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古稱渭水，是黃河最大的支流。發(fā)源于甘肅定西市渭源縣，主要流經(jīng)甘肅天水、陜西省關(guān)中平原，至渭南市潼關(guān)縣匯入黃河。今天要講的這個故事，就發(fā)生在寶雞岐山縣的渭河灘。渭河灘上有個丁家寨，寨子里有個老光棍叫丁羅鍋。關(guān)于他的大名，村兒里的老人也都記不得了。只知他排行老三，上邊倆哥哥。母親懷他時摔了一跤，待生出來，背上就背了個鍋。從此，丁羅鍋的名字就喊開了。爹娘死得早，羅鍋十歲時，二哥成家要房子，兩間老屋，倆哥一家占一間，門口的老槐樹就給了丁羅鍋。從此，大嫂不要二嫂嫌，羅鍋沒了安身處，干脆裹了幾件破布衫，搬到了灘邊的老磨坊。
　　 老磨坊里吊死過人，都說陰氣重，村里人去河灘都繞著走。丁羅鍋不管那，有個屋檐避風(fēng)雨就成。再個磨坊離河近，河灘北邊就是地，平時地里忙活完，去河里逮魚摸蛤喇打打嘴祭，日子過得倒自在。
　　 丁羅鍋二十歲那年，有人給他說媳婦，是上宋村的李寡婦，媒人說啥都好就是有點丑?！肮褘D也是女人，女人能多丑？”送走了媒人，羅鍋高興得在河灘上連打了三個列子，最后一屁股坐河灘的亂石上，褲子摔個洞也沒覺得疼。很快，倆人見了面，羅鍋看了一眼這婆娘，就耷拉了腦袋，像被霜打了一樣。李寡婦左眼皮凹成個坑，一張黢黑的麻子臉上只右眼珠子咕嚕嚕地轉(zhuǎn)。從瞅見丁羅鍋，李寡婦一聲不吭，只揚高了下巴，右眼角撇出一道光，從頭到腳掃了一圈丁羅鍋。羅鍋像被麥芒扎了，渾身不自在。待看見丁羅鍋住的地方，李寡婦跨進門檻的左腳被馬蜂蜇了樣，馬上縮了回去，甩一把手里的帕子，氣呼呼地轉(zhuǎn)身就走。媒人喊了幾聲，也沒駐了腳?！鞍?！”媒人嘆口氣，臨走說了句，“羅鍋啊羅鍋，你要有哪怕半間土坯房，這媳婦也不愁。”丁羅鍋謝了媒人，心想著，錘塊土坯我就氣短，拿啥蓋房子？罷了罷了，媳婦又不是窩窩頭，沒了也餓不死。
　　 就這樣，羅鍋光棍了大半輩子，轉(zhuǎn)眼到了五十七歲。這一年，丁羅鍋在河灘撿了個籃子。想著是哪家媳婦丟的呢。待他掀開蓋籃的布，見里邊躺了個奶娃娃。羅鍋心一激動，食指探到娃鼻子底下，還有點氣兒。那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羅鍋看看周圍沒一個影兒，娃的臉都凍得發(fā)紫。就說了聲作孽，把籃子提回了家。回家打開小褥子，果然是個女娃娃，最多也就生了兩三天。唉，羅鍋趕緊燒了一小碗拌湯。家里沒有勺子，就用筷子蘸著，一點點滴到小嘴巴里。后來羅鍋抱著娃，請村里的教書先生給取個名。先生說，就叫丁貴香。娃命苦，名里帶個貴，希望以后能遇著貴人。
　　 轉(zhuǎn)眼貴香長到了17歲，出落得眉是眉眼是眼，白白凈凈的圓臉盤，光這長相，看著就是富貴人家的大小姐。幾個村兒的媒人，也不嫌老磨坊晦氣，爭著來提親。不論誰來，羅鍋就一句話：“只要貴香看上眼，就中！”結(jié)果貴香看上了謝家寨的謝大軍。這謝大軍念過書，黑黑瘦瘦的大個子，濃眉大眼高鼻梁。謝生財家仨兒子，謝大軍是老大，后邊每個差三歲。那時候生產(chǎn)隊，五張嘴，兩雙手，咋刨也不夠吃。謝大軍高中沒畢業(yè)，就回家給父母幫忙，在地里刨吃的，供倆弟弟上學(xué)。
