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故鄉(xiāng),人家(散文)
老家住在微山湖畔。那是個小村莊,莊后是一條新河,莊西頭是一條老河,老河向東北方延伸,新河有點偏東南走向。這樣就自然形成了一個夾角河套,村子就處在夾角里,因此小村就叫河套村。
小村不大,自然散落著百十戶人家。兒時記憶中的村莊,多是土砌草房,偶有幾家青磚瓦房也都是以前大戶人家遺留下來的。有的做了小學校舍,有的成了村部辦公之地。一般人家是沒有院墻的,簡陋的房子前面有兩個不大的木制小窗,上下糊些紙張。一般主房前面都有一片自留地,有的種些刺槐,有的種上幾株桃樹、杏樹。也有的夾上籬笆種些油菜等作物。每到春天來臨到小麥收割前夕,整個小村沉浸在花的海洋里。桃花開、杏花敗,黃油油的油菜迎春來,槐花笑臉香飄外。在往后,小村就在盈盈的柳絮里迎來了麥收季節(jié)。
夏至,傍黑時節(jié),男人便鉆進河里摸魚。嘴里叼著柳條,老手不大會便捉上一大串。女人也會在固定的水域,穿著汗衫擦洗身子。偶有不大的男孩撞入禁區(qū),便惹來一大幫老娘們的嘻戲。
臨睡,男人把汗煙袋纏好,拐彎進了茅房,便有那嘩嘩的聲音傳出。不大工夫便窸窸窣窣地走進里屋,看看己經熟睡的孩子,狡黠地一笑,噗地吹滅油燈,溜進被窩,一雙手便被另一只手溫柔地捉住。隱隱的輕聲對語和壓抑的喘息聲揉在一起,一股腦兒全都揉進夢鄉(xiāng)。淡淡的月光從窗戶傾瀉進來,搖曳的樹影把月光揉得稀碎。喧囂了一天的村莊,總算寧靜下來。夜半時分,一聲凄厲的雞叫聲劃破寂靜的村莊;狗也被驚醒,汪!汪!地附和著?!耙欢ㄊ屈S鼠狼偷雞!”男人罵罵咧咧地下床開門,兒子嚇得縮進女人懷里。稍傾,男人便提著一個少了頭的雞身嘆氣!
天剛放亮,女人趿拉雙鞋在院子里忙著生火做飯,潮氣重濃濃的煙霧順著沒門的鍋屋,輕柔柔地飄散開來。昨夜被驚嚇的雞撲愣愣地撲打著翅膀,伸著懶腰,“咕!咕!咕!”地叫著,像是訴說著咋晚那場驚魂的遭遇。不一會,那只沒頭的雞,便會被女人收拾好,放在壇子里撒上厚厚的鹽,以備后用。
盛夏時節(jié),翠綠的田野被陽光烤得像蒸籠,蟬嘶鳴地叫著。老河的水并不多深,那兩岸的柳樹婀娜多姿。河兩邊斜坡上種著密密匝匝的柳條兒,有的枝頭斜伸到水面上,幾乎把這不甚寬的水面掩蓋,只剩下中間一溜水面。一些水鳥合鳴著像是在求偶。一只青蛙噗地一聲跳進水里,惹得鳥兒一陣驚悚,瞬間打破一灣寧靜。
若順著新河坐機動小船,大約半個多點便能到微山縣城。倘若騎自行車走大道過攔湖大壩,要近三個小時才能到達。所以我小時候去姑姑家大都坐機動小船去。小船兩邊有玻璃窗口。隨著“??!?。 钡臋C器聲,那顫悠悠的小船拉著我童年的幸福往返水陸之間。當船行至岸邊,便能看到那三五只敞口小木船在水岸邊穿行。其間有漁民舉著亮閃閃的多勾魚叉在叉魚,那神奇的魚叉在魚民手上瀟灑地一揮、一扎,便有一條魚兒在叉上痛苦地翻騰著。
