮮的油菜蜂蜜,讓游客既飽眼福,又飽口福。遠鄉(xiāng)近鄰,游客紛至踏來,山沖里頓時熱鬧了起來。一到秋天,漫野的稻谷清香彌漫在空氣中,讓人陶醉。算下來,表哥家一年的毛收入也有二十多萬元,算是小康人家了。他在家里蓋了小洋樓,兩個女兒一個在省城上職校,一個在農村中學上初中,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當然,表哥也會送一些蜂蜜、菜油、蔬果之類的給鄉(xiāng)鄰嘗鮮。他想,種了別人撂荒的田,自己也獲得了不少收益,也該感謝感謝人家。鄉(xiāng)親們看到表哥這么仁義,都愿意把撂荒的地給他種。閑不住的表哥覺得機會來了,他有“大干一場”的想法。于是,他到鄰鄉(xiāng)種糧大戶那里去學習取經,看到鄰鄉(xiāng)一戶人家種了幾百畝,而且還不累,原因竟是用上了現代化的生產工具。為了減輕勞動強度,去年,表哥把幾年的積蓄拿出來,還找親戚朋友借了些錢,新購置了收割機,烘干機,還建了個近百噸的糧食倉庫。假以時日,他也會成為令人羨慕的種糧大戶。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年底,趁著在外打工的鄉(xiāng)鄰回家過年,表哥提著蜂蜜、拎著土特產挨家挨戶地拜訪,希望他們能夠把閑置的農田讓給他種,表哥說明來意,鄉(xiāng)鄰們個個都樂呵呵地答應了他。鄉(xiāng)鄰們說:“反正田荒著也是荒著,現在有人來種,更好!你又是送油又是送菜的,這一垅的田,你種了就是!”
一切都搞妥貼了,表哥喜滋滋地到縣種子公司去購買了種子,又到縣合肥廠買了復合肥,還去鄰鄉(xiāng)的養(yǎng)殖場預定了一年的雞鴨糞。他不準備用農藥,特意到石灰窯拖了一車石灰。甚至,他還托人聯系了湘西那里的農民工,請他們在農忙的時節(jié)來幫忙。
正月十五剛過,鎮(zhèn)上組織村里開會,各個村民小組長都參加了大會。會議開得聲勢浩大,是貫徹市里一號文件精神,要給全鎮(zhèn)兩萬畝農田放假,這是市里的硬指標。完不成任務的要追責。表哥所在的洪興村正是這個范圍,劃下來的任務是五百畝。這些農田從今年起休耕三年,不準種水稻、蓮子等農業(yè)和經濟作物,每畝政府補助八百元,種了農作物的不能給予補助。
表哥不是村干部,甚至連組長也不是,他沒有資格參加鎮(zhèn)上的大會,對鎮(zhèn)上傳達的這一政策有些后知后覺。表哥的信息一般來自于看電視上的新聞。當他看到中央一號文件關于《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意見》后,他興奮不已,他想,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他家收割機、耕田機、播種機,烘干機等設備一應俱全了,政策又鼓勵鄉(xiāng)村振興,這更堅定了他要“大干一場”的決心。
然而,李麻子的造訪打破了表哥的美夢。李麻子告訴表哥:“村上三年不能種田”的消息時,特意提著半壺酒過來了。李麻子是洪興村洪山組組長李文亮的叔叔。六十多歲了,單身,喜歡喝酒,是村里確定的五保戶。李麻子家有一畝二分田,以前自己不種,就給了表哥,表哥每年打20斤上好的米酒給他,李麻子也樂呵呵的。年前臘月二十三,表哥把李麻子請到家里喝酒,順便把繼續(xù)種他家地的事說了,李麻子滿口答應,酒足飯飽之后,他喜滋滋地提著酒回家了。
聽到這消息,表哥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或者是李麻子在搞什么惡作劇??吹奖砀绮幌嘈?,李麻子急了,說:“文冬呀!你送的這壺酒我喝了一半了,那剩下的這半壺酒退還給你。拜托你,今年,我的一畝二分田,你不能種了。就讓它撂在那里荒了。你一種,我的補貼就要泡湯了?!?br />
李麻子補充說:“這不是我說的,這是組長李文亮說的,是鎮(zhèn)上開大會宣布的政策?!北砀缦?,既然是李文亮說的,是開大會宣布的政策,那就是鐵板釘釘、千真萬確的事了??墒?,這突如其來的政策,怎與自己看電視理解的新聞差別就這么大呢?
