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5年10月，秦國慶滿60歲，從廠里退休了。他辦完手續(xù)，謝絕了廠長、科長、車間主任和徒弟們要為他舉辦歡送宴會的盛情，告別了工作三十九年的工廠。
　　 走在湘江中路上，遠眺層林盡染的岳麓山，近俯緩緩北去的湘江，回首幾十年的職業(yè)生涯，秦國慶心里五味雜陳。“過去的事情不再想，彈起吉他把歌兒唱?！彼哪X海里突然冒出一句多年前的歌詞，兀自笑了。
　　 十里長的臨江風光帶上人滿為患，健走的，練武的，唱歌跳舞玩樂器的，賣食品飲料小玩意的，看熱鬧的，間或夾著幾個偷偷拉客做皮肉生意的，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吹胶芏啾人昙o更大的人三兩成群閑聊，聽他們吹噓著自己大半生的豐功偉績或體面經(jīng)歷，秦國慶不由得又浮想聯(lián)翩了。
　　 他是個極普通的人，高中畢業(yè)下鄉(xiāng)，插隊三年返城，招工進了工廠，一輩子做工人，混得最大的官是班長，55歲調(diào)到廠機關做了質(zhì)檢員，他的人生真是乏善可陳。不過，也有一點引以自豪的——他當過二十次先進，五次勞模，三次標兵，八次青年突擊手，三次技術能手，這幾個數(shù)字相加，剛好是他的職業(yè)年限——三十九年。
　　 他的社交圈子很小，小學的同學往來不多，只有中學同學、下鄉(xiāng)知青和工廠同事三個圈子。這些年，他參加過無數(shù)次聚會，基本都是這三個圈子的活動。這種時候他總是笑呵呵的，高興地喝酒，舒服地吃菜，讓那些當官的、有錢的、移民的同學去高談闊論、引經(jīng)據(jù)典；去居高臨下、去窮嘚瑟。當他們興高采烈地縱論天下、巴三攬四時，他就嘿嘿笑著，不失時機、從容不迫地將桌上的鮑魚、蝸牛、三文魚等稀罕美味席卷入肚，說你們?nèi)绱吮╅逄煳?，作為勞動人民，我可一輩子要克勤克儉。如果不小心讓菜掉在了桌上，他也快速夾起來吞下，說這叫“掇而食之”，乃孔子弟子顏淵所為，這還是他老婆盛五一告訴他的。
　　 他是個老實人、敏感人，把名聲看得如生命般珍貴。在工廠里，當一些累活、臟活沒人干時，他總是挺身而出帶著他的徒弟沖鋒在前。徒弟們都說，做他的弟子太吃虧了?？蓪嶋H上，當他的徒弟一點也不吃虧。到他退休時，他帶的二十個徒弟中，就有四個當了廠級領導，六個當了車間級領導，三個是高級工程師，五個成了高級技師，一個因工傷提前退職，還有一個最光榮，在事故現(xiàn)場搶救工友以身殉職了，是全廠響當當?shù)挠⑿邸Ｏ肫疬@些，秦國慶又得意起來，自己的一生還是滿光彩的，至少是稱職的綠葉，呵護、滋養(yǎng)、陪襯了朵朵紅花，讓它們競相開放、艷驚全廠、香飄十里。
　　 “所以，我這輩子不虧，不丟人，雖說不象老婆盛五一那樣桃李滿天下，在三千多人的大廠子里也算得上弟子眾多，都有出息了。”秦國慶這樣想著，走路就輕巧了，飄起來了，他想今天回去要喝杯酒，他一生最大的喜好便是喝酒。
　　 他老伴盛五一已在家中做好了飯菜。她已經(jīng)退休三年，過去是個初中語文教師，教的學生中，居然有當副省長的，至于什么處長、科長，實在不值一提。
