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丈夫晚上七點掛零的航班。楊雨下午就開始幫他打點行裝，灰色AB內(nèi)衣褲，兩條整熨妥貼的領(lǐng)帶，一條墨綠撒小小的黃花；一條草綠有同色格子的；牙膏、護膚霜，電動剃須刀、一次性面巾等日用品都不是本地產(chǎn)的。楊雨習(xí)慣了丈夫的講究，并不自覺地遵循他的講究。
　　 楊雨在華西信息綜合部當業(yè)務(wù)員。她告下午有事時，公司經(jīng)理余運均從一疊報表中抬起頭，濃黑的眉毛一挑，問明緣由。濃黑的眉又一沉，說，去吧。
　　 眼里的意蘊讓楊雨一直的心神難定。
　　 楊雨努力擺脫余運均灰白襯衫、灰白背心的形象，把心思往丈夫身上拉。她是在婚后發(fā)現(xiàn)丈夫不僅能說流利的外語，他還懂繪畫，對著鏡子給自己作的素描神似而形不似。丈夫練過軟筆、硬筆書法。興致上來，能寫激情內(nèi)斂、格式規(guī)矩的詩文。丈夫還喜棋道。哪怕對手技高一籌，丈夫連連告輸，他仍能鎮(zhèn)定自若，保持慣常的風度。
　　 無論有什么為難，只要楊雨開口，丈夫就有一套由不得她不信的理論等著。她說她煩。丈夫會說，你得想生活中最近的和最遠的。中間一段太模糊，你感到有壓力，就會煩。她說她在諸多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中無所適從。丈夫會說，憑著感覺走，感覺永遠不會騙你。
　　 丈夫的頭腦是用理論武裝起來的。一般的雞毛蒜皮，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和這樣的男子組成家，再有什么的紅杏出墻，不怪女人怪誰?
　　 收拾好行裝，洗著一簍鮮果，楊雨深怪白己的走火入魔。和余運均保持距離，是事件還未開始便有了的決心。然而，任何的決心都只是決心而已。楊雨見有一只蘋果特別的紅，忍不住先嘗為快。深咬了幾口突的見一只米粒般的白蟲子正從核深處往外爬，楊雨迅即放手，惡心得直吐。耳聽落地鐘悶悶的敲了六下，接著有鑰匙插入鎖眼的聲音，是丈夫。
　　 丈夫進門問她，早回來了？
　　 楊雨答，下午就沒去。
　　 丈夫深了眼看她，眸子里透著關(guān)切也透著猜疑。
　　 或許丈夫只是看她而已，什么意思也沒。是楊雨自己感覺有異，她唯恐彎彎曲曲的心事被丈夫看出端倪，右手用力捏著左手的指關(guān)，避開丈夫的視線漫不經(jīng)意道，中午和時艷瓊?cè)バ麻_的美容廳紋眉。頭有點暈。下午才請了假。丈夫果然沒深究。只說，這就得走。部長還在車上等著。大約一周回來。
　　 楊雨暗暗松了口氣。心不在焉地送丈夫出了門。
　　 看著他動作瀟灑地跨上車，關(guān)好車門，朝她揮揮手。
　　 銀灰色“奔馳”輕煙一般地飄去?？諝庵腥綦[若現(xiàn)的汽油味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楊雨返身帶了門，在屋里虛虛的轉(zhuǎn)了幾圈。一定是鬼差神使。她身不由主的抓過乳白色的話機，撥了余運均的手機。
　　 響了不到兩下，通了。她只“嗯”了一聲，余運均便明了了。說，我馬上過去。傳過來的聲音高且亮。無遮無攔的。聽得楊雨臉熱心跳，壓低嗓音問：身邊有誰。
　　 余運均說，就我。
　　 楊雨一直提著的心才略定了些。擱了話筒，在心里罵自己:真的賤。又沒有人捆著綁著，干嗎要和余運均撕扯不清呢?