姑姑家住在小南湖的西面,莊北便是高高地攔水土堆。登上土堆極目遠眺,便能看到零星的水面。微山湖分為南湖和北湖,中間有二級壩攔著。北湖和南湖落差有十幾米,若從攔湖壩向北望,一片水澤迷霧茫茫。若向南望只有零星的河道橫豎相交。主河道船帆點點,蘆葦片片,荷花相咉其間,盛夏的微山湖像一位慈祥的母親,呵護著這片唯美的世界。姑姑家院里搭一個敞口棚子,里面有一口大大的鐵鍋,是下粉條用的。姑父每天會撐船幾公里到一些漁民那兒賣粉條,說是賣,其實就是給他們兌換些魚產品。
那鍋白天靜靜地躺在那兒。不時的有些雀兒在上面搗鼓什么,細細的小眼睛滴溜溜地來回瞅你,你手一揮它們便轟扡飛去。夜剛擦黑,棚上面便掛了一盞刺眼的氣燈。那燈芯是用氣吹起來的,像一只瘦長的白雞蛋。那時的村落,家中沒什么電器之類的東西。小院被圍得滿滿的,不大一會鍋里那水沸騰起來,便有一位撐瓢師傅,手里舉著大大的水瓢,水瓢下面是用鉆頭鉆了許多圓眼;師傅另一只手在水瓢上,砰!砰!地敲擊那圓眼便瀉出上粗下細的粉條;師傅高高舉起的手來回在鍋上轉圈,少傾,他一只手便熟練地在瓢下一收,一鍋粉條便下成功。此時有一人用長長的木筷子把粉條撈起,掛在早己準備好的繩條之上。有時那斷在鍋里的粉條被姑父撈起,姑姑便會用碗盛滿,倒上醬油讓我吃。那滑溜溜的粉條用嘴一吸,便哧溜溜地滑進肚里,是一種絕妙滋味。姑姑家的粉條,我沒少吃。那是我童年的一抹記憶。
姑姑家有一雙兒女,表哥比我大一歲叫柱子,表妹比我小一歲叫小花。小花圓圓的臉蛋像熟透的蘋果,扎著兩條小辨子,她經常跟在我們屁股后面轉,我倆都不喜帶她。姑姑便哄我說:“小樹最乖了,帶妹妹玩姑姑給你買糖吃?!?br />
初秋,湖畔的蘆葦搖曳著絨絨的蘆花,一眼望不到頭。柱子便領我在蘆葦叢中尋找野鴨蛋。每次都會收獲頗豐。我倆便把野鴨蛋用膠泥糊住,在火里燒拷。有時我們迫不及待地剝開吃,那蛋黃還沒凝固,我們被燙得直跺腳。每次回家姑姑便會用小布兜給我裝一兜野鴨蛋。母親便把它們用壇子腌上,以備農忙之用。
初冬,天氣轉涼。爺爺喜歡坐在躺椅上曬太陽。他咪著混濁的眼睛,懶懶地打著哈欠,悠閑地唱著那老掉牙的曲目。有時拖著長長的尾音喊我給他上煙絲,我便跪在他跟前用小手給他搗鼓滿滿地一煙鍋。他那枯竭的雙手極盡溫柔地撫摸著我,然后搖搖晃晃地在躺椅上猛吸一口,那藍盈盈的煙圈在他眼前散開。在我看來,他像極了電影里的地主老財。
臨近年關,農家喂了多半年的肥豬,被趕出豬圈;它們顫悠悠地渡著方步,極盡憨態(tài)。幾個大勞力,麻利地把它摁在案板上,此時它才會扯著大嗓門,張著嘴“嗷!嗷!”地嚎叫!但為時已晚。那屠夫拿著錚亮的尖刀兇殘地捅進它的心臟。我們小孩便嚇得捂住雙眼,隨著微弱地“哼!哼!”聲停止,不大一會那整個豬便會刮得雪白雪白,四腳朝天地躺在案板上。有時我們這些小男孩,便會拿上豬蹄夾,放上豬油晚上點燈玩耍。
我父親在鎮(zhèn)醫(yī)院上班,吃公家糧在當時很讓人羨慕的。每年暑假,柱子,和小花也會到我們家待上一段時間。每到集場,父親便會給我一個五分硬幣,讓我?guī)』爸淤I吃的。集上人很多,我們穿行其間。當時那五分錢,能買一個香噴噴的大肉包,還能買五顆大白兔奶糖。買包子三個人沒法分,買糖我不贊成,因為糖在我眼里不稀罕。最后我們買了一小塊西瓜,用小刀分了三小瓣,那是當時極盡奢華的零食了!