　　 秦國慶看到滿桌的硬菜，眉毛都笑彎了：“老婆，這一桌佳肴，缺了美酒，豈不可惜？”盛五一不讓，說你血壓那么高，又不按時吃藥，吃一次停五次的，絕對不能喝酒。盛五一的理由還挺充足：“你忘了，你們廠的馮老頭，退休才一個月就喝死了，保險白交了。我可不想早早就成了寡婦，起碼我們還要去旅旅游，見見世面嘛。到國外玩嫌貴，至少可以去什么新疆、海南、西藏轉(zhuǎn)轉(zhuǎn)吧。”
　　 “不喝就不喝?！鼻貒鴳c接過老婆盛的飯，認真問她：“五一，今天我可正式退休了。你說我以后干點什么打發(fā)日子？”
　　 “我不是說了，我們?nèi)ヂ糜螁?？?br />　　 “總不能天天旅游吧，哪有那么多錢？”
　　 “那，那，你就看看書，看看電視唄。”盛五一說。
　　 秦國慶笑笑：“你又不是不知道，幾十年了，我除了年輕時愛看技術書，其他的書看得進去嗎？電視劇我從來就沒看完過一部?！?br />　　 “也是，你這人，一看書、看電視就打瞌睡，沒出息?！笔⑽逡灰残?，想了想又說：“那你就去釣魚，對，釣魚！我看湘江邊上好多人釣魚呢，大多是上了年紀的?！?br />　　 “是呀，去釣魚。醫(yī)生不是要我盡量安靜生活嗎，釣魚就挺安靜的。”秦國慶覺得老婆這主意好。
　　
　　 二
　　 第二天秦國慶就把床底下的釣魚竿拿出來了，這東西他就用過一次，蠻高級的，還是前幾年當了銷售副廠長的徒弟高升送給他的。他只跟高升去釣過一次魚，就將魚竿放在了床底下。那天他一條魚也沒有拿回來，到家就氣呼呼的，盛五一記憶猶新。
　　 提起那事，秦國慶就來氣。當高升送給他魚竿時，他喜滋滋的，想這徒弟雖然當了副廠長，管銷售，權力很大，油水頗多，卻還記得師傅，有點良心。早上六點半，高升就帶著司機來接他，他正在往塑料袋里裝水煮雞蛋，說這是我們的早餐。高升說師傅別裝了，快上車，還要去接別人呢，早餐早就準備好了，比你這豐盛得多。他放下一塑料袋雞蛋上了車，高升讓司機開車進了一個高檔住宅小區(qū)。
　　 那個小區(qū)景觀極好，園林精致，曲徑通幽。司機開車如同踩單車，拐彎抹角將車子停在了一棟別墅前面，看來他是輕車熟路。“哎喲，還勞煩你親自來接，不敢當呀。”從屋里出來一個禿頂、矮胖的中年男人對高升說。秦國慶第一眼就對那人產(chǎn)生了反感：“個子象武大郎，肚子挺在身子前面，鼓鼓囊囊的，身體都不平衡了，象是要把整個人旋翻，那雙眼睛比我的還小，鼻子又塌，賊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個好人。”高升介紹說這是馬老板，今天釣魚就是他安排的。
　　 馬老板小而肥的雙手緊緊握住秦國慶粗壯的大手，點頭作揖：“高廠長的師傅就是我的祖宗，哦，不，就是我的師爺，我的師爺?！?br />　　 司機開出小區(qū)，七彎八拐上了猴子石大橋，過江后轉(zhuǎn)到瀟湘路一直向南開，來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山莊。馬老板和司機殷勤地從車后箱拿下所有的工具。高升手把手教秦國慶釣魚，徒弟當起了師傅。秦國慶想這還真有意思，在廠里自己是師傅，高升還是他所有徒弟中最笨的，現(xiàn)在卻成了自己的師傅。秦國慶學東西很快，掌握了基本要領后，上午他釣的魚最多。高升奉承道：“不愧是我?guī)煾?，做什么都比別人厲害！”
　　 中午吃飯，就在釣魚的山莊。土雞活魚、山珍海味，馬老板點了一大桌。酒足飯飽，他們又在山莊小憩了幾十分鐘，下午接著釣魚。高升說上午釣魚的位置不好，他釣的魚最少，下午要挨著他師傅，便坐到了秦國慶旁邊。馬老板自然是貼著高升的，也在秦國慶不遠處。
