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趙小熊這個名號，是宗博文最先叫起來的。
　　 她仍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宗博文的時候。一家四口剛搬到這條巷子，父母慌不擇路地從車?yán)镞\(yùn)著東西，好讓司機(jī)師傅快走。
　　 趙小偉的秉性溫柔善良，他只讓趙小萌抱著公仔，然后和爸爸一起搬著沉重的沙發(fā)。
　　 宗博文就是在那時騎著藍(lán)綠交接的腳踏車，“咔嚓”一下抓了把剎車，停在了趙小偉的旁邊。
　　 “嘿，你們是二樓新搬來的那家嗎？”
　　 趙小萌被聲音吸引了過去，雖然只能看到宗博文的側(cè)臉，但她篤定自己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男孩子。濃密的睫毛像是一把刷子，再加上陽光的照射，整個人臉上像是被刷上了一層金粉似的。
　　 趙小偉沖他友好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就住在你們正對面，叔叔，我來幫你吧。”說完之后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fù)屧诹粟w爸的那邊，和趙小偉一起把沙發(fā)搬著走到了樓梯間。
　　 “多好的孩子啊?！眿寢屧谂赃吀袊@著，趙小萌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多有趣啊，少年的牛仔外套上竟然印著一個大眼睛的米奇。
　　 等到倆人從門口出來的時候，儼然已經(jīng)成為了無話不談的親密樣子。
　　 趙小萌想，這個人，沒準(zhǔn)兒可以像她哥一樣為她是用。一想到這里，她就忍不住地勾住嘴角。
　　 男孩子的友情總是那么快，放學(xué)路上，趙小偉和宗博文在前面勾肩搭背地走著，兩人因?yàn)榱闹蠋煹囊恍┤な聲r而哈哈大笑著，有時候會笑得兩個人同時彎下腰去，捧著腹長久不起，趙小萌就這樣尷尬地站在兩個人身邊，路過的人皆是望向奇怪的三個人。
　　 也是，趙小萌比他們小了兩歲，只好去初中部旁邊的附屬小學(xué)，而趙小偉轉(zhuǎn)到了宗博文的班里，老師查看了趙小偉轉(zhuǎn)校之前的成績單，欣欣然安排了趙小偉和有些熟的宗博文同桌。
　　 以前的放學(xué)路上，趙小偉總是走在妹妹旁邊的，讓妹妹走里面，甚至還會貼心地給趙小偉買一盒牛奶，然后再把空了的牛奶盒默默拿在手里，直到走到一個有垃圾桶的位置，再把垃圾扔進(jìn)去。
　　 你看看，你看看。這只不過轉(zhuǎn)了個學(xué)找到一個同路的伙伴而已，趙小偉好哥哥的秉性就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
　　 況且，這次搬家，是因?yàn)閶寢屜聧徚恕Ｚw小萌一想到這個就傷心，從此以后她和趙小偉的零花錢要對半砍，她總以為哥哥應(yīng)該要更加愛惜他這個妹妹的，至少惺惺相惜也可以啊。
　　 趙小萌在嗚咽了一聲無果后，于是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從丹田里聚力，再透過厚厚的肚皮，其余一部分從胸腔里竄了出來：“你們笑夠了沒有！”
　　 趙小偉這才拉著宗博文轉(zhuǎn)過頭去：“對不起啊妹妹，差點(diǎn)把你給忘了?！?br />　　 趙小萌這邊正想著要趙小偉給自己買什么東西來賠罪，那邊宗博文就瞇著眼睛挑釁了起來：“你就是小偉的妹妹？”
　　 趙小萌徹底暈了，她已經(jīng)跟在他們后面走了兩天了，他不會沒注意到吧？
　　 察覺到趙小萌不悅的神色，趙小偉急忙打圓場，“是啊，她是我妹妹，趙小萌?！?br />　　 “什么？”宗博文頓時五官都透露起笑意來，“趙小熊？哈哈哈哈……好貼切的名字啊?！?br />　　 趙小萌被氣蒙了，一巴掌就朝宗博文的胳膊拍過去，又急切地吼起來：“你才是熊呢！你們?nèi)叶际切埽　钡群鹜瓴虐l(fā)現(xiàn)，她打的是趙小偉。