李麻子接著說:“文冬呀!你的酒是好酒,是用上等的早稻米釀的,酒曲也是純中草藥制的,肯定是好酒,是我喜歡喝的好酒。但這酒今后我喝不到了!我的田也是好田。但今年的田不是去年的田了。今年,我們不種地,國家給錢,而且給得不少!有八百塊錢一畝呢!”表哥心里想:“不種地,國家還給八百塊一畝;要是種地,國家不給得更多呀!”。李麻子說:“種地的沒有,還要罰呢!這是昨天我侄子文亮在鎮(zhèn)上開會聽鎮(zhèn)長宣布的?!崩盥樽舆@句話把表哥嚇得不輕。嘟噥道:“種地還要罰款,這是哪門子政策?!崩盥樽诱f:“我也搞砣不清,你還是去問問文亮吧!”
隨后,表哥去了李文亮家里。李文亮告訴他,這三年,是執(zhí)行國家的休耕政策,給土地放假。今后,李麻子家的田你不能種了,別人撂荒的田,你也不能種了,連你自己家的那五畝多水田也不能種了!我們這一片是休耕示范片,誰種了田,就罰誰的款?!?br />
從李文亮家里出來,表哥感到頭暈目眩,他想不明白,當個農民也有下崗的時候。快五十歲的人了!從來沒有離開過這片熟悉的土地。突然,種了幾十年的地不能種了,該到哪里去討生活呢?
一個巨大的難題擺在面前,表哥想到了我。那晚,表哥打電話說,要我到城里替他找個工作。我以為表哥開玩笑。后來,他說得有些沮喪了!他說:“本來想在家里好好地種地,可農村不許種地了,去年添置了這么多設備都成廢鐵了,還欠了不少債。這天變得太快了!”
我安慰表哥說:“找事做沒問題,這要看你想找什么事做”。他說:“搞搬運、守材料都行,只要是體力方面的事應該都能做得來?!蔽艺f:“好吧!我?guī)湍懵撓德撓蛋?。”于是,我打電話給老同學周興國幫忙。周興國是縣城華潤房產的副老總,我們在學校的時候關系就很鐵,后來,又在同一個縣城工作,交往也比較多。我開口把這事情一說,他就滿口答應了。
我問表哥什么時候能來上班,表哥說,大概要一個星期以后,他要把買了的種子、拖回來的肥料處理掉。而新買的收割機、耕田機、播種機一時難以找到買家,他就把它全部收到糧倉里,上好油,準備三年之后再派上用場。
更重要的是,表哥還要舉行一個隆重的儀式。表哥說:“農歷二月初二是土地公公生日,我在這片土地上承蒙土地公公照應,日子過得豐衣足食。現在,由于國家的政策調整,我不得不離開一段時間,去外地謀生,我得向土地公公稟告。”稟告儀式就訂在了二月初二,這天,表哥把兩個女兒叫了回來,備了一桌酒菜,殺了一只大公雞,買了錢紙香燭,來到自家田垅上,向天祭拜,稟告土地公公,祈福求安。
把家里安排妥當后,表哥就來縣城了,他來報到的那天,帶了幾只土雞、土鴨,送過來給我,羨得鄰居嘖嘖稱贊。于是,我把周興國請到家里來吃土雞,周興國半點都沒推辭,他說:“難得有人請到家里來吃飯的!但凡請到家里來的,都是貴客,都是老鐵。吃了菜、喝了酒,周興國說:”很久沒有吃過這么正宗的土雞了,很久沒有享受這么好的待遇了!”說著,他指著陽臺上籠子里的兩只雞,說,這個我就把它帶走了。表哥忙著起身去籠里捉雞。說:“只要周總喜歡,下次一定多帶些來!”
在周興國的關照下,表哥在華潤房產金霞別墅區(qū)當上了保安。第一天上班,保安班長丁仁貴就叮囑他說,金霞別墅區(qū)是縣城最高檔的小區(qū),房價在八千到壹萬元每平,能買得起這里別墅的都是非富即貴的人物。所以,我們在小區(qū)里就要做好服務,為業(yè)主看好門,當好保安。不管業(yè)主給我們什么樣的臉色,我們都要報以和顏悅色。
按照公司規(guī)定,在電梯、樓道,小區(qū)里任何地方,碰到業(yè)主都要笑臉相迎,要主動問候、打招呼!表哥開始不太習慣,有時候笑起來很僵硬,仿佛眼睛鼻子都不是長在自己臉上,好不自在。后來,發(fā)現這些人根本不會正眼看他,他反倒覺得自在了許多!有時候在電梯里、在小道上遇到業(yè)主,表哥會主動向他們問好!這些人,有的會“嗯”一聲,有的人似乎耳朵失聰了,沒有任何反應。表哥也不在乎,他想,反正是工作履行一下程序。當然,業(yè)主客氣的時候也是有的,比如,誰家的女人逛完街回來,大包小包的挪不動,這時,她們就會朝保安大哥招手,親切的笑容仿佛要把人的心融化了。保安大哥會主動上去搭把手,幫她們把這些大包小包的物件拎到電梯口,幫她們按好電梯,遇到東西實在太多的業(yè)主,保安大哥也會幫他們把東西拎到屋門口。
表哥初來乍到,業(yè)務還不是太熟悉,所以,做起事來總比別人慢半拍。但表哥漸漸地覺得,小區(qū)里的這些人眼神都有些怪怪的,從大腹便便的男人,到牽著小狗溜彎的女人,走起路來總是頭仰的高高的,仿佛眼睛盯著天上的月亮。有時候,這些人眼睛還直直的朝著他看,看他那黝黑得發(fā)亮的皮膚,仿佛是在動物園看關在籠子里的猩猩一樣,看得表哥渾身發(fā)毛。表哥有些不解,這些人究竟怎么了?