　　 謝大軍和丁貴香一見面就對上了眼，謝生財老兩口也看上了丁貴香，打算第二年給倆孩子把婚事辦了。結(jié)果第二年恢復(fù)高考，謝大軍瞞著家里偷偷參加了高考。那會和貴香正在熱戀中，這事也只有貴香知道。這下可把她急壞了，可急死也不能說啥。貴香想起大伯家的大孫子丁鎮(zhèn)遠在郵局當差，急火火跑去找了他。見了丁鎮(zhèn)遠，貴香說一定要他把所有寄給謝大軍的信都交給她。然后就把謝大軍參加高考的事告訴了大侄子。雖然鎮(zhèn)遠覺得小姑做的有點過分，但畢竟是一家人，關(guān)鍵時候胳膊肘還是往里拐。
　　 后來放榜的時候，果然有一封謝大軍的錄取通知書。鎮(zhèn)遠交給了丁貴香，并在她耳邊說是咸陽中醫(yī)學(xué)院的。
　　 鎮(zhèn)子離渭河灘有五六里路，貴香拿到通知書就往回走?？斓轿己訛┑臅r候，貴香從口袋里掏出那封通知書。她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雖然這上面的字她一個也不認識。拿著信，丁貴香心臟跳得很厲害，呆呆地看著渭河灘。茫茫的渭河灘，在她眼里忽然變得丑陋不堪。她覺得自己就像灘邊的那些毛毛草，葉子再飄搖，根也只能扎在這昏黃的水里。想到這，她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劃了一根，沒著。甩了甩顫抖的手，又重新劃了兩次，總算著了。她咬著牙，把火苗湊到了手里的紙上。當火苗舔舐著信封一角的時候，丁貴香長長地出了口氣。
　　 放榜那陣，謝大軍幾乎天天跑郵局，當然沒任何結(jié)果。待秋收完，金黃的玉米都上了架，謝大軍和丁貴香也熱熱鬧鬧地辦了婚禮。新婚當晚，謝大軍還內(nèi)疚地給丁貴香說，自己沒本事，沒考上大學(xué)，貴香跟了他享不了福。而丁貴香卻緊緊抱著眼前這個差點飛走的“金鳳凰”，用一個女人的柔軟和溫暖，把謝大軍熨在了渭河灘。
　　 后來，謝家寨小學(xué)有個老教師退休，謝生財找了村支書，讓謝大軍頂了上去，當了民辦老師。丁貴香的心這才放進了肚里。等過開了日子，謝大軍才慢慢體會到丁貴香的脾性。老實說，丁貴香的好強，讓謝大軍著實有點吃不消。
　　 結(jié)婚第二年，大閨女出生。雖然爺爺希望是個孫子，但畢竟是頭胎，全家人都高高興興的，唯有丁貴香，臉上總是有陰云在漂浮。開始大軍以為是分娩累的，越發(fā)對她照顧的仔細。后來他發(fā)現(xiàn)，貴香比爺爺還想要兒子。她給大軍說，俺爹就是沒有兒，俺爹才被人低眼瞧了一輩子！
　　 等大女兒謝景然一歲的時候，丁貴香開始到處打聽生兒子的秘方，不惜花了很多錢買各種藥品調(diào)養(yǎng)品。她吃也逼著大軍吃。大軍不愿意，她就偷偷地把各種藥活在飯里，摻在大軍的茶水里。
　　 景然兩歲的時候，丁貴香又懷孕了。到胎兒五個多月時，丁貴香聽說縣城有B超機能照出胎兒性別。她就給家里說去縣城給孩子買衣服，偷偷去醫(yī)院照了B超?；貋砗螅≠F香就跟個皮球被針扎了一樣，垂頭喪氣。B超的結(jié)果又是個閨女！當晚躺炕上，丁貴香就給丈夫說不要這個孩子了，接著把去縣城照B超的事告訴了丈夫。大軍只是嘆了口氣，男娃女娃都是自己的娃，他可不同意隨便就流掉。沒想到貴香卻口氣強硬地說：“我開個小賣部也只夠一家子的柴米油鹽，你一個民辦老師，就那么點工資。咱有多少錢？養(yǎng)閨女都是白勞神，長大一嫁人，凈去孝順別人！要養(yǎng)就養(yǎng)兒子！”沉默了一會，大軍說：“還是生了吧，都五個月了，流了更傷身子?！庇谑嵌≠F香想了一招，讓大軍去找個沒孩子的好人家，生出來就送人。
　　 最后老二剛生出來，還沒吃上一口奶，丁貴香就催著謝大軍把娃抱走送人了。從此以后，就和這個孩子失了音訊。