　　 趙小偉眼疾手快地推開宗博文，大概長得比宗博文略低一點(diǎn)，他迎上了趙小萌不偏不倚的耳光。
　　 妹妹一下子傻了，她呆愣了片刻后，看到的是宗博文漸漸冷卻的目光。
　　 “道歉?！辈蝗葜靡傻恼Z氣。
　　 趙小萌這邊還在心里揶揄著，我打的是我哥，憑什么給你道歉??？再說，是你先調(diào)侃我的名字的好不好。
　　 直到宗博文緊接著說了句：“給你哥道歉?！闭Z氣像道尖利的冰錐，趙小萌抬頭看宗博文，他的神情嚴(yán)肅，那雙眼睛盯著她，讓人猝不及防地感到害怕。
　　 趙小偉忙在旁邊攔著：“沒事，我沒事?！?br />　　 頓了頓，他瞥到臉紅到一言不發(fā)卻一直和宗博文暗中較勁的趙小萌，于是又推搡了宗博文一下：“喂，我妹妹叫趙小萌，你什么耳朵??？”
　　 宗博文變臉比什么都快，下一秒就把嘴角咧到了耳根，“喂！是你沒說清楚好不好！”
　　 “不過你妹這……”宗博文又把目光投向余怒未消的趙小萌，就被趙小偉打了下手腕，只好連忙改口：“對不起啊，妹妹?！?br />　　 趙小萌伸出手：“賠錢，我要買冰淇淋。”
　　 旁邊趙小偉正捂著嘴笑，宗博文只好黑著臉把自己全部身家都交給了趙小萌。
　　 回家的路上他還被趙小偉幸災(zāi)樂禍地調(diào)侃：“知道我妹妹的厲害了吧？”
　　 宗博文往后瞅了瞅，只見胖成兩個維度的趙小萌左手抓個雞腿啃著，右手拿著杯奶茶喝著，他不可思議地?fù)u了搖頭。然后垂下頭小聲地問：“你妹是從小就這么囂張跋扈的嗎？”
　　 他知道趙小偉是個溫潤的人，犯不著為這件事就跟他這個好兄弟翻臉。
　　 不過趙小偉還是彈了下他的腦門兒，看著齜牙咧嘴的宗博文笑得樂不可支：“她其實(shí)很單純也很善良，你跟她相處時間短，沒看出來而已?！?br />　　 宗博文半信半疑地點(diǎn)點(diǎn)頭：“不過動不動就打人這點(diǎn)，最好還是讓她改改?！?br />　　 趙小偉繼續(xù)笑：“你是她出手打的第一個?！?br />　　 輪到宗博文驚訝了：“怎么會？她沒少打過你吧？”
　　 趙小偉往后看了看，溫柔地招呼了他的寶貝妹妹：“妹妹，快點(diǎn)?！比缓笥中÷暤鼗卮?，“除我之外?！?br />　　 宗博文面露鄙夷地看了眼用憤怒的眼神瞪著他的趙小萌，給了中國好哥哥一個警告：“讓她少吃點(diǎn)，聽說肥胖容易引起焦慮。”
　　
　　 二
　　 那之后，宗博文自以為和趙小萌結(jié)下了梁子，所以即使他每天都光臨趙家，“趙叔趙嬸”地呼喚個不停，但看到趙小萌時會噤若寒蟬。
　　 久而久之，眾人在客廳歡聲笑語，只有趙小萌一個人呆在房間里生著悶氣。
　　 一次該吃中飯的時刻，趙小偉去趙小萌房間叫人，然后被趙小萌連拉帶拽地請到了房間。
　　 趙小萌的臉上浮現(xiàn)著不安和慍怒：“哥，那人怎么還不走？”
　　 趙小偉無辜地眨眨眼睛，“他……中午在咱家吃飯?！?br />　　 “那我不吃了！”趙小萌頓時就氣急敗壞起來。
　　 “別嘛，其實(shí)博文這個人挺好的?！壁w小偉又開始說起宗博文的好話來，“他那次真的不是成心的，好妹妹啊，咱宰相肚里能撐船，你就原諒他嘛。”
　　 “那，”趙小萌的嘴角松了松，“那他為什么還是對我愛答不理的樣子。”
　　 “他以為你還生他的氣嘛。”
　　 趙小偉一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的表情，終于找到了突破點(diǎn)，于是拽著死要面子的妹妹走到了客廳。
　　 桌子旁正發(fā)著空碗的宗博文一看到趙小萌，就沖她笑了笑。
　　 那一瞬間趙小萌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瞪大眼睛看，宗博文微笑的弧度越來越彎，露出了潔白的牙齒，那一刻趙小萌突然就想起了她的最愛牛軋?zhí)恰?br />　　 她從小就最愛吃牛軋?zhí)牵扔袪I養(yǎng)，留在口中的甜味也最久。