　　 名叫楊雨或紅或綠或豐盈或纖秀也許算不得漂亮但別具風韻的年輕女子，多日來陷在一張不明不白的網(wǎng)中，難能自拔。她整天提心吊膽地包裹著自己的婚外情，像包裹著一枚炸彈。
　　
　　 二
　　 半年前，楊雨受聘華西，是女友時艷瓊極力舉薦的。時艷瓊的作派和她那雙滴溜溜轉(zhuǎn)著的眼睛一般，很少能長時間停留在某處。
　　 時艷瓊師專畢業(yè)，分配到農(nóng)校，沒去報到，就被借到人事局。干了沒兩月，手續(xù)還沒過去，又跳槽到政法。呆膩了，最后落腳到市歌舞團。吟唱起久病初愈后不痛不癢的八面來風，東奔西跑。
　　 楊雨看不慣她的張揚，但對時艷瓊的活動能量還是很酸溜溜地羨慕。
　　 那是入夏不久，氣溫持續(xù)燥熱。人人都像鍋里燒紅的炒豆，一碰就蹦。丈夫康寧一反慣常的沉穩(wěn)持重，呆在陰沉沉的老板桌后面，一根接一根地吸煙，煙霧繚繞中，一向自信的眉眼越抽越緊。他開的文墨中心由于市場沖擊，街上一家接一家的爆滿，結(jié)果誰家都不好過。幾次想挖他墻腳的外貿(mào)公司見時機成熟，又是送豪華車，又是許諾豐厚的薪水展開攻勢。
　　 康寧順階而下，瀟瀟灑灑去了另一番天地中大顯身手，卻把事業(yè)受挫的陰影留給了楊雨。
　　 楊雨婚后就辭職去了丈夫的公司，落到這一地步，也不好再回原來任教的學(xué)校了，她心事重重地翻著金庸、古龍的武俠，暫作消遣。
　　 從舞臺上下來的時艷瓊紅的綠的披了一身來找楊雨。時艷瓊除了撈錢，最大的喜歡就是找人閑聊。她繪聲繪色地講了半天外面世界的新鮮和自己的艷遇，才發(fā)現(xiàn)楊雨少言少語，眉微皺。
　　 問了，楊雨說丈夫公司的器件蒙塵，宣告破產(chǎn)。
　　 時艷瓊心血來潮，說，我介紹你去華西好了。保證月薪三千多元。捎帶各種補助，比給你丈夫打工強。華西董事余運均和我是板上釘釘?shù)蔫F哥們，這幾年手順，發(fā)得每個毛孔都是油，身邊處處都是想要揩油的溫柔陷阱，他老婆患了子宮癌，整天哭喪著臉怕去見閻王，根本顧不了他。我知道男人本性都屬貓。你過去幫我盯著點。
　　 楊雨說，哪能。哪里能。但在時艷瓊的慫恿下，仍半是好奇另半還是好奇的去了華西。
　　 兩人都始料不及的是，劈眼之下，余運均就不把楊雨當外人。小枝小節(jié)關(guān)照著。種種不便示人的俗好也不避她。
　　 余均運說，他只一眼便看出楊雨是那類可以真誠真心相處的女人。
　　 他記住了楊雨那些純屬婦人的小情小趣，留意到她有輕微的頭暈癥?？偸窃谒€沒有意識到，他便懂得了她的需要，順手牽羊提供服務(wù)，令她心生感動。和煎只糖蛋都對她言“謝”，舉手投足相敬如賓的丈夫相比，余運均的表現(xiàn)更像是個自家人。
　　 有一次兩人在一起閑扯，余運均甚至把他和時艷瓊的關(guān)系和盤托給了楊雨。余運均說，他開初是被時艷瓊的活潑嫵媚所吸引。處久了才發(fā)現(xiàn)，時艷瓊是感興趣于他的錢袋，常以愛的名義，獅子大張口。余運均早想斷，時艷瓊?cè)宕握宜?。這種女人真的反胃。其實好到一定的份上，男人對女人，連心肝也愿意掏的。
