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田CRV像大海中的沖鋒舟，平穩(wěn)又快速地行駛在茫茫戈壁腹地的省道上。車燈像一條銀色的長龍劃破夜幕，一不留神稍縱即逝，又消失在更遠的夜幕之中。
　　 車內(nèi)的氣氛有些壓抑，司機小田雖然全神貫注地開車，眼睛卻時不時從后視鏡中窺著車內(nèi)的其他人。此時，坐在副駕駛位上的中石油J市公司副經(jīng)理常新一如既往平靜地閉著眼睛假寐。右后位上的小張是新來的女大學生，后背斜靠著車門半躺在后座上，有些坐臥不安，連續(xù)幾天的長途跋涉，讓這個剛剛走出校門的小姑娘渾身不適，只好一時翻手機一會吃小吃來緩解。左后邊上的加管科副科長趙小明正襟危坐，微微皺著眉頭，看似一臉平靜，其實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當然，司機小田是不知道趙小明心事的。
　　 昨天下午臨下班時科長對趙小明說：“班子分工定了，新來的副總常新分管經(jīng)營銷售和加油站，明天要下站，我要準備省上的匯報材料，你陪著走一趟，把小張也帶上，熟悉一下情況。”同時交代，常副經(jīng)理是個老加管了，讓趙小明跟著好好學習。可今天剛剛跑了一天，趙小明就明顯感覺到渾身的不自在。
　　
　　 二
　　 二零一五年三月二十四日，這個平平常常的日子，注定成為趙小明人生的一個新的起點。
　　 下站是石油銷售企業(yè)的專業(yè)用語。石油銷售企業(yè)屬于分散性企業(yè)，加油站分布于城市、鄉(xiāng)村、道路等所有需要從事加油活動的地方。由于點多面廣線長，管理層面把所有下加油站的活動統(tǒng)稱為“下站”。昨天下午接到任務后，趙小明的第一個動作是進行了簡單的策劃。由于J市位于祁連山下的河西走廊，整個地域被南面高大蜿蜒的祁連山脈和北邊的荒漠戈壁夾在中間，下轄的三市五縣，就散布在走廊各條河流形成的戈壁綠洲上。雖然人口剛過百萬，卻有近二十萬平公里的國土面積，比內(nèi)地的許多省還大，縣城與縣城之間的距離都在上百公里，J市位于中心，下站就意味著要下下面縣區(qū)出差。通常情況下，下站時要提前做個計劃，去哪里，和誰去，干什么，包括吃住行等等事情都要事前籌劃好。
　　 趙小明把自己的想法跟常經(jīng)理進行匯報。常經(jīng)理說：“我們就是下去看看，不刻意去安排。走到哪算哪，明天早上七點準時出發(fā)就行?！蹦┝?，還開玩笑說：“走到哪走不動了，我們就住在車上也沒有問題。”
　　 聽到?？傔@樣說，趙小明當時沒有多想。按趙小明的意見，先去東片區(qū)，這面的兩個縣加油站硬件設施好，城市站多，管理也比較到位，員工迎接檢查經(jīng)驗豐富。?？偸切聛淼念I(lǐng)導，以后要在一起共事，第一眼非常重要，留個好的印象。同時，提前籌劃好了可先給下面打個招呼做點準備?，F(xiàn)在的加油站，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人手緊張得很，平時肯定有不周不到的地方，自己是主管加油站規(guī)范管理這一塊的，檢查中少出點問題，也是對自己工作的一種肯定，這也是趙小明的私心。所以，給常總匯報后就連忙給東部兩個縣的片區(qū)經(jīng)理打電話進行了安排。
　　 可誰知道早上一開車，趙小明就蒙了。?？傂Σ[瞇地說：“我們從遠處向回走，先上高速去西片區(qū)。”自己的計劃就完全落了空。跑了兩個站后，趙小明發(fā)現(xiàn)?？偩透静话刺茁烦雠?。