　　 三年后，丁貴香又懷孕了，那時候計劃生育抓的緊，醫(yī)院里不給看性別。這次還是沒如丁貴香的愿，老三依舊是個女娃。生完老三，鄉(xiāng)鎮(zhèn)計生委來人抓丁貴香被去做結(jié)扎手術(shù)，丁貴香撒潑，躺在地上嚎得跟殺豬一樣，最后還是被抬了去。
　　 結(jié)扎回來，丁貴香睡了兩天兩夜，滴水不進。三娃在旁邊哭的沒了力氣，她連眼皮子也不抬。最后大軍只能又去買羊奶，拿小勺子喂三娃。
　　 謝大軍給三娃取了名叫謝悠然，是希望孩子不要像媽媽一樣好強，而是過得悠然舒服一點。謝悠然早產(chǎn)了半個月，出生時只有4斤9兩。出生后又沒及時吃上母乳，身子骨從小就不好。長到四歲了還比同齡的孩子低半個頭，兩只小胳膊就跟褪了毛的牛尾巴一樣粗。
　　 隨著倆女兒的長大，丁貴香也慢慢認了命，沒兒就沒兒子吧，但她對倆女兒的要求特別高。孩子在家，什么家務(wù)也不讓干，除了學(xué)習(xí)就是學(xué)習(xí)。每天除了學(xué)校的作業(yè)，還讓謝大軍單獨給倆孩子輔導(dǎo)。
　　 可好景不長，景然13歲那年，謝大軍和教務(wù)主任去省城拉教材，坐的村里王麻子的手扶拖拉機，結(jié)果這麻子前一宿給支書拉了幾趟磚沒睡好，拉書回來的路上打著盹，竟把個車直勾勾開進了路邊磚廠的大坑里。三米多深的坑啊，手扶拖拉機直接扣了下去！等磚廠清坯道的老漢喊來人，只見王麻子被摔了出去，折了幾根肋骨，斷了一條腿。謝大軍和教務(wù)主任都被倒扣的車幫壓成了兩截，已經(jīng)沒了氣！
　　 這個噩耗，讓丁貴香哭的昏天黑地。然而在大軍下葬后，她就收起了眼淚。家里的事，地里的事已經(jīng)讓她像一片被秋風(fēng)掃蕩的葉子，根本沒有時間悲傷?？粗鴥蓚€正上學(xué)的孩子，當下最要緊的是掙錢。丁貴香家臨著109縣道，貴香的小賣部就是砸了一小塊院墻，在院子里蓋出來的。這次，她拿出大部分積蓄，找人把臨公路的一面院墻全拆了，又蓋成了門面房。新門面蓋成了，貴香請人寫了一塊匾“軍貴超市”，開了村里第一家超級市場。而原來辦小賣部的老門面，租給了后街的小劉開理發(fā)店。這個有膽有識的女人，漸漸撐起了這個家。
　　 沒有了大軍，孩子的學(xué)習(xí)也不能耽誤。每個新學(xué)期開學(xué)前幾天，不管多忙，貴香都要抽出一天，洗凈一雙老繭手，換一身干凈衣服，去趟縣城?；貋頃r，除了孩子上學(xué)需要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必定還會有厚厚的一疊輔導(dǎo)資料。雖然丁貴香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但她知道，農(nóng)村娃要過好，只有把學(xué)堂考。所以她心心念的是兩個女兒必須上最好的大學(xué)。
　　 父親的驟然離世，對正值青春期的景然打擊很大。本來敏感又寡言的她，更是經(jīng)常睡不好，她想父親想得厲害。這個家里，母親脾氣火爆，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忙前忙后，連跟她說話也是簡短的命令式，而只有溫和的父親會耐心地為她答疑，陪她聊生活里和學(xué)習(xí)上的種種事情。父親走后，她看著愈加勞碌的母親，她心疼她。景然想幫母親分擔一些活，哪怕是洗洗衣服做做飯，卻總是被她攆進屋子。“你學(xué)習(xí)去！”是母親的口頭禪，這口頭禪卻有千鈞之力，把景然釘在了書桌前。她從來不敢違抗母親的話，就像士兵對待軍令。學(xué)習(xí)已不像以前能給她快樂，也沒有父親在旁陪伴的溫暖，可是她知道，只有抱起書本，母親才會高興。而那時候，她只想讓這個苦苦撐著家庭重擔的母親高興高興。好在景然的成績一直穩(wěn)穩(wěn)地在年級前10名。這讓丁貴香很欣慰，似乎都能一眼看到大女兒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