一天,一個五六歲的小孩,盯著他看,說:“媽媽,媽媽,Happy,Happy。表哥不知道“Happy”是什么意思,只好朝著小孩哈哈地笑。那婦人瞥了表哥一眼,回小孩的話說:“這不是非洲的Happy,這是中國的‘黑皮’”。表哥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原來,這些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他,是因為他長得黑。顯然,女人的話是在針對表哥說的,但她的眼神掠過表哥的臉后馬上收了回去,目光沒有正面交鋒,表哥不好發(fā)作,只是在心里暗暗的罵道:“狗日了眼的”。
表哥雖然心里有些不悅,但轉念又想,自己身上這種黑是太陽曬出來的健康色,不像城里人,豆芽菜一樣,要是太陽一曬,準蔫了!表哥在心里說:“我黑皮,我驕傲!”
表哥想,住在這別墅的人,都以為自己是有錢人家,比別人就高貴些,享受的服務也要比別處要好。表哥卻不這么認為,他覺得自家的小洋樓比這些別墅要敞亮得多,自家的庭院,依山傍水的,養(yǎng)個中華田園犬,可以在院子里到處撒歡。而這里的別墅,一排排,一堆堆,像擺在山坡上的一具具棺木,有的人家把幾塊菜地寶貝似地整幾棵綠植,就當成自家的花園了。更難以理解的是,養(yǎng)條狗還時刻用繩子拴著,讓狗一點自由都沒有。相比自家的中華田園犬,城里的狗還是蠻可憐的。
前天,表哥在小區(qū)里巡邏的時候,發(fā)現,西頭五棟別墅的院墻里發(fā)出“汪汪”的狗叫聲。他走近一看,一根兩米來長的繩子拴著一條白色的哈巴狗,臟兮兮的,傍邊的狗缽里空空如也,沒有一點食物了,好像被餓了幾天似的。表哥想,這肯定是主人出門急,忘記放狗糧了!表哥擔心狗被餓壞,于是,去按門鈴,按了半天,沒有人應答。中午,在食堂吃飯,表哥特意多打了一份蒸排骨,足足花了他六塊錢,這平時表哥是舍不得吃的。他將排骨用一次性飯盒裝著,送到別墅門口,用小樹枝把飯盒推到小狗夠得著的地方。小狗吃了排骨,停止了“汪汪”地叫。晚上,表哥又打了一份排骨,給小狗送了過去,小狗隔著墻,吃得特別爽氣,還不時搖動著它那高高卷起的尾巴,以向表哥示好。
第二天,物業(yè)接到投訴,說小區(qū)來了賊,進入了西頭五棟別墅,還說這賊踩點很久了,還帶了盒飯上門,究竟丟了什么東西,沒有人知道。隨即警察也登門取證來了,表哥作為當天的值班,配合著警察取證。他們調取了小區(qū)的監(jiān)控,在攝像頭里反復搜索,突然,一個模糊的身影進入了警方的視線,大家為之一驚,表哥也端詳到了那個模糊的身影,正是自己用樹枝在推那盒排骨給狗吃??上В诒O(jiān)控的視線范圍看不到那只狗。表哥站起來說:“這個人是我,是在給狗送吃的。全場愕然,大家都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隨后,表哥和業(yè)主一起被帶到派出所做筆錄。
從派出所出來,表哥一臉的沉重。他回到小區(qū),早已過了晚飯的點,他沒有一點食欲,只得踱步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他無法入睡,心里五味雜陳。他想,事情雖然得到了澄清,但這里已不適合他了。好不容易熬到早晨5點,他用涼水沖了一把臉,把簡單的行李塞進包里,等待天亮就回家去。
表哥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將疲沓沓的身子坐正,臉色也緩和了些。說:“表弟呀!謝謝你,給你添麻煩了,看來這城里還真不適合我。我還是回農村算了,趁著現在回去,家里那幾畝薄田還能趕上一季晚稻。即使沒有了國家這八百元一畝的補貼,我也要把這田一季季地種下去,是農民,就該把田種好,這是農民的責任呀!”說完這些,他一臉的輕松。背著行囊起身出門,去趕最早那趟班車回家。
我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黝黑的皮膚在晨曦里閃著白光,我想,他這一身的黑皮,只有融入在廣袤的田野里,才是他最安全的保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