那時公社廣播里天天在唱《沙家浜》《紅燈記》《白毛女》,父親休班時,他便在醫(yī)院宿舍前的樹下拉二胡,有時他讓我站立著,學著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那年我六歲,也不認生,就像電影里一樣,拉著架式,極盡認真。往往把醫(yī)院的叔叔阿姨逗得哈哈大笑。有的阿姨便抱著我的臉親一下,塞我一顆糖塊,或一塊餅干。我便甜甜地說“謝謝阿姨”。阿姨便會笑著摸摸我的頭說“小不點,真可愛!”
那時公社經常有戲班子演出,我們三人便溜進會堂看戲。檢票的叔叔認識父親,每次我們三個小家伙便會輕易地混進會堂。隨著“啌嗆啌嗆”的鑼鼓聲后,臺上便有人“吚吚呀呀”地唱革命樣板戲。我們不懂這些,便會溜到后臺,看他們化妝。那長長的胡須掛在墻上,還有大刀、長茅、一字排在那兒,煞是好看。我們趁他們不注意便會拿著玩耍。由此我那時心里想,長大了我也去演戲。
那幾年,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婦時興扎長辮,烏黑烏黑的,上面系著紅綢繩,學喜兒,學李鐵梅,辮子一甩一甩的,我很是羨慕,回家便讓母親也給我扎紅頭繩。母親便笑著拍我屁股說“你是小男孩,應該學潘冬子。”
那時我們喜歡看“地道戰(zhàn)”。春節(jié)前后我們便在路邊挖個小坑,學“地雷戰(zhàn)”里面一樣放上大便,埋上一顆大炮仗接一個長長的引線,點上之后我們便跑開。炸開的糞便有時會濺到不經意路過的大人身上。他便會:“嗷!嗷!”地罵著追趕我們,我們便一哄而散,“吃!吃!”地偷笑。
有一些大一點的孩子學會抽煙后,他們也經常做些惡作劇。我記得有一個徐州下放到我們那里的知青。他瞎一只眼,我們都叫他瞎老李。隊長讓他看莊稼,我們這些小頑皮,喜歡偷些地瓜、玉米烤著吃,被他抓到過許多次。為此我們還被隊長罰了工分。所以我們幾個想整他一下,我們把香煙掏空,放進一個小炮仗,然后再仔細地封好,恭恭敬敬地遞給他。他欣喜地接過點上,不大會兒便傳來“唉呀”一聲!為此我們還挨了大人的一頓揍。
細數歲月,一晃幾十年過去了,當年的小伙伴大都遠離家鄉(xiāng),在外拼搏著一份理想。再回首,尋覓這份清純的記憶,那些牽拽著我們懷思的初萌時光,我想歲月不會把它抹平。那些讓我們感動的一瞬也在我們生命的長河里流動著一灣晶瑩。
這些年,村里新蓋的樓房,一棟比一棟漂亮,整整齊齊錯落有至。一些廢棄的舊房有的是殘垣斷壁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四周野草蕭蕭。村里很難見到年青人,大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聚在一起弄不清每天都嘮些什么?有些曾經健碩的中年人也被病痛折磨得神情漠然,有時路過他們院前,打聲招呼都是“唔,唔”地望著你,眼里流露的是一種憂郁和渴望。那都是腦血栓留下的后遺癥。也不知現在得這種病的人咋這么多!
不知道什么時候,老河己被填得只剩下一點倫廓。那些樹木早已不見蹤影。新河北岸是一排排簡易的棚舍,里面飼養(yǎng)著豬鴨。臭哄哄的豬糞味讓初入此處的人掩鼻而過。曾經綠油油的田里,散落著零星的幾片禿地,是那樣不協(xié)調。河里的水一股腥臭味,那清亮亮的河水不知去了哪里?
那個承載著我美好記憶的故鄉(xiāng),為什么失去了我們懷念的許多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