　　 相比老大的細膩乖巧，謝悠然更大條一些。從小就喜歡抓蟲子打架的她，更像個假小子。父親離世時她才六歲，迷迷糊糊地跟著大哭了一場，父親在她心里的印象很快就被時間沖淡了。謝悠然的個子在初中猛地竄了起來，初中畢業(yè)，已經(jīng)長到了一米六五。她的高中離家三十里地，只能住校，每兩周回一次家。這下悠然終于擺脫了母親的監(jiān)控。像一根被抻的很長的橡皮筋，一旦放松，就有很大的回彈力。謝悠然的高中和小學(xué)初中仿佛和別的孩子反過來了，別的孩子都在高中三年緊張的復(fù)習(xí)備考，而謝悠然的小學(xué)和初中就是高中模式，然而到了高中，卻像飛出籠子的小鳥，開始放任自己。要問悠然高中三年都干了些啥？用她的話說，好像啥都沒干，又好像啥都干了。玩牌打游戲，寫詩畫畫，好像生活一下子打開了萬花筒。
　　 也許是以前的底子好，雖然謝悠然半玩半讀了三年，高考還是考上了西安市的一所二本學(xué)校。這個結(jié)果當然不能讓母親滿意，在母親心里，悠然即使考不上姐姐上的交大，考個一本西工大應(yīng)該是穩(wěn)穩(wěn)的。母親為此生了好幾天氣。她一氣就躺炕上，茶飯不進，景然怎么勸都不管用。景然讓悠然去勸，悠然端著一碗柿子雞蛋面，說了句“吃飯了，媽”。只見丁貴香坐起身子，轉(zhuǎn)過頭來盯著悠然的臉。悠然覺得仿佛有一把刀子架在她臉上。“這是咋回事？！?。磕愣荚趯W(xué)校干了些啥？你對得起我起早貪黑的下苦嗎？！”母親儼然要悠然給個解釋。悠然只是木然地看著母親，眼里有一絲厭煩?！罢α?，你還有理了？！”丁貴香看著悠然一張冷臉上沒有絲毫愧疚，一把打翻了面碗。悠然轉(zhuǎn)身就往出走，沾滿西紅柿湯的手攥成了拳頭?！澳憬闵系慕淮?，你連個一本也考不上？！你到底上了個啥學(xué)？！??？”丁貴香對著悠然的背影，幾乎咆哮著問。悠然被母親徹底激怒了，“你管好你大閨女就行！我的路我自己走，不要你管！”她冷冷地甩了一句，就氣呼呼地往門口走。丁貴香像被馬蜂蜇了一下，隨手抓起炕上的小笤帚朝悠然的背影砸去。悠然走得快，小笤帚重重打在門框上。丁貴香氣得癱在炕上，雙手抖了好一陣子。
　　 丁貴香在炕上又躺了兩天，慢慢地消了氣。想著二閨女從小有主見，打不怕罵不怕的，性格也外向，很像自己。兩個閨女，她打心眼里更偏疼悠然?！鞍?，小冤家，你要是能上個好學(xué)校該多好??！”?？茨赣H的火慢慢消了下去，景然才給母親說：“媽，讓悠然復(fù)讀吧，我抽時間輔導(dǎo)輔導(dǎo)她。她底子好，再復(fù)習(xí)一年，考個一本問題應(yīng)該不大。”大閨女的貼心讓丁貴香好一陣子感動。丁貴香知道悠然的牛脾氣，就讓大女兒去和妹妹談這事。
　　 這時謝悠然正忙著和同學(xué)小美在縣城的麥當勞兼職。姐姐在電話里說了復(fù)讀的事，又苦口婆心地勸了好半天，悠然只說：“我覺得這學(xué)校挺好。你告訴老太君，我不會去復(fù)讀。我會打工攢錢，以后盡量少花她的錢！”老太君是悠然給媽媽起的代號，也只有她敢這樣叫母親。姐姐在電話里嘆了口氣，她知道這個妹妹犟起來，誰也拿她沒辦法。復(fù)讀的事，也就此擱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