　　 就沖著那個笑容，趙小萌原諒了宗博文。
　　 男生們的個頭在初中后半段躥得很快，不到一年，趙小偉已經(jīng)比趙小萌高一個頭了。但讓她更加吃驚的是，宗博文幾乎要比趙小偉高一個頭。再加上趙小萌本就肥壯的身材，她站在宗博文身邊的話，活脫脫像一個又低又矮的胖倭瓜。
　　 每次他們?nèi)齻€并排走在路上，都像是組成了信號排列格似的。
　　 一次趙小萌看了宗博文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了趙小偉：“哥，你長得……也不算太高嘛?！?br />　　 宗博文搶先回答：“你哥把牛奶都給你喝了，每天都還那么地拼命學(xué)習(xí)，他哪里還有營養(yǎng)長個子??？”
　　 他還調(diào)侃起了趙小萌：“你啊，營養(yǎng)過剩，你哥是營養(yǎng)不良，以后的營養(yǎng)還是給你哥補(bǔ)吧。”
　　 趙小萌這下徹底怒了：“關(guān)你什么事？”
　　 趙小偉暗暗捏了把宗博文，他只好聳了聳肩：“我只是建議?！?br />　　 回家的路上，趙小偉繼續(xù)和宗博文打鬧著，他們沒注意到，趙小萌始終是低著頭走的。
　　 經(jīng)宗博文這么一說，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臃腫的身材來。以前爸爸媽媽說這是可愛，直到媽媽經(jīng)常在晚飯桌上打掉她的筷子，又或者是在澡堂子里洗澡的時候，媽媽一邊幫她搓著肩膀上的肥肉，一邊鄭重地叮囑著她：“萌啊，咱可不能再胖了啊?！?br />　　 每次趙小萌都是不以為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意識到這是一件多么嚴(yán)重的事。
　　 她甚至還把胖手伸進(jìn)校服口袋里，偷偷地捏了捏肚子上的肉，被校服褲上的松緊繩分成了兩大圈。
　　 趙小萌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圓臉一點(diǎn)都不可愛。人啊，一旦有了這樣的想法后，挫敗和頹廢是當(dāng)然的。
　　 趙小萌第一次覺得自己像豬。
　　 她破天荒地第一次在晚飯時沒有去盛第二碗飯，連菜也只夾了幾筷子。
　　 這期間爸媽和趙小偉都瞪眼看著心不在焉的她，趙小偉還熱心地夾了一筷子肉給了她，也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直到趙爸擔(dān)心地問：“萌啊，怎么了？”
　　 一家子人齊刷刷地看向趙小萌，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圈是紅的。
　　 趙小萌咬著嘴唇，拍案而起，那氣勢就跟全世界都在和她較勁似的：“從今天開始，我要減肥！我要瘦成一道閃電！”
　　 她這悲壯的哀鳴把全家人都震驚了，大家面面相覷了會兒，皆有默契地向趙小萌投去了贊許和鼓勵的眼神。
　　 應(yīng)該是受到了什么刺激，青春期里女生的心思敏感成了棉花糖，遇冷就凝固，遇熱則化，雨水滴落在上面，會落成幾個塌陷的洞，然后丑巴巴地皺成一團(tuán)。
　　 爸媽把這件事交給了趙小偉，順便讓他開導(dǎo)一下妹妹。
　　 趙小偉把日常的牛奶拿到了趙小萌的房間，然后被趙小萌扔得老遠(yuǎn)老遠(yuǎn)。
　　 趙小偉不得不勸她說她一點(diǎn)也不胖，相反肥嘟嘟的倒挺可愛。他就這么一個妹妹，自己反正是打心底里覺得她好的，就是有時候脾氣爆一點(diǎn)。
　　 沒想到這番話起到了反效果，趙小萌聽著聽著就哭了，她一邊抹著從眼眶垂下來的，晶瑩剔透的水晶珠子般的眼淚，一邊抽抽搭搭地問：“宗博文……宗博文就那么討厭我嗎？”
　　 趙小偉突然就丈二摸不著頭腦地“啊”了一聲，這才想起來，原來趙小萌是因?yàn)樽诓┪陌滋斓哪蔷湔{(diào)侃才傷心的啊。