　　 秦國慶認認真真、心無旁騖地垂釣，高升和馬老板則心不在焉、竊竊私語，一會抽煙，一會嚼檳榔，一會放幾個響屁。秦國慶有些討厭他倆，說你們這哪是釣魚，魚都被你們的煙熏走了，響屁嚇跑了。高升說師傅你忙吧，我們出來本就不是為了釣魚，是活動活動筋骨，散散心，我們有事情要商量呢。秦國慶想你們當領導當老板的去商量吧，老子優(yōu)哉游哉，樂不思蜀，釣我的魚，做我的春秋美夢。
　　 想不到他們竟找他說話來了。高升說：“師傅，馬老板的一批原料要進我們廠，他找到我，老朋友了，我只好幫忙。”
　　 秦國慶說是嗎，你們的事我不懂，我一個工人搞不清那些事情，只知道干好本職工作，搞好質(zhì)量檢查，對得起那點工資。
　　 高升說這事要師傅你幫忙呢。
　　 秦國慶立馬警惕起來：“什么事？”
　　 高升說也沒什么大事，就是他的原料有幾項指標暫時還達不到廠里的要求，其實根本不影響使用呢，想請師傅通融通融。
　　 秦國慶明白了，他說高升，你小子今天給師傅擺鴻門宴呢！
　　 高升尷尬笑笑：“師傅，咱爺倆之間有那么嚴重嗎？看你說的，好像徒弟要害你似的?！鼻貒鴳c說難道你這不是害我嗎？
　　 馬老板呵呵笑道：“秦師傅，不，秦師爺，有廠長給你兜著，你怕什么？你是全廠的技術大拿，權威，那些高工、技師什么的都是你徒弟，你檢驗出來的結(jié)果誰還敢懷疑？”
　　 “檢驗科可不止我一個人，我下面還有幾個年輕人，上面還有科長。”秦國慶說。
　　 “他們都是擺設，有你在，哪兒輪到他們講話？！”高升咄咄逼人，“師傅，沒關系的，你沒到檢驗科時，我們常常做這種事情，一次也沒出問題?！?br />　　 “是呀，秦師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你怕什么？”馬老板的瞇縫眼極力睜開說。
　　 “可是還有知道的。”秦國慶執(zhí)拗地說。
　　 “誰？”高升和馬老板瞪大了眼。
　　 “良心！”秦國慶幾乎喊了出來。
　　 兩人不敢再說了。高升遞給秦國慶一根煙說，師傅消消氣，抽支煙，你不愿幫忙就算了，就當徒弟我沒說，你繼續(xù)釣魚。
　　 秦國慶哪還有心事再釣魚？他悶聲悶氣一根接一根抽煙，不住地咳嗽、吐痰，最后竟煩躁地拿石頭在魚塘里打水漂，搞得大家都釣不成魚了。
　　 高升說吃飯吧，我?guī)煾颠@一發(fā)怒，我也沒心情釣魚了。
　　 一桌人尷尬吃完飯，馬老板讓山莊老板稱了魚，分成兩份，大份的給秦國慶，小份的給了司機。秦國慶說不要，馬老板就放在了車廂后面。到家后，秦國慶堅持在小區(qū)外面下了車，說高升以后我再也不去釣魚了，魚竿還給你。高升說師傅給我個面子，魚竿還是拿走吧。秦國慶提著魚竿走了。馬老板在后面喊：“秦師爺，你的魚還沒拿！”秦國慶頭也不回說：“你們拿著吧，我不愛吃魚！”
　　 那個馬老板的原料沒有能夠進到秦國慶的工廠，因為全廠進原料都繞不過秦國慶，這是廠長代表全廠職工賦予他的至高權力。當然馬老板的原料一定進到了別的工廠，因為他越來越有錢，又買了兩處別墅，依舊在周末請高升到農(nóng)家樂釣魚。
　　 高升好長時間不敢到辦公室看秦國慶。秦國慶也不去看高升，他一直氣不消，直到退休。
　　
　　 三
　　 秦國慶把魚竿拿出來，說這東西聽說要好幾千塊錢呢，不用太浪費了。盛五一說高升出手真大方呀，這算是那些年他當你學徒時在咱家天天吃飯的回報嗎？秦國慶說高升這小子，完全變了，以前他雖笨，人還是蠻厚道的。
