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六月離殤(散文)
穿過家屬院小區(qū)的角門,門診樓就在眼前。推著輪椅乘坐電梯上到二樓,來到娘經(jīng)常就診的地方,也是娘認定的一位專家坐診之處——內(nèi)分泌科專家門診。娘的性情很執(zhí)拗,身子稍不安坦,總鬧著要上醫(yī)院,而且非這位內(nèi)分泌科的主任不可。有時候在二樓門診室找不到,就得推著娘去五樓住院部尋。這座醫(yī)院于娘而言,熟悉親切得如同自己的家。老公爹在世時,雖說只是這家醫(yī)院一個很普通的職工,但幾十年下來,二老也結交了不少醫(yī)護人員,彼此有著深厚的感情。但凡身體不適,徑直而來,其他醫(yī)院不在考慮范圍內(nèi)。
其實娘患的是老年焦慮癥,這是心病。她晨昏顛倒,焦躁發(fā)脾氣,常常為一點小事鬧得一家人不安生。這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出了問題,需神經(jīng)內(nèi)科的醫(yī)生看才行。但是,拗不過娘,只好順著她去看內(nèi)分泌科,誰讓那位主任醫(yī)生是娘認定的呢。老病號自然是享有特權的,無需掛號。蒼蒼白發(fā)的娘只要坐在輪椅上,似乎已是一種明示:我身子不爽,請大家讓讓。我們深諳娘的心思,夫君會事先將娘的病情與神經(jīng)內(nèi)科的主任通報一聲,然后再給內(nèi)分泌科主任悄悄說好。兩邊一通融,娘的病就去了大半。娘心中安坦了,會很聽話地服藥。
娘是安徽人,與老公爹相識后,便一路緊跟著到了新疆。雖有公爹百般呵護,卻也歷經(jīng)不少磨難,日子過得苦巴巴的。聽夫君家姐妹講過,娘當年除了在醫(yī)院家屬隊做些零工外,還會隨公爹在外一起打短工掙錢。諸如到木器社拉大鋸,去磚廠編葦席……憨厚樸實的老公爹退休后曾在醫(yī)院門口開過一間小飯館。娘更是起早貪黑地包包子、炸油條、涮涼皮,晚上再炒些瓜子守在對面的學校門口去賺點散碎銀子。后來,娘生了病,老公爹心疼娘,停掉那小飯館,盡可能讓娘少做事。娘雖然掌管著家里的財政大權,但家中境況依舊窘迫,公爹那點退休金只是稀稀拉拉地響,常常入不敷出。娘又忍不住鼓動老公爹去想法子掙錢。老公爹沒有任何怨言。這一來,又讓娘積養(yǎng)了不少自私霸道的習性。
老公爹把娘寵上了天。鄰里們都說娘很厲害,會持家,更會調(diào)教男人。娘的為人處世之道很讓我贊嘆??v然她在家里霸道任性還特別儉省,但跟鄰里相處很融洽,在人情往來上從不含糊,人緣極好。左鄰右舍的大嬸們時常會給娘送些她喜歡吃的野菜團、雜糧饃、紅薯餅。娘說,人敬她一尺,定要還人一丈。鄰居送她一個饃,娘會奉還十個雞蛋。有時家中尋不出好東西,娘就拿錢給兒女們從外面買些好東西送過去。家里的保姆看不過眼,說娘手太大,不會過日子,娘呵呵一笑,那笑容里透著陽光的明麗。漸漸地,我們也習慣于她的做法,逢年過節(jié),必定按娘的吩咐,將鄰里間的禮數(shù)都走到。因為有娘在,兄妹們相互走動很勤,一家人總是熱熱乎乎的,這個家便格外熱鬧而溫暖。
天不遂人愿。老公爹過世后,娘的精氣神明顯縮減,記憶力也開始衰退,整個人委頓不堪。遇上再糟心的事,亦不作聲。這下反倒讓我們不安起來,帶著娘去醫(yī)院做過多次檢查。醫(yī)生安慰我們:沒啥大礙,人上了歲數(shù)大腦就會萎縮,屬于老年性退化,自然現(xiàn)象,藥物起不了作用。聽醫(yī)生這么一說,我們心里清楚,娘能夠陪伴我們的日子不多了。娘從前吃了太多苦,常年下來就養(yǎng)成了節(jié)儉的習慣,給她買了營養(yǎng)品還抱怨我們亂花錢。如今生活好了,娘應該好好地品嘗甜味兒才是,吃過的那些苦,希望再不要回到娘的舌尖。經(jīng)過多次勸說,娘才略改以往的節(jié)儉,但對待鄰里親朋依然慷慨大方,從不吝嗇。