　　 對余運均的信任，楊雨沒作反應(yīng)。再怎么，楊雨的面上還是維護時艷瓊的。
　　 直到事件在一個尋常的日子發(fā)生之后。楊雨有點束手無策地回憶起她成為余運均情人的情景：所有的枝枝末末全經(jīng)不起推敲。那一刻便猝然而至。在張陌生的沙發(fā)上，余運均遞過一個暗示的眼神。然后，就不容分說地擁定了她。
　　 入港的楊雨清醒地知道，這是丈夫之外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但她遲遲沒作掙脫。她被一種“久違”了的恍惚所迷惑。
　　 一切……自然而然。沒有一點“做”的感覺。
　　
　　 三
　　 校園時的楊雨，在不成蔭的梧桐樹底走過。隨季節(jié)的更替，穿黑T恤、牛仔褲或是黑毛線衫、黑皮褲，緊包臀部的那種。加之眉宇間常有一絲冷漠氣質(zhì)，讓人敬而遠之。
　　 脊梁骨挺得筆直、滿腹經(jīng)綸的外語教師康寧說她“酷”。
　　 酷就是冷艷，又不完全是?？祵幗忉?。那時，全班十三個女生。青春的、嫵媚的、故作矜持的，齊齊把二十六只羨慕而滿含敬意的目光盯向瞇著眼淺笑翩翩風度的康寧。年輕的女孩子們以各自不同的幻想，同樣年輕的心，做著同樣的夢。
　　 特別有喜歡穿鮮紅、艷綠把青春披掛在身上、招搖過市的女生時艷瓊。又是代買早點、又是送放大了的藝術(shù)照，花枝招展地穿梭在康寧的宿舍和同學(xué)們的眼風中。
　　 康寧被寵得眼睛長在了額頭上，旅美進修竟沒和崇拜者們打聲招呼。
　　 十三個女生心里空落落的，彼此對望著。好幾天都不相信是真的。
　　 時艷瓊最先反應(yīng)過來，和一個熱衷繪畫藝術(shù)的男孩勾肩搭背穿起手繪的情侶衫，在有人沒人的地方如火如荼。沒多久，兩人惱了。時艷瓊竟有本事一把把他推出門外，獨自擁有了那間不到十平米的房間，堆滿書籍的地上擠著一張比單人床寬、比雙人床窄的席夢思。這房間是男孩的老舅留給他的。
　　 被逐門外的男孩喝多了酒，兩眼血紅，直直地站在操場上，四五個小時不動。
　　 楊雨見了，惻隱之心頓發(fā)。勸時艷瓊好自為之。時艷瓊不聽。臨畢業(yè)，時艷瓊七拐八彎的嫁了站如墩、坐如墩、比穿著高跟鞋的她低半頭的木材商胡江。胡江長得太對不起觀眾。同學(xué)們都說時艷瓊鬼迷心竅。像胡江那樣的，閉著眼睛也能摸一籮筐。時艷瓊同意這看法。旁觀者不知情的是，胡江有豐厚的家私做底蘊。財大氣粗。跟了他，金、銀、珠寶輪著換。人也上了個檔次。時艷瓊認定幸福的路千千萬萬條，沒有金錢千千萬萬不能。
　　 和新潮、前衛(wèi)、前鋒的時艷瓊相比，楊雨是那種憑著感覺、一意孤行的女子。
　　 在她的人生進程中，有過如此的情景。彼時，那個男人在同外孤途陌旅.隨心所欲，隨手隨處向身邊的女孩獻殷勤。
　　 而她，這個女人卻一月、兩月，正數(shù)不盡的黃昏降臨的某個時辰，摳他原來在國內(nèi)的呼機。
　　 時過境遷后，楊雨才驚覺到：自己聯(lián)系康寧的方式是無奈或絕望的。楊雨不敢想象，如果不是三年零八個月，如果康寧就此定居國外，甚或他回來停或換了原先的呼號。
　　 她能堅持多久。她的堅持又有什么意義?