　　 于是趕緊安慰著：“那小子就是嘴欠，你其實(shí)一點(diǎn)都不胖?！?br />　　 趙小萌不知為什么變成了嚎啕大哭，她張著嘴巴嚎著，卻不是因?yàn)楸旧砼值膯栴}。
　　 “宗博文……我一定要瘦下來！讓宗博文看看！看看我本來的樣子！”
　　 好哥哥在旁邊附和著，還幫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妹妹拍著背：“行行行，瘦下來。”
　　 趙小萌絕望地想，算了，她這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在情感上太過于遲鈍，以致于找不到重點(diǎn)。
　　 她其實(shí)……并不討厭宗博文，而是害怕宗博文討厭她。
　　 對的，不知怎么的，趙小萌竟然變得有些喜歡宗博文了。
　　 喜歡的人討厭她她當(dāng)然會難過，喜歡的人調(diào)侃她她會當(dāng)真，喜歡的人忽略她她會先沾沾自喜，慶幸心里的那塊小城池沒有被發(fā)掘，接著會悵然若失，只得緊跟在那個人的身后，把他的背影當(dāng)作風(fēng)景。
　　 暗戀這件事啊，是關(guān)乎一個人的心理戰(zhàn)。敵在明我在暗，明明洞悉了對方的套路，自己勘定了完美的攻略卻依舊沒有勇氣讓對方妥協(xié)。
　　
　　 三
　　 但有這么一句話，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shí)很骨感。
　　 趙小偉把這件事告訴了好哥們兒宗博文，趙小萌一開始也并沒有打算瞞著。
　　 她要讓他知道，自己是因?yàn)樗囊痪涑靶?，從而自尊心受挫的。她要狠狠地打他的臉，用若干個月后的苗條身材告訴他，我趙小萌也是個寧折不彎的女漢子。
　　 趙小萌想著想著就會笑起來，到時候……她的臉小一點(diǎn)了，腰細(xì)一點(diǎn)了，全身的比例好一點(diǎn)了，宗博文就會對她另眼相看了吧。
　　 甚至，喜歡上她都說不定呢。
　　 趙小萌拜托趙小偉向班上的女生取經(jīng)，上網(wǎng)查一下減肥套餐以及需要做的運(yùn)動，因?yàn)樗覜]有電腦。
　　 得到的結(jié)果是，晚飯少吃或不吃，少油少鹽，一天運(yùn)動一小時。
　　 趙小萌聽著都覺得觸目驚心。
　　 于是第一天中午她吃了點(diǎn)水煮西蘭花，又拜托媽媽幫她煮了點(diǎn)雞胸肉，趙小偉看著趙小萌艱難地挖了一小勺的米飯，接著在那里艱難地猶豫了片刻，又挖了更少的半勺米飯。
　　 趙小萌準(zhǔn)備獨(dú)自坐在沙發(fā)上吃她的午飯，大概是怕自制力不夠。
　　 趙小偉看著妹妹痛苦地往嘴里塞著被煮得發(fā)白的雞肉，頓時心疼了起來，心里有種想要?dú)⑺雷诓┪牡臎_動。
　　 全家人都以為對事物沒有抵抗的趙小萌堅持不了幾天。
　　 果不其然，第二天的半夜，趙小偉起來上廁所，聽到了從廚房傳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用猜也是他那餓得發(fā)昏的妹妹。
　　 白天趙小萌放學(xué)后，還要留在學(xué)校操場跑一個小時的步才肯回家，他和宗博文不忍心看她一個人跑，總是陪著她。不用說白天飯量驟然減少的妹妹了，她睡到半夜醒來也是被肚子發(fā)出的咕嚕聲吵醒的。
　　 “小萌……”趙小偉叫了聲，雖然處于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但還是能看到自己的妹妹因?yàn)檫@聲而被嚇住全身抖了一下。
　　 待到走近時，趙小偉從趙小萌疲憊的臉上看出了尷尬。
　　 “快吃點(diǎn)東西吧，”趙小偉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妹妹，只是看到她這樣，莫名地心疼。“你白天吃得太少了，總得吃飽，才有力氣減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