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收獲】冬雪花下的果兒(散文)
一
去年春節(jié)時間很充足,初三,回到了老家,一個遠離城市喧囂的小鄉(xiāng)村,看望唯一固守在老宅的老叔。說起來慚愧,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踏足這片故土,理由也各種各樣,歸根結(jié)底就是心靈與故鄉(xiāng)的漸行漸遠。
老叔很高興我的到來,正逢正月,一會兒的工夫,一大桌美食就擺上了桌,家人們也難得在新年里聚在一起,推杯換盞間各訴生活種種,配合著時令自是喜氣洋洋。吃飽了的孩子們在外面噼里啪啦放著鞭炮,給這個正月更添了幾分節(jié)日氣氛。望著那一個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彎著腰、側(cè)著身子的孩子們,我想到了我的兒時,想到我在這個老宅放鞭的情景,想到了兒時的伙伴——于果。
又一次推開于果家的院門,走在曾經(jīng)留下我無數(shù)歡聲笑語的院道上,園子里那棵李子樹比記憶中茂盛了許多,棲息在上的家雀確沒有從前多了,不過那歡快的叫聲依舊讓人心里感到愉悅。
還沒走到房門前,五娘就迎了出來。五娘,于果的母親。于果的父親排行老五,雖沒有親戚關(guān)系,可按著村里的輩份,五娘是必須的稱呼。也許是對我的到訪感到突然,五娘不停地用腰上的圍裙反復(fù)地擦試著并不臟的雙手來掩飾她的不知所措。隨著五娘的手,我走進了小時幾乎踏破門坎的屋。屋里還是記憶的樣子?;緵]有變,除了多了幾樣家電外,亦如我記憶中的整潔。
“于果兒在家吧,怎么樣?”屁股搭坐在炕沿上,很快感受到了炕的溫度。
“里屋呢,才吃過藥?!敝皇堑囊痪湓?,就讓五娘的眼紅潤了起來。
還是那張臉,細看之下,五娘老了。少了從前的精明和美麗。曾經(jīng)的五娘是十里八村公認的美女。正是因為如此,五娘才嫁給了當時苗紅根正、又是黨員的于果的父親,村長——于成江。在那個年代,村長,是一個村里的“皇上”,絕對的實權(quán)人物。作為村長的媳婦,五娘那時在村中穿得最好,人又漂亮,能說會道。村中的大事小情,結(jié)婚生子,紅白喜事,這些大的場合是一定不能少了五娘的。那時的五娘舉手投足頗有紅樓夢中王熙鳳的風范??扇缃竦奈迥?,六十才過,已是銀發(fā)滿頭,滿臉滄桑。
我看看于果去,說著,我推開里屋的門。冬日的暖陽沒能沖透屋里破舊的窗簾。細細打量,窗簾上我和于果小時玩燈籠燒破的洞還在、墻上貼的郭靖和黃蓉的海報還在、西墻邊那漆著黃漆的大頭桌還在、那支箍著黑膠帶的竹笛還在……于果兒也在。只是我兒時那個曾經(jīng)活潑、靈氣的大男孩子不見了,出現(xiàn)在我眼中的是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安靜地坐在炕頭,雙眼直直地從窗簾的縫隙望向外面。
望著于果那張木然的臉,我找不到曾經(jīng)那個機靈、活潑的玩伴,那個聰明、帥氣的同桌。心仿佛安上了一把無形的鎖,鎖住了時光,鎖住了回憶。
二
八十年代初,由于剛剛實行了包產(chǎn)到戶,農(nóng)民的生產(chǎn)積極性高漲,溫飽得已解決,日子過得也越來越好。
在我們這個小鄉(xiāng)村里,機緣巧合,我和于果出生在同一天,只不過于果出生在上午,我出生在下午,這樣,他比我大了點。由于我們倆出生在臘月,再有幾天就過年了,所以我們就硬生生的賴了一歲。于果還有個姐姐,于紅。雖然那時的于紅只大我們一歲多,可玩的時候卻總不喜歡帶著我們這倆小尾巴。很多次,于紅正中其事地對我倆說,“老弟,去家給姐把皮筋拿來,咱們?nèi)デ敖终掖缶晖??!本瓦@樣,當我們興高采烈地拿著皮筋出來時,總也找不到于紅的影子。每每于果都會撕裂般用哭聲硬生生把五娘從屋里拽出來。