　　 許多年以后，楊雨都記得自己沉著臉、一意追尋的樣子。
　　 那是個黃昏。雨，淅淅瀝瀝地飄個不停。楊雨避開相互炫耀幸福的同學(xué)們，孤身舉著一把傘離開她任教的學(xué)校，懶懶地從行人稀疏的街上走向家。因為退休的母親變得越來越愛提往事，楊雨越來越受不了她的嘮叨，故而盡可能延遲回家的時間。途經(jīng)一個電話廳，又一個……可以肯定，某個時辰在那段時間已成為楊雨生命中的下意識。雖然，她的惦念又從開初的心心念念變得平和，多愁善感的心情也因曠日持久變得堅強。
　　 她只是下意識地進了電話廳，撥了那個尾數(shù)是“494”的呼號。楊雨茫茫然地呆望著茫茫街景?；剽忢懥?，好一陣，她都沒反應(yīng)。直到電話廳的小姐頗不耐煩地敲起工作臺喊她。楊雨拿起話筒，那邊傳來一個清晰而略帶磁性的男中音：康寧?！澳奈弧钡臅r候，楊雨一時激動得且哭且笑、語不成聲。
　　 接下來的一切都像夢。依稀記得，康寧叮嚀她：別動。我這就過去。
　　 如夢方醒的他和她在劇烈的情感沖擊沖動下，理智傻傻地退到九霄云外。兩人相擁著，旁若無人地直撞他們的情愛港灣。比閃電還快。當晚，在一家五星級的賓館，毛絨絨的猩紅地毯上，楊雨有些拘謹?shù)亟邮芰丝祵幏执邕m度的愛撫。
　　 父母竭力反對楊雨的選擇，意見是：居家過日子，得找個實在人?？祵幠前闾焐系叵驴淇淦湔?、不拘小節(jié)的公子派頭，哪會把一個小女人放在眼里，疼著。楊雨抱定固執(zhí)之心不變。沒多久，康寧、楊雨紅艷艷的婚禮成為圈內(nèi)令人眼紅的話題。
　　 日子一天天成為過去。楊雨不情愿地發(fā)現(xiàn)，康寧起碼不像想象中的那般揪她心扉。康寧的愛雖則亮目，但不貼心貼肺。就像花大價買來的高檔時裝，看似絢麗，并不貼合家常穿著。艱難地、痛心地認清了這點，楊雨像闖了禍的孩子，沉默少言，不時向大人們投去一臉的討好。那笑里的苦澀只有自己明白?？祵幙雌饋淼购軡M意妻的乖覺。他哪里就想到，或許這世上的夫妻多數(shù)是人心隔肚皮的。楊雨不敢沿這個思路往下想。她一個小女人，犯不上為這類問題頭疼。
　　
　　 四
　　 慌恐、興奮的情愛體驗像風暴一般席卷而來，又像風暴一般席卷而去。楊雨拖著似被掏空了的疲憊的身軀回復(fù)家的尋常。
　　 把余運均泡乏了的茶倒在陽臺上一盆半死不活的九月菊中。怕茶渣一時半會兒干不了，歸來的丈夫會起疑，復(fù)用手摳出來，連著泥土沖進廁所。又把幾截長短不一的煙蒂用紙包了，從陽臺上扔下去。
　　 袋裝的豬手、干的桂元、素的雅的衣裙，還有一只黑色的真皮手袋，全是余運均順手牽羊帶來的。
　　 丈夫是從來想不到送楊雨一根針的?；蚴鞘裁刺貏e的紀念品，
　　 丈夫會慷慨地示意：咱家的錢全放那兒呢。喜歡什么，你隨便。
　　 楊雨從來沒有過丈夫送她東西的喜悅。
　　 摸著手袋上精致的鍍金商標，楊雨像撫著自己的幸福一般心里甜蜜蜜的。
　　 楊雨細心地收拾著她的別愛。拂掉電器、家具上的微塵，很有節(jié)制地噴了空氣清新劑?？杉抑姓f不出來的異樣還是令她心存忐忑或者因為心存忐忑才覺得家中有說不出來的異樣。
　　 魚死網(wǎng)破不是她的初衷。真的恐慌。
　　 黃昏歸來的丈夫只感覺到黃昏的溫情，并沒注意妻的不安和妻的憂心忡忡。楊雨從他跨進家門開始就喋喋不休訴說發(fā)生在同事同學(xué)和周遭的一切、一切。
　　 康寧被妻莫名的興奮所感染。洗漱完畢，草草用過一碗楊雨悉心熬制的紅棗粥。上了床，像模像樣的夫妻生活告一段落后康寧撫著楊雨柔軟的腰肢，說，這次他們住的賓館，有一位快五十歲，染著黑發(fā)，胡子全白的老爺們領(lǐng)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尋歡。那姑娘的青梅竹馬聞風而動，帶了人帶著一腔血氣方剛尋蹤而去。那老頭的腿上，背上都挨了刀。背上的那刀砍深了，傷到要害。老頭當場昏迷。進了醫(yī)院幾天都奄奄一息的。據(jù)說，不見閻王，也得落個終身殘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