　　 進的第一個加油站，是高速公路Y市出入口站，這個站在全省加油站中，也是公司赫赫有名的大站，年銷售在萬噸以上。特別是去年按新建設規(guī)范改造后，洗車、維修、便利店等輔助設施齊全，又把整個縣上年輕干練的員工抽調(diào)過來，算是J市公司精心打造的一個樣板?？蛇M了加油站，?？傄徊徊橘Y料，二不看錄像，一頭就進了衛(wèi)生間，出來后就站在雨棚下面和站長聊天，看員工服務。聊天時既不問銷售、也不說管理，盡說些班怎么倒、飯怎么吃、休息時怎么安排業(yè)余生活之類的小事，甚至還和站長聊起了家庭瑣事，孩子多大，媳婦干什么，家長里短的說個沒完。趙小明說：“我去看看錄像和記錄?！背？傔€是笑瞇瞇地說：“你想看什么看什么，我是陪員?！?br />　　 本來上西片區(qū)有兩條路可走，一是上高速，到D市出口下來，就到了最西邊的J市，這條路寬敞，節(jié)省時間，但是除了服務區(qū)外，加油站少。一條是走過去的老國道和縣鄉(xiāng)公里，路況差且七拐八拐的，但途中可看到許多鄉(xiāng)村小加油站。檢查完這個站后，?？傊苯又笓]司機上了省道，還是那句話，不急，我們只是看看，走到哪算哪，邊走邊看。
　　
　　 三
　　 不按套路出牌的“看看”，讓趙小明有些心驚肉跳。
　　 自己以前經(jīng)常下來檢查。檢查時，按照檢查表從里到外各個區(qū)域走上一遍，查記錄，看資料，瞅錄像，一個站的工作基本清楚，哪個地方不符合要求了然于胸，問題一匯總，日常工作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就一清二楚。有時候還把時間安排發(fā)下來，讓加油站提前準備，雖說自己也知道這樣檢查有為檢查而檢查的不足，可近百個加油站，要按部就班地跑下來，時間就是個大問題。且片區(qū)、市公司、有時候還有省上甚至集團公司，綜合的、專項的各種檢查，常常會碰在一起，只好這樣去擠時間安排。后來，就成了習慣，不管什么檢查，事先策劃安排好就是。
　　 早上剛上高速公路，常總就說：“有關(guān)我們行程的電話和信息就不用聯(lián)系了，下面的同志們問，就說只是熟悉情況，讓他們該忙什么忙什么，不安排隨行和吃住，不定點檢查，我們隨便看看?！壁w小明剛剛想給科長匯報行程改變的事情，?？傔@樣一說，只好悄悄地給科長發(fā)個上西片區(qū)的信息。進服務區(qū)站后，趙小明的心里一松，心想，站長肯定要給片區(qū)匯報的，這樣一來，?？偵衔髌瑓^(qū)的消息就會傳出去，下面各站就有了迎接檢查的準備時間?？沙？偰脗€加油站花名冊，盡找那些偏遠的地方。竟然直接來到Y(jié)縣最南頭祁連山下的一個小站。
　　 這個叫柳墩的農(nóng)村加油站，還是前十幾年那種院落式的，座西向東，門前和兩側(cè)全是粗壯的楊樹，只是初春天氣，楊樹還沒有發(fā)芽吐翠，樹身、樹頭都向東南方向傾斜著，枝條眾多，茂盛而粗壯，像是迎風而立被風吹起的頭發(fā)。小院內(nèi)，當院一個加油廳兼營業(yè)室，兩臺加油機擺在前面，北側(cè)是一棟平房，算是辦公和生活區(qū)，這個站距離縣城在五十公里以上，主要負責偏居一角沿山兩個鄉(xiāng)鎮(zhèn)的油品銷售，就是趙小明一年也來不了幾次。
　　 進站時，冷清的加油站院內(nèi)只有一個加油員坐在營業(yè)室里面打盹，門口樹上不知道從哪飛來的兩只喜鵲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沙土面的加油現(xiàn)場上，剛剛加完油撒落的油污也沒有清理。趙小明叫了兩聲，加油員才抬起頭來，一看是趙小明一行，話也顧不上說，一吐舌頭，轉(zhuǎn)身就跑去叫站長了。