今年開春以來,娘的身體每況愈下,終于一病不起。畢竟,老人家年事已高。我與夫君再次進入一級陪護的狀態(tài)。夫君早晚服侍在娘的床前。接尿、擦澡、喂飯,清洗衣服,樣樣做得周到細致。在自己的兒子面前,娘不避諱,安靜得像個孩子,很是配合。唯一折磨人的是娘白天迷呼,夜里不睡覺。她睡時你還不困,等你睜不開眼了,她會鬧著讓你守在她的床邊,剛剛挪開一步,她會把床幫拍得驚天響,吵得鄰里都不得安寧。無奈,即使我們再困也得陪著,她才能安睡,這就有點熬人了。但一看到娘早起的笑臉,心里的疲累便消減了。娘舒坦,一家人都安好。鄰里們知道夫君身體不好,怕我們吃不消,勸說我們將娘送去養(yǎng)老院。家里人也為此商量過,養(yǎng)老院里有二十四小時的看護,我們確實動過心思??墒牵吹侥镆桓笨蓱z哀哀的樣子,終是不忍。
娘從步履輕盈到半癱瘓,在病痛的摧殘中日復一日地消瘦。從精神面貌的低迷到腿腳僵硬,大小便失禁,身體的各個器官相繼衰竭。看著娘的目光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除了心疼與不舍,能做的就是盡心地陪伴。今年六月初那場沙塵暴后,心里驀然有了恐慌,有了某種不祥的暗示,擔心娘是否能撐過端午。每天,看到娘那滿含企盼的眼神,只能為她默默地祈禱。沒幾天,娘已開始失語,說話相當困難。有一次鄰里大媽前來探望,她會拉著大媽的手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曬太陽!娘是喜歡陽光的,這也許是她最后的心愿。趕緊將娘背出屋門放到輪椅上。推著娘來到屋外時,我才發(fā)覺自己一身汗,手臂是酸酸地沉。值得!我這個身子承載了娘最后的愿望。將娘安放在院里那棵沙棗樹下。她歪著頭,瞇著眼,靜靜地看那一樹花開,鼻翼偶爾翕動,嗅著香氣。在陽光下,娘的臉泛著微光,仿佛回到了從前,風姿卓然。娘的嘴角輕輕地牽動,笑了。笑容在風中漾開,慈柔而溫婉?;蛟S,娘聽到了公爹的召喚,正柔柔地回應。直覺告訴我,娘的時日已不多。
那幾日,娘的意識還很清醒,有一天清晨突然大聲地叫著我和夫君的乳名。她叫得響,我們應得也歡,娘躺在床上開心地咧嘴笑。那日的午餐是夫君親手給娘搟了她喜歡的甜面條。娘吃得順暢,午睡也安穩(wěn)。用過晚飯,娘在臨睡前的那口氣沒接上來,送到醫(yī)院搶救八小時后,醫(yī)生坦誠相告:沒有任何治療意義了,老人家各項器官已經(jīng)衰竭,回天無力。你們也盡了孝,問心無愧,回家料理后事吧。
連著三日陪在娘身邊,片刻不離。那一夜實在困極了,跟小姑換班后倒下就迷糊地睡去。睡夢中,娘那蒼白的臉,呼吸急促的神態(tài),讓我猛然驚醒。恰在此時,小姑的電話打來:嫂子快過來,媽不行了?;琶s回娘的屋里,他們兄妹幾個已將娘穿戴整齊。大腦深度昏迷已兩日的娘,走完了九十一個風雨歷程,安然辭世。
端午后,按照習俗要給娘做頭七。早晨去墓地給娘送了紙錢,晚上與夫君在娘的屋里上香祭拜。家里少了娘說話的聲音,突然間變得寂然。推開窗,掛在屋檐上的月兒默默地望著我,將一輪清輝鋪灑在屋外的樹葉與花瓣間,清清亮亮的。只是,那里再也沒有了娘的影子。
漁家傲·悼念婆母
勤儉持家從不怨,家和子孝鄰夸羨。
鮐背之年乘鶴返。肝腸斷,萬般思緒紛撩亂。
非是親生如己媛。慈顏永記留牽念。
佝影逐旋歸去遠。今祈愿,天堂安寐無罹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