“于紅,你死哪去了,不帶你弟弟玩。等你回來的,看不打死你?!?br />
大多時候,于紅都會從一個不知的角落里走出來,無奈地牽起我們的手,不情愿地帶著我們一起去玩。于果那時會望向我,會心地一笑。我也知道,于果的招法又得逞了。因為于果是干嚎,臉上根本就沒有一粒淚花。
直到有一天,于紅以一個名正言順地理由要擺脫了我和于果這兩個煩人的小尾巴——她要上學(xué)了。
記得那是一個初秋的日子,太陽還兇著呢。曬著地上的路燙燙的。門前的柳條也如同沒人搭理的我倆,蔫蔫地低著頭。一上午了,村里靜靜的。我和于果一遍遍學(xué)著昨天于紅他們大孩子的游戲,可越玩越?jīng)]意思。索性兩個人坐下樹下,無聊地挖起土來。
也許是安靜,樹上的知了聲愈顯清晰,讓我倆本來的心更加煩燥。
“果兒,你姐和大娟她們都上學(xué)了去了。沒人和咱玩了。要不咱們也上學(xué)吧?”
“我媽說我們不夠歲數(shù),得來年才行,現(xiàn)在學(xué)校不要!”
“上學(xué)好嗎?”我問道,
“不知道啊,好吧?要不他們怎么都上學(xué)???”
“明天咱們也上學(xué),不讓上咱就哭!”
“行!”
一個幼稚的約定在我的無意中達成了。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腳不由自主地向于果家邁去。才出院門,隔著一條街外我就聽到于果那招牌般的哭聲。
對了,昨天約定一起上學(xué)啊,我怎么忘了?
沒有一點心理準備的我只好硬著頭皮向于果家走去。遠遠地就看見院道上的于果抱著于紅的腿,坐在地上哭嚷著。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這次于果是真正的哭了,因為淚水已把前胸浸出了一片濕痕。
“我不在家玩,我也要上學(xué),我也要和姐上學(xué)!”
“大兒子,咱不說好了嗎,來年就讓你上學(xué),現(xiàn)在你還小,人學(xué)校不要?!蔽迥锷塘恐陀诠f。
“學(xué)校要,我就要上?!?br />
看著一再堅持的于果和那個無奈而又急著上學(xué)的于紅,五娘沒了辦法,于是向屋里的五大爺征求道,“成江,要不你帶于果去學(xué)校說說,看看能不能讓孩子也上學(xué),要不你看他這樣在家鬧,咋整?!?br />
也許是聽夠了于果一早上的“大喇叭”般的嚎哭,一向官氣十足的五大爺這次沒有多說什么,應(yīng)喝道:“好吧,我?guī)闳枂?,人學(xué)校要你就上學(xué),要不要你就和金戈再等一年,不許再磨上學(xué)的事兒哈?!?br />
就這樣,一個孩子間幼稚的約定和一個大人無意的決定讓我們提前走進了校園。
三
離家?guī)桌锏氐膶W(xué)校,給我第一眼的印象是被一圈楊樹包圍起來的幾棟破土房。沒有圍墻,只有在向東靠近鄉(xiāng)道的位置埋立著兩根粗大木樁支撐起的“門”。兩扇同樣是用木板拼釘?shù)拇箝T南一個、北一個地靠鐵線固定而艱難掛在門柱上。那個用黑字寫著“南山村小學(xué)?!钡钠嶂灼岬椎男E频鯍煸诖箝T上方,如秋千板般隨風蕩著。院里大大小小的孩子或三五成群、或獨自一人,或漫無目標地瘋跑、或一個人蹲在地上不知陶醉著什么。
走在五大爺身邊的于果和我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心里美極了。
那一年我們倆七歲,做了同桌。教我們的是一位姓呂的女老師。
原以為學(xué)校是一個可以盡情玩耍,有許多小朋友的地方,可誰知道還要老老實實地坐一節(jié)課啊。想想村邊的池塘里的青蛙、想想西溝林里的松鼠、想想昨天的無拘無束,心里有了些后悔,想著明天還要不要來上學(xué)了。