　　 面色黝黑的站長從宿舍出來，明顯是剛剛起床，兩眼通紅，眼角屎都沒有擦干凈，工作服的扣子也沒有系好。看見趙小明一臉的滿不在乎：“趙大科長這么早就來了？”趙小明有些氣惱，對這個復員兵出身的站長一直不怎么感冒，可還是捺住性子說：“新來的常總來你們站檢查?！?br />　　 “哎喲，?？偅鷣碓趺匆膊惶崆按騻€招呼。片區(qū)說你來我們片了，我尋思，你就是來怎么也到下午或者明天了，我們這個地方偏僻。來來來，外面風緊，屋里暖和?！?br />　　 ?？傉f：“一家人，客氣什么？”說著，順手把門口的滅火器擺正放好，伸手握住了站長油乎乎的手。
　　 “哎呀，剛剛才給礦上裝了兩車油，實在瞌睡，就打了個盹，還沒有洗手呢?！闭鹃L有些不好意思。
　　 “都是賣油的，還怕油嗎?！背？傂χ瑑扇宋帐?。
　　 趁?？偤驼鹃L在辦公室兼宿舍說話的功夫，趙小明去看加油站現(xiàn)場了。對于加油站的檢查標準，從十八歲進公司就在加油站工作，已有十二年工齡的趙小明早已爛熟于心，畢竟在加管科副科長這個崗位已干了三年?？煽吹慕Y(jié)果，讓趙明恨不得踢上站長幾腳。知道?？傄獊?，可加油站根本就沒有收拾，甚至比平時還要雜亂，院子里面墻角的落葉、塑料袋等垃圾沒有收拾，記錄斜七橫八地扔在柜臺上，柴油加油機旁撒落的污漬沒有按要求用白灰覆蓋，宿舍里面雜亂無章，被子只是隨便一卷，生活用品隨處都是，廁所一片狼藉，簡直到了無法下腳的地步……
　　 ?？偤驼鹃L聊了一會，離開時說：“辛苦了，好好干。”
　　 礙于?？偟谝淮蝸恚鹃L又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同志，趙小明不好多說什么：“抽時間把站容站貌收拾一下?！?br />　　 站長說：“你放心，科長，我姜大壯什么時間干工作慫過。”
　　
　　 四
　　 D市片區(qū)的經(jīng)理快把趙小明的電話打爛了。
　　 從柳墩站出來，已是中午一點多了。問了幾次?？偟侥某燥?，?？偪偸钦f不急不急。快到D市時看見路旁一個叫“惠姐菜拌面”的小飯館，常總直接叫司機開了進去。一人一個菜，面管飽，這種路邊小店飯菜簡單但是實惠，快餐性質(zhì)，地道的西北風味，主要是針對南來北往的過客，過去趙小明也常常在這里吃飯。點菜時小張說：“我不吃羊肉，還有芹菜和香菜?！?br />　　 趙小明問?？偅？傉f：“我隨意，都行?！?br />　　 吃飯的時候，趙小明說：“?？偅遣皇墙蠨市片區(qū)的吳經(jīng)理過來?！?br />　　 ?？傉f：“不用，自己吃個便飯叫別人過來干嗎，他該忙什么忙什么?！?br />　　 可D市的吳區(qū)經(jīng)理一個勁的打電話發(fā)信息問在哪里，自己要過來，趙小明不好回答，只好不得要領(lǐng)地說：“再說吧?！?br />　　 氣得吳經(jīng)理在電話中破口大罵趙小明不夠意思，來個新經(jīng)理尾巴不知道怎么放了，趙小明有苦難言，嘴里只能嗯嗯呀呀地應著。
　　 而?？傆质遣话刺茁烦雠啤０闯＠?，到D市已經(jīng)走了將近五百公里。通常，所有來下站的都要在D市停留，打尖休息，然后一個一個的看站，可?？倕s指揮司機直接越過D市，直奔D市西南的C縣。
　　 C縣是個少數(shù)民族自治縣，位于祁連山深處，再向南，越過5000多米的大板山就出了省界，去了青藏腹地。A縣最南段的三岔口加油站就坐落在白雪皚皚的大板山腳下。雖說已是早春三月，這里的氣候仍然很冷，草木還沒有發(fā)芽的跡象，山谷風一年四季只有兩個方向，早上順著山溝吹向山間谷地；午后，又從山間谷地吹向山溝。加油站外墻的紅柳在寒氣襲人的風中，東倒西歪地搖曳著，卻總是不肯俯下看似柔弱的枝條。