　　 盛五一問他到哪里去釣魚，他說還沒想好，人多的那一段他不想去，離城中心太近，吵吵嚷嚷的，而且抽煙的人太多。他自己雖然抽煙，卻不想老聞別人的二手煙。他也不想去南邊釣魚，那里是唯一一次和高升去釣魚的方向，窩氣。他想往北邊走，到?jīng)]什么人的河段去，抽煙也熏不到別人了。
　　 他帶上老婆做的午飯，哼著花鼓戲出了門。這是個晴天，秋高氣爽，萬里無云，山水洲城的景象令人迷醉。他愛這座城市，從呱呱墜地就生活在這里，伴著它從一個一百來萬人的破爛城市變成了五百萬人居住的通都大邑。遠遠地，他看到橘子洲頭的青年毛澤東巨幅石雕赫然在目，偉人深邃的目光向南直射，仿佛洞穿一切，看透世間；又好像深情脈脈，牽掛著他的故鄉(xiāng)，憐愛、呵護家鄉(xiāng)的人們。秦國慶耳畔突然響起了毛公那聞名于世的濃重鄉(xiāng)音：“為人民服務......”
　　 不知道沿江走了多遠，他才發(fā)現(xiàn)江邊早已沒有行人，喧囂的城市被他遠遠甩在了身后。他看到一塊綠草茵茵的淺灘，這正是他要尋找的人跡罕至之處，感覺甚好，便下了護坡，打開馬扎，支上魚竿，然后點上一根煙。“這地方真清凈，可以肆無忌憚地抽煙?！彼譂M意。一根煙還沒抽完，他竟釣上了一條半斤多的鯉魚。
　　 “喲呵，手氣蠻好嘛?！币粋€年紀比他大幾歲的老頭也下到江邊，在他旁邊支起魚竿。
　　 兩人自我介紹，很快成了熟人。那人是退休十年的中學歷史教師，叫許敬賓。他說他已經(jīng)在此處釣了八年了，一直是他一個人，怪冷清的。“八年抗戰(zhàn)，終于等來了你?！痹S敬賓友善地說。
　　 秦國慶給許敬賓一根煙，許敬賓給秦國慶點上了火。秦國慶暗自慶幸：“他是抽煙的，我不會熏著他了?！鼻貒鴳c有個習慣，只在別人抽煙時才抽，不讓人家聞自己的煙味。他老婆夸他：“這是個小美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br />　　 兩人拉開了話匣，天南海北，從本市扯到了聯(lián)合國，從地鐵扯到了磁懸浮，頗有相見恨晚之感。晚上收攤時，許敬賓說明天他不來，有個學生從外地來，要到家里看他，他得招待客人，做一桌好菜，他老婆痛風很嚴重，做不得家務了。秦國慶說還是你們當老師的好，桃李滿天下啊。
　　 周末兩天秦國慶也沒去釣魚，星期一去時，許敬賓已經(jīng)到了。
　　 “國慶，這幾天收獲如何？”許敬賓問。
　　 “我也沒來，休周末呢?！?br />　　 秦國慶遞根煙給他，問：“你那個學生是干什么的？在哪個城市？”
　　 “是檢察院的，在北京?！?br />　　 “那就是最高檢的啰？”
　　 “是的。”
　　 “有出息?！?br />　　 許敬賓說，現(xiàn)在他的學生忙得很，案子很多。秦國慶說，是呀，經(jīng)濟搞上去了，人也貪婪了，欲望無止境啊。
　　
　　 四
　　 許敬賓的釣魚技術很高，教了秦國慶很多，他們十分合得來，秦國慶慶幸自己有了個晚年的好伙伴。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釣魚就特別憋氣，埋怨徒弟設計坑他。不過，想到自己當時給高升和那個馬老板臉色，斷了他們作弊的念想，又覺得開心、過癮，啞然失笑。而后，他又琢磨起許敬賓說的現(xiàn)在檢察院案子挺多的話，開始替高升擔心：“那小子，如果再不收斂，準出事。我得抽空說他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