“呂東坐好、曹晶晶坐好,注意聽講!”伴隨著教棍重重的敲擊黑板的聲音,把我的心瞬間拉回到現(xiàn)實??纯雌渌∨笥寻逋Φ纳硇?,看著他們臉上畏懼的目光和呂老師嚴肅的臉,我和于果也學(xué)著挺直了胸脯。
呂老師,大名叫呂秀芬。教我們的時候得有四十多歲了。圓圓的臉,眼神帶著幾分犀利。年齡的關(guān)系吧,下眼泡很大,如一雙倒空了的布袋子,掛在眼下。時至今日,我還清楚的記得她給我們講的那一節(jié)啟蒙課。簡單不過的數(shù)學(xué)課,數(shù)字認識1—5。
孩子的世界是單純的,簡單的如一張白紙。沒幾天工夫,班上這二十幾個同學(xué)就彼此熟悉了。三三兩兩地找到自己的好朋友,放學(xué)的路上,課間,積累著感情與友誼。很快,家境相對好的于果身邊就多了許多同學(xué)的圍繞。當然,也包括我。不過與其他同學(xué)不同的是,于果和我的友情一定超越他人。比如于果買了幾塊水果糖,一定先給我一塊,再送二班給于紅一塊,然后在小伙伴們羨慕的目光中和不加掩飾的口水聲中把糖塊在嘴里左右嘩嘩地和牙齒碰撞著,一會兒,把滿口的甜舒服的咽下。引得身邊同學(xué)有話沒話地問道,“于果,你的糖紙還要不要了,不要給我唄?”
“于果,咱們?nèi)ゴ蚯锴О??”…?br />
每每,于果都會拉著我,喊了句:“沖??!”就這樣,一群同學(xué)在于果帶領(lǐng)下,如破欄而出的羊群般涌向校園,淹沒在塵土飛揚的操場中。
很快,第一次月考成績出來了。我與于果及同班上的另一名女生三人全以“雙百”名列班里的第一名。對于這個班上最小的兩個同學(xué),老師給我們倆的評價是:“于果聰明,金戈認學(xué)?!崩硭鶓?yīng)當?shù)?,于果成了班上的大班長,我成了學(xué)習委員。這樣,作為班里當時最有“實權(quán)”的兩個人,又是從小的朋友,我們的關(guān)系更“鐵”了。誰有好吃的,一定會分享給對方。上學(xué)一起走,放學(xué)一起玩。對于那些跟在我們后面留口水,總討好我們的同學(xué),我倆常常煩得動用“權(quán)力”阻止他們和我倆的距離。還好那時都小,不記仇,要不現(xiàn)在都無顏再見南山同學(xué)了。
四
不得不說,那時的物質(zhì)生活真不好,直到我和于果升到中學(xué),教室還是那種小黑瓦,三面泥墻,正面才用紅磚砌筑的教室。那時夏天很熱,加上只有一面有門窗,三面不通風。下午,成了最難熬時段。校園里的讀書聲明顯沒有上午響亮,時不時的竟被幾聲蟈蟈叫聲壓過去。白色的粉筆被化學(xué)老師出了汗的手捏出一朵朵凌亂的花,吱吱地在黑板上走著,牽引著每個暈暈欲睡同學(xué)的思緒。只不過同那早被汗水浸透后背的花格子襯衫一同轉(zhuǎn)過來的還有化學(xué)老師左手那根用竹條做的教鞭,讓我們強打精神,因為誰敢睡著,這根教鞭一定會重重地打在誰的身上。
沉寂無聊的中學(xué)生活終于因為一個女生的到來,泛起陣陣漣漪,變得美好起來。
“當”、“當”的敲門聲打斷了化學(xué)老師的授課。只見李校長帶著一位女孩出現(xiàn)在并沒有關(guān)的班門口。
“劉老師,先打斷一下?!?br />
說著,李校長牽著那女孩走進班級,直接走上了講臺。
“同學(xué)們,讓我們用掌聲歡迎你們的新同學(xué)——冬雪花!從今天起,她就和你們一起學(xué)習了。”說完,帶頭鼓起掌來。
掌聲只是稀稀落落,反正當時我沒鼓,升到初一還與我同桌于果也沒鼓。因為我倆都在注視著這位新同學(xué),冬雪花。
她長得真好看,這是冬雪花給我的第一印象。一身淺藍色的西服,里面套著粉色的襯衫,腳上還穿著一雙黑色的皮鞋。一束馬尾辯高高地吊在頭上,瓜子臉,尖尖的下額,薄薄地眼皮兒下一雙黑黑的眼睛。
“大家好!我叫冬雪花,很高興認識大家?!?br />
看著站在講臺上落落大方,沒有一絲緊張,微笑著向同學(xué)介紹自己的冬雪花,我驚呆了!