　　 到達加油站時已是下午三時，片區(qū)經(jīng)理和加油站長蹲在院內(nèi)向陽處維修鍋爐水泵，看見公司的車進來，連忙迎了上來。相互介紹完畢，片區(qū)經(jīng)理說：“房子里面太冷，我們在外面曬一會太陽吧?！?br />　　 常總沒有說話，直接蹲下來打量正在維修的水泵。站長是個三十不到的小伙子，見?？偪此茫缓靡馑嫉卣f：“定時循環(huán)開關(guān)不知道什么時間壞了，昨晚睡得太死，醒來時水泵就不工作了，給維修打電話說可能是水泵壞了，縣上沒有賣的，已從D市班車上帶過來了，按時間應該快到了?！?br />　　 ?？偞蛄恐h(huán)水泵：“有燒開水嗎？燙一下試試?！?br />　　 “我們用火烤了，不管用?！逼瑓^(qū)經(jīng)理說。
　　 “有的，鍋爐里面的熱水能放出來?！闭鹃L連忙說。
　　 “好，拎上一桶來?！背？傉f。
　　 其實，水泵沒有壞，只是由于晚上天氣太冷，定時開關(guān)壞了后，管線中的水把水泵葉輪凍住了。放上熱水燙了一會，循環(huán)水泵又開始歡快地轉(zhuǎn)了起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安裝好水泵，離開時，已是晚上六點多了。
　　 片區(qū)經(jīng)理說：“?？偅裉焱砩暇妥≡谖覀傾縣，平時來檢查的人很少在我們這里住，今天太晚了，就在我們這里將就一宿吧?！?br />　　 最終還是沒有住成。
　　 本來已準備住在A縣了。片區(qū)經(jīng)理還找了一家蒙古包，說是讓?？倗L嘗這里的美味風干馬肉，結(jié)果市公司一把手的一個電話就把常總一行調(diào)到了二百多公里外的紅柳鎮(zhèn)。一行人連飯都沒有顧上吃，掉頭就向紅柳鎮(zhèn)而去。
　　
　　 五
　　 “小田，找個泊車點停一下，我們休息休息再走?！背？偤鋈婚_口說。
　　 “好的。”小田應了一聲，立馬降低了速度：“不遠了，還有不到八十公里，也就四五十分鐘的事情?！?br />　　 “不急，我們慢慢走。今天跑的夠遠了。你們累不累？餓不餓？”常總問。
　　 “不累?！毙堄袣鉄o力地說。不累是假的。趙小明嘴上沒有說話，心里嘀咕著?？勺焐弦哺胶现骸斑€好還好?！?br />　　 “早餓得前心貼后心了吧。”?？傂χf：“紅柳站這個月的銷售對不上，賬實相差近二十萬。他們查了好幾天沒有結(jié)果，公司財務和業(yè)務的人已坐火車上來了，需要我們過去看看，所以，我們要趕過去，剛才和業(yè)務科李科長聯(lián)系了，他們八點四十下火車，我們一起吃飯?！?br />　　 繼續(xù)行進間，幾個人開始聊天了。只要領(lǐng)導一開口，氣氛馬上就活躍了不少，很快就來到了紅星鎮(zhèn)。
　　 第三天中午，一行人完成了對紅柳鎮(zhèn)加油站的復查盤點，又開始了?？偟摹翱纯础?，到B縣大灣加油站時，趙小明終于忍不住發(fā)火了。
　　 事情的原委很簡單，站長不在加油站，據(jù)說是去鄉(xiāng)下一個農(nóng)場跑銷售去了。這個曾經(jīng)是國道線上的主力加油站，自從高速開通后，銷售量直線下降，主要用戶也從過往的物流運輸車輛變成了當?shù)剞r(nóng)村用戶。由于當初建設時偏重考慮交通因素，加油站周圍除了一個配電站外，方圓三十公里全是戈壁灘，離最近的村莊都在幾十公里開外，是J市條件最艱苦的加油站之一。