真的,那個年代,雖然條件還可以,可誰家的孩子不是只有過年時才能有一套新衣服,平時上學(xué)基本都是穿哥哥、姐姐穿小的衣服為主。鞋,清一水的媽媽做的千層底啊。再看看人家冬雪花,西服,襯衫,皮鞋。這都是電視劇中大城市孩子的穿戴??!
冬雪花剛介紹完,李校長就迫不及待地同我們說到:“這樣哈,咱們班現(xiàn)在只有于果是班長,我推薦冬雪花同學(xué)也擔任班長,這樣咱們班就一個男生、一個女生班長,大家說好不好???”
“好!”這次的應(yīng)答聲明顯高過剛才的掌聲。
由于冬雪花身材也不高,劉老師把她安排在第一排,自己一個人一張桌,坐在我和于果前一排。
“冬雪花”這三個字,讓我有了一絲清涼的感覺。
五
由于冬雪花的出現(xiàn),我們這個班平日的格局被改變了。平日多圍在我和于果身邊的同學(xué)漸漸不再以我倆為中心了。沒辦法,就連我和于果也時不時地圍在冬雪花的周圍。因為她總有些我們平時沒見過的新奇玩意讓我們這些農(nóng)村的孩子大開眼界,羨慕不已。加之冬雪花成績也非常好、說話聲音也好聽,夾雜著平日的見聞徐徐道來,常讓圍繞在她身邊的我們充滿歡聲笑語。望著她的一顰一笑,常常讓我的心速不由自主地加快。
更加深我這種印象的是開學(xué)不久后的校秋季運動會上的那次表演。
那天于果的一曲《讓我們蕩起雙漿》吹得一如既往的好聽。甚至比在小學(xué)表演時吹得好。只聽那竹笛時而高亢激昂,時而歡快,那旋律如淳淳流水般清脆歡快,仿佛把我們帶到那湖中的船上。沉靜之余引來陣陣掌聲。
本以為這笛子表演過后,就開始田徑項目的比賽了??芍鞒掷蠋煵]有宣布表演結(jié)束。
“下面請一年一班冬雪花同學(xué)給我們表演歌曲——《童年》。大家掌聲歡迎!”
冬雪花出場了,沒有一絲羞澀。簡單的鞠了一躬后,徑直走到了一架電子琴邊,坐下了。電子琴?要知道當時我們上音樂課老師用的還是腳踏琴??!
哇!一聲聲驚嘆不約而同地從同學(xué)們中發(fā)出。
冬雪花只是淡淡地笑了下,把那雙潤如白蠟般的手扶在那黑白分明的琴鍵上。隨著指間的輕挑、跳動。那熟悉的前奏響起在每個人的耳旁。
“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地叫著夏天……”優(yōu)美的琴聲結(jié)合著甜美的聲音,再配上冬雪花清純的容貌,冬雪花陶醉了每一個同學(xué),包